陈家寨居于八大寨最南山中,绳池之北几十里就是黄河,是关中通往洛阳的必经之道,虽有利于抢夺路过小股胡人,但也同样较为凶险,陈家寨是这支乞活军的“兵工厂”要害,八大寨唯恐陈家寨实力太强,担忧“强枝压干”之事,打压也成了所有人默认之事。但陈家寨事实上只有五十来个青壮寨丁兵卒,并没多少自保力,也成了八大寨的最内围,用以确保安全性。
乞活军大当家领兵前来祝贺,所有人都要出寨迎接,可看到冯勉背后的军卒后,原本抱拳满面春风的各头领,心下全都不由自主一个咯噔。
陈九腿脚不便只能坐在轮椅中,当狗娃推着他出了寨门,见到冯勉背后乌压压,心下一阵皱眉,老头却笑容依旧。
“小女出嫁,如此小事竟惊动了大帅亲自前来,罪过罪过……”
“陈当家嫁女,你我两家又亲若一家,又岂能少了本将军?恭喜恭喜!”
“哈哈……”
“一同一同……”
冯勉大笑,根本不当自己是外人,不仅招呼陈九,更是摆手招呼其余头领,自顾自欲要领头率先走入寨内,刚一脚踩在破木门栅栏内,又像想起来了什么,回头极为严厉看向冯雄。
“没眼色的东西,还不赶紧推着你九叔,没见老九腿脚不便吗?”
众人一愣,颇有些怪异看向陈九和站在背后的狗娃。
狗娃抬头看向冷脸冯勉,见四十余岁的他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又微微转头向冯雄看了过去,一身绸缎青袍,腰间束着玛瑙金丝带,头顶小梁冠脚蹬皂皮靴,剑眉凤目,如此容貌气概也难怪陈英儿倾心。
冯雄微笑上前,众人却见狗娃的身体微微侧转,依然不紧不慢推动着轮椅。
陈九像是没有发觉身后异动,笑道:“大帅太过苛刻了,乞活军大小寨子数十,每一个都如一家之人,没必要如此苛刻大公子。”
说着,陈九手臂向后,轻拍了下狗娃手臂,看向冯勉笑道:“大帅当年也曾随大将军征战过,若有机会,我儿可莫要放过,多求教些军阵厮杀之术。”
狗娃一边推着老头,一边向冯勉微微点头,笑道:“孩儿谨记岳父话语,有机会,孩儿定会向大帅讨教一二,学得了本事,将来也能多杀些胡人,也好祭奠大将军在天之灵。”
冯勉眉头微微一挑,虽他人并未发觉,狗娃还是察觉了一丝,见他嘴角微动,最终还是转身走向已经搭建好了的喜堂,好像刻意在等待坐着轮椅的陈九,脚步并不是很快,不时还与他人拱手谈笑几句。
看着冯勉与他人拱手,狗娃的心脏莫名的有些紧张,努力想了一会,回头看向身后的冯雄、冯虎、冯豹三人,而迎过来的三人嘴角满是讥讽。
狗娃与冯家三兄弟较为熟悉,十年前,高高在上的他们,或许并不认识一无是处的狗娃,但狗娃却认识他们,直到五年前,成了陈家寨大匠的狗娃与冯家三兄弟才算是正式有了交集。
狗娃早已习惯了人们的不屑讥讽,三人的不屑本没什么,仅仅因为陈英儿,他们就有资格不屑。
越过三人,看向冯家堡一干将领和数百入寨军卒,狗娃的眉头更加紧皱。
“八弟,好像有些不对,冯家堡像是来砸场子的!”
六哥马峒的声音低沉,陈九回头看了眼马峒,但并未开口训斥多言。
狗娃再一次回头看向低声谈笑的冯家三兄弟,心下不安更甚一分,犹豫了下,低声对侧过身来的马峒交待。
“六哥,你与大哥现在就去作坊,将八弟书房里的东西全部收拢下,带着虎子他们去西山岭,将能带走的全都带走,左右两旗都去,让寨里人掩护一下,莫要让人察觉少了你们,若发觉了有人追踪,可斩之,可往西逃入绝壁谷。切记,万事小心!”
“啊?”
马峒没由来的一惊,陈九手指微动。
“娃,陈家寨……今日会有血光之灾?”
……
不急不缓推着独轮车走向喜堂,狗娃沉默了十数息。
“九叔,咱们不能冒险,作坊在,陈家寨就垮不了,没了作坊,陈家寨存在也是无。”
“青壮、作坊匠人暂入西山岭以观其变,若真有凶险,退入一人当关万夫莫开绝壁谷,以咱的存储,仅青壮、匠徒可守绝壁谷半年,拿不下绝壁谷,陈家寨只是个空壳,冯家绝不会对寨子用强用狠的。”
……
“嗯。”
“六子,带着人去西山岭,从后山小道,莫要惊动了他人,作坊里旦有不遵令者,斩之。”
听着八弟与陈九话语,马峒也知道了事情紧急、凶险,但还是担忧两人的安全,低声说道。
“九叔,八弟,俺们走了,你们怎么办?”
狗娃一手推着轮椅,一手按在有些不悦的陈九枯瘦肩膀上。
“六哥莫要担忧俺们,若冯家堡真的想要夺了陈家寨,觊觎的也只是兵器作坊,至于杀人……至少九叔和族人是安全的,当着所有寨子头人面,冯家堡还不敢真的伤了人。”
“真若事不可为,八弟想走,没人可以挡得住。”
……
一阵沉默,陈九轻声吐息。
“小六子,听令。”
马峒无奈,微微点头。
“诺!”
