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郑重地点了点头:“对,张雪死了,我觉得自己也死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仇凌猛然转身,一双锐利的瞳孔直直瞪视我,忽问:“你告诉我?何为玉碎?何为瓦全?”
我摇头,一脸茫然地问道:“什么意思?”
仇凌道:“你同我来。”拉着我走出总工会大院。大院内外,遍地支着粗布帐篷,到处挤满了衣衫褴褛的工人、面黄肌瘦的乞丐、苟延残喘的伤者、哭嚎无助的儿童……我置身其中,一时惊觉:原来世上悲惨的人竟有如此之多,一时反倒忘了自己的悲惨了。
仇凌指着眼下众人道:“看看吧,这就是现在的上海!”引我来到一口大锅前。那锅里煮了一大锅清水,只在水底下沉了寥寥几个米粒,这就是工人们今天晚上的粥了。三五个瘦成人干的工人正端着掉碴的破碗,步履蹒跚地来到锅边,用勺子舀出锅里清澈见底的“粥”,然后大口大口地喝了下去。不远的墙根处,有一个灰头土脸的老者正靠在墙边打盹,脸色铁青,面无表情,就好像死了一般。一个年轻女人端着一碗“粥”凑到老者面前,将“粥”舀出来送到老者唇边。但那老者却连眼睛都睁不开,嘴唇微微颤抖着,所有的汤水都从唇缝间流了下来,一直淌到沾满黄土的衣服上……
两人继续前行,来到一顶四面全破的帐篷里。只见一个中年工人正在用脏兮兮的破布包裹自己的腿,他的左腿已经没了一半,破布上满是血渍。严华快步上前,接过破布帮工人包扎。那工人惨叫喊疼,严华却根本不能停下来,连声劝道:“忍着点,很快就好了……”我听着那工人惨呼的声音,恻隐之心大起,忍不住流下了同情的泪水。
仇凌给那工人包扎好后,起身对我道:“他叫左立家,原本法英租界码头的一名搬货工。因为不小心摔烂了一箱货,就让永鑫公司的人打折了左腿。他来总工会时,左腿已经严重感染,生了蛆,只能截掉……他们都是卖力气吃饭的人,没了腿,你让他下半辈子怎么过?与其让他这样,还不如直接杀了他来的痛快。”说完,仇凌又是一指:“看那边。”
我顺着仇凌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人群中有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妇女正怀抱着一个孩子喂奶吃,另外有两个孩子正在旁边哇哇大哭。仇凌问道:“看到那些孩子没有?他们的爹高子健是游行时被英国人打死的,他是家里唯一的劳动力,他死了,你让一个女人以后怎么养活三个孩子?他们的爹只是上街抗议,又何罪之有?”我揉了揉眼睛,却无言以对。
我指着角落里一个老妇说道:“还有那个老人……她只有两个儿子,一个死在北伐孙传芳的战场、一个就死在几天前英国人的枪下……”我顺着仇凌的目光看时,只见一目光呆滞的老妇双手拄着木棍呆坐路旁。她模样看起很老了,一头乱蓬蓬的白发沾满了泥巴,褴褛的衣衫下是一身嶙峋瘦骨,布满皱纹的黑脸上满是病容,若无妥善的照顾显然也是时日无多。我不忍多看,不由得低下头去,只觉眼睛又痒了。
仇凌道:“兄弟,你看看这里的人,他们有的死了儿子,有的没了丈夫,有的没了爹娘……
他们每一个人,身上都是背着恨,我问你,他们哪一人的恨又比你少?”
我摇摇头,举目四望,不由得感慨万千,低声道:“上海,怎么变成了这样……”
仇凌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说道:“你心里有恨,他们也有,我更有!我恨不得现在就冲过去,抽他们的筋,剥他们的皮。可之后呢?杀了一个英领事,还会有新领事,干倒雷公馆,还会有其它公司。这些恶人,你杀的完吗?”我愣愣地看着仇凌,只觉得自己以前竟似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这个草头王。
仇凌将双手搭住我的肩膀上,沉声道:“国仇家恨,无国无家。眼下,国已不国,你报那家恨又有何用?告诉我,什么才叫复仇?”我想了想,缓缓摇头。
仇凌道:“复仇一定不是只杀一个熊立,真正的复仇,是隐忍,是卧薪尝胆,是积聚点滴力量,争取原本属于我们自己的利益。我们选择罢工,选择抗争,就是要得到更多的话语权,要让那些剥削我们、伤害我们的人明白我们已经团结起来,不再随意被他们欺压。我们要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要让全上海、全中国的贫苦大众听到我们的声音……金少,我们要改变的是一个国家的命运,要把帝国列强、资本权贵彻底从我中华大地一扫而尽,让积弱百年的中国重新站起来。不再让人欺负,不再让人瞧不起。这才是真正的复仇。你明白吗?”仇凌这番话振聋发聩的言语直叫我有醍醐灌顶之感,他以前也不是没想过这些问题,但从来没想得像仇凌这么深刻。况且当时人浮于事,自己的远大前程还没有实现,又谈什么家国大事呢?