马峒低声应诺,不经意走慢了些,目光示意老五孙昰,孙昰一愣,本能拉住憨牛牛阚手臂,八兄弟近十年日夕相处,相互间有若灵犀,尽管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各兄弟脚步却齐齐放缓,渐渐落到了人群最后。
陈家寨不大却也不小,从寨门到寨子中心的喜堂也需要半刻钟,数十头人、数百近千人相互低声交谈,心思各有不同,无人注意马六子马峒他们,所有人的目光、注意力,只在陈家寨头人陈九、大匠狗娃两人身上。
推着陈九,老头不时与他人谈笑,与冯勉大笑回忆着曾经的艰苦流浪岁月,至始至终,狗娃再未开口,心底下却一再推演,最后发现无论怎么做,在冯家堡数百人面前,仅左右两旗五十来人是没有一丝一毫胜算。
“离开是唯一机会……”
狗娃心下暗自推演、揣测、担忧,唯恐大哥蛮性爆发不遵号令,将自己唯一筹码丢了,却不知道兄弟们正在争吵。
……
“大哥,八弟的本事你是知道的,既然这么嘱咐了,也定然有八弟的道理!”赵封拉着牛阚手臂不撒手。
牛阚大急,说道:“咱们是寨子……”
“大哥,咱们只有五十三人,其余的都是些老弱,不言能不能打得过,若真的打起来,寨子里要死伤多少人?”老四崔震也急了。
“是啊,大哥,冯家堡想要什么,咱们都是一清二楚,没了作坊,他们就是想要动手,也要考虑能不能得到作坊匠徒,这些匠人是咱们的质人,有他们在,八弟就算走不脱,冯家堡也绝不敢轻易伤了八弟性命,其他头人绝对不会答应的!”
“大哥?走吧?”
老六马峒急了,其余兄弟也明白了此时的急迫,谁都没想到冯家堡竟然带来了五百人,想要什么也一清二楚。
牛阚见兄弟们全都看着自己,恨恨一拍大腿,指着喜堂方向大骂。
“姓冯的,若敢伤了八弟,老子定然活撕了你——”
“走!”
牛阚自知不够聪明,这么多兄弟点头,也只能忍着性子,带着人向山洞奔去。
牛阚、赵封、马峒等人一边收拾山洞书房,一边将匠徒一个个招到山洞看押,匠徒并非完全属于陈家寨,其中也有些是其他寨子送来的学徒,情形凶险,不管愿意与否,一律看押起来。
陈家寨本身没多少防御力,为了自保逃脱,一开始设立寨子的时候,就有后撤入山躲藏备案,而西山岭、绝壁谷就是逃入群山消失不见的退路。
自秦地可入川蜀,亦可直达荆襄,通往荆襄之道是从蓝田武关,沿丹水南下入荆襄,而西山岭、绝壁谷就是通往丹水小道,或南下荊襄,或北上入秦地蓝田,亦或藏于山林躲避,都可以短时间内脱身。
吹吹打打,妇人们为狗娃披上红绸、戴上红花,心下却在担心着大哥他们,担心他们出了意外无法走脱,场面很热闹,数十寨子前来,陈家寨也显得狭小了不少,纷纷聚集在喜堂前大声叫好、大笑。
都是穷鬼,没有酒宴,不需要来回敬酒喝的烂醉,无数人伸着脖子,等待着“叩天叩地叩父母”,等待着“夫妻对拜”,等待着狗娃拜堂完成最后一步,却不知堂屋厢房里,正发生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变故,改变了陈家寨,改变了等待吉时的狗娃一生……
赵氏痴痴呆呆看着自己亲生女儿,突然间发现,眼前梳妆整齐,娇艳若花的女儿是如此的陌生。
“娘,英儿有了生孕,是……是绝不能嫁给他的!”
“你……你……”
侧着身子冷淡坚决的陈英儿,手指颤动泪流满面的赵氏,帮助梳妆却傻眼了的蔡婆子……
“你……你……不孝……呃……”
赵氏双眼一翻昏死过去,蔡婆子失声尖叫。
“大奶奶,大奶奶……快来人,快来人——”
蔡婆子大惊,冲出内间叫人,掀开破布帘才发现,正堂百十号人全都诡异寂静无声。
“大……大当家,大……大奶奶……”
陈九愤怒、冰冷眼神射来,蔡婆子再也无法说出一句。
冯勉没有理会蔡婆子,看向陈九神情无奈,眼底深处却难掩得意、快活。
“老九,不是兄弟刻意欺瞒,兄弟我也还是半刻钟前得知的消息,孩子们做了丑事、错事,老九你心下恼怒,可事情已经发生了,正好趁着这喜堂,两个孩子成亲,两家颜面也算保住了。当然了,一切的错都是雄儿这个孽障做下的,兄弟也绝不装孬种,绝不亏待英儿半分!”
“如何?”
陈九目光冰冷,冷冷看着嘴角微微上翘的冯勉。
许久……
陈九微微点头。
“我陈九养了个不孝女,陈九认栽!”
说着,陈九一一看向屋内数十头领,最后目光落在李元旦身上。
“李兄,老九需要与娃单独谈谈,麻烦李兄将兄弟送去东屋。” 乞活大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