我沉思半晌,感叹道:“仇大哥,说真的,以前我没想过这些……”
仇凌道:“现在想还不晚,你的能力绝不该只是拿来和熊立拼个鱼死网破,你可以救更多的人,我相信张雪的在天之灵也会同意我的看法。你不要让她失望,更不要让她白白牺牲,你要活下去,更有意义的活下去……”听仇凌说起张雪,我的眼泪再次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回到办公室后,仇凌又跟我介绍了最近一段时间的发生的事情。从孙中山去世,到顾正红牺牲,再到五卅惨案一一讲述,并分析了各方势力在这出闹剧中扮演的角色。最后说道:“如今上海的局势便是如此,虽然这次祸起萧墙的是日本人,然而由于上海英、法两国势力最大,加上全国极度高涨的反帝爱国情绪,英、法为保护本国的既得利益,不得不冲在前面抵抗、镇压。这样的僵持,经济上的连锁反应你也看到了……目前各方面都希望能停止僵持,放弃对抗,但在这中间,缺少了一个可以让几方都能下来的台阶……”说着,用殷切的眼神看向我。
我当然猜到仇凌的意思,愣道:“你希望我来做这个台阶?”
仇凌点了点头:“思来想去,能和几方面搭界,又有能力办成这件事的人,除你无他。”我一边听一边将桌上的茶杯摆来摆去,一一指着茶杯道:“英国人、法国人、日本人;总商会、总工会、工商学联和会……”仇凌又拿过大茶壶,补充道:“你要保证自己的安全,还要加上一个雷公馆。”
我缓缓点头:“我明白了。”
仇凌道:“调停罢工不是目的,让帝国主义能接受我们开出的条件后停止罢工才是目的。
目前看英领事一狠心态度异常坚决,决不妥协。再加上你和熊立的恩怨、与林哲瀚的过节,你这次任重道远,千难万险。”我想了想,却什么都没说。
仇凌道:“兄弟,你这次不再是为自己做事,没有锦衣玉食,没有远大前程,你是在为自己的国家、民族而努力……”
我摇了摇头,说道:“仇大哥,我没想那么大,但我真的看不下去这些民众如此受苦……这件事,我试试吧……”
……
雷凡扔到空中的那枚大洋也不知道在空中翻了多少圈,终于“啪”的一声跌落在地,却在地上像陀螺一般转个不停,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雷凡一脚将其踩停,抬脚看了看,说道:“人头,留!”附身将大洋装进口袋。雷地宝、熊立都没看到结果,只能相信雷凡说的话。
我却在雷凡抬脚的一瞬间看得清楚,那枚大洋分明是“字”朝上落地,根本不是袁大头朝上。我不解地地看着雷凡,后者却目不斜视,淡然坐回原位。
雷地宝笑了笑,说道:“金少,好运气!”
我连忙躬身拜谢:“谢谢雷老板。”
雷地宝摇头道:“别急着谢我。一个月后,你是死是活还不一定呢。当然,如果你调停了罢工,我就答应你,可以重投凡儿门下!”
我凛尊道:“于公于私,我定当竭尽全力。”
熊立冷哼道:“一个月为限。从今天开始,我替你掰着指头数日子!”
我拜谢道:“谢熊先生不杀之恩。三位老板,我时间有限,先行告辞!”说完,起身大步离去。
三大亨看着我远去的背影,各自陷入沉思。许久,雷地宝才缓缓道:“熊先生,也许冥冥中都安排好了,这小子和我们雷公馆缘分未尽呢……”
熊立似笑非笑地看着雷凡,话中有话地说道:“怕是和某人缘分未尽吧?”
雷凡道:“调停罢工,哪有这么容易,一月时限还不是九死一生?熊先生,已经等了一年,不在乎多等一个月吧?”
熊立伸了个懒腰,哈欠道:“你和大哥都应允了,我能有什么办法呢?等呗……”
雷凡道:“大势所趋,公司已然不堪重负,他金少这个时候出现,是成是败,看他的机缘,也看我们的造化了!” 穿越之烽火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