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时节来临,《国际导报》终于找到一个自认为合适的、可重回电影广告市场的机会。为配合业务重心调整,自此,每周的例会上,再也听不到毕岩对内容团队的工作态度和专业能力的点评,再没有关于纸媒面临未来行业颠覆形势下的业态及前途走向的分析,也再没有对如何防止人民币资产泡沫、防范金融风险、避免汇率波动和贬值等相关宏观经济话题看法与观点的分享。虽然,其实这些才是他真正熟悉的领域和从事了大半辈子的专业。他把几乎所有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如何开拓广告业务的操作与对营收前景的研判,几场业务说明及研讨会下来,反复听毕岩对一线作业细节的指导,因不属其所擅长,在与会的下属眼里,这些内容既枯燥又缺乏价值。
为配合新业态引进,内部组织架构随之进行大规模调整,原归属各有名无实的业务部门的负责人,被全部抽调至新组建的电影广告部。坊间甚至还有传闻,佟乐也就此项业务,曾对毕岩表达强烈的合作意向。但,全新面貌的电影广告部名正言顺的牵头人,只可能是白如璋。
在经历了与一个能力超强但不听话的直系下属之间,多年来既合作共存又博弈互掐,颇复杂矛盾的工作关系之后,白如璋如愿以偿地收获了一名对自己绝对服从的核心业务部门一把手,苏鸿宝也得偿所愿地终于在佟乐去职后,成为内部最有价值的业务板块的常务负责人。而各方拉锯近十多个月的上年度应收款回笼工作在这时大功告成,这一成果为其走马上任锦上添花。
程翕如约专程登门吕元沁的办公室以实际行动当面致谢,她此行的目的,一方面是兑现自己几个月前的承诺,另一方面,根据CHESNEAU & PELE集团最新的内控流程制度,单次媒介采购金额超过100万的项目,须经吕元沁签字确认,程翕深知,假如后续要在入门门槛金额远高于映前广告的贴片广告业务上,继续寻求与CHESNEAU & PELE合作,自己无法绕开这个总一脸热情的笑面拦路虎。
临出发前,她还将发放到自己银行账户里,属于莫枫菱的佣金转账给前任下属,就此为这段工作关系画上圆满句号。也许在后者看来,这是个确定无疑的结果,却并不知道,为这看似顺理成章的大团圆,程翕与苏鸿宝和白如璋之间的沟通并不愉快。
对苏鸿宝来说,自己和团队折腾快一年,才将去年所欠应收款全部回笼,而这大半年来,程翕不是生病,就是跷班。于是,他在未经与后者提前沟通的情况下,安排钮茵从发放给程翕的佣金之中截留22%,用于奖励自己的团队骨干。而此时,钮茵已追随佟乐创业一年,但她仍负责以其个人账户发放原部门销售佣金的工作。
心思缜密的苏鸿宝算计过这一操作最终结果的每一种可能:
如对方不吵不闹,那算是自己以借花献佛达到笼络人心的目的;
如她不依不饶,甚至直接找白如璋理论,虽有可能追回差额,但必将与团队之间产生嫌隙。以白如璋的性格,还有自己曾提前与之所形成的默契,只要不牵涉白如璋的个人利益,他断不会主动支持程翕。如此,便可顺手置对方于孤立。
假设程翕采取折中的方式,不找白如璋,而找他本人寻求协商解决此事的话,那么,苏鸿宝则有两个选择:
退一步,安排将差额部分还给对方,不但可卖顺水人情,还能假借程翕的名义,使下属不情愿地把已揣进兜里的额外奖励重新吐出来,这或许会加深双方之间的隔阂,进一步加强自己对团队的掌控力;不但如此,也可通过这步棋向对方传递一个信号,那就是该部门的日常管理在进入苏鸿宝时代之后,她有必要遵循这个新上司的意志和所制定的新游戏规则,否则将在日后的工作中,遭受各种看似公平,实则不合理的业务制度的掣肘。
进一步,不接受异议,那样一来,程翕要么只能选择麻烦白如璋得罪自己及相关同事,况且白如璋铁定不会替她出头;要么就只有吃哑巴亏。
所以,苏鸿宝认为,不论对方进退与否,自己都不会有一分钱损失,还能达到替团队着想,为下属办事,收买人心的效果。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微妙变化,毫无防备的程翕径直去找白如璋询问理论。第一次去的结果,并未出乎苏鸿宝的意料,她被”山“办公室不耐烦地当作皮球踢出来,碰了一鼻子灰,并由此毫无悬念地激怒了苏鸿宝。
如果说白如璋的打太极全然在程翕的意料之中,那么苏鸿宝的恼火却让她感到非常莫名其妙,想来在与佟乐合作的经年累月中,自己尚且可直接与二位长老汇报工作,双方相安无事地河水不犯井水,在一起度过了近五年大多数时间都风平浪静的日子,苏鸿宝何德何能来过问干涉自己的正常工作汇报线?更何况自己从来也不是他的下属,完全没有必要与义务就收入问题与其沟通。
一直以来,程翕不愿承认却不得不面对的现实是,自己正身处丛林。最终,她在从已经转入齐风的银行账户里追回差额,并将归属莫枫菱的那一部分发放给对方时,对每逢初一十五吃斋,常年累月念佛的前任下属留下一句话:“社会达尔文主义才是现实与真理。”
她知道,追回差额,以及自己数次就此事当面为难不愿也不想多管的白如璋,会令自身在内部的处境陷入更加艰难的局面,但不论白如璋抑或苏鸿宝,事前均未提前向其说明情况,这让她感到自己不被尊重,因此,认为隐忍也不会得到感激与回报。
程翕不否认自己在面对佟乐时的姿态和身段,远比面对苏鸿宝的要谦和与柔软,毕竟前者好歹有远超出她的工作精力和忽悠能力,这令出身业务一线的她心服口服。虽然佟乐为人鸡贼且过于自以为是和自作聪明,但他的确能力过人,更重要的是,这始终是一个一眼看得到底,内心世界相对单纯明了的人。在一起共事的60多个月里,他的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至于苏鸿宝,假如他有本事把一切做得完全不留痕迹干脆利落漂亮,程翕觉得自己倒也无话可说,可惜其手法并不高明,处处使阴招却既不够黑又不够厚的做法,令她不齿。
不过,这种对苏鸿宝的不屑,也多少带有某些阿Q色彩,因为她心知肚明,自己目前的处境比过去更加糟糕。回想自己与白如璋和苏鸿宝之间极不愉快的沟通过程:前者的装傻扮聋,踢皮球和打太极,而后者为自己到”山“办公室寻求说法而莫名其妙的愤怒,这一切都让感到工作环境越发恶劣,如今,自己没有团队,孤军作战,工作效率会大打折扣,业务开拓成果肯定也不会理想……
想到这一切,从CHESNEAU & PELE集团的办公室出来后,程翕情绪低落地坐在一家意式咖啡馆里。一瓶气泡水落肚,虽然状态低靡,日落前,她依旧按原计划和事先的预约来到文昆杰的办公室。只有不停奔跑,才能尽量避免被淘汰在丛林中的命运,对这一点,多年来她始终奉若真理。
晚上九点多,孤身一人回到酒店,程翕感到特别疲倦。这看似寻常普通的一天对她来说却异常漫长,而夜晚似乎有某种诡异的磁场,让白天因各种具体的工作被压抑的负面情绪,从她那逐渐感到憋闷直至喘不过气的胸口大规模涌出,令其呼吸困难。于是,她毫无由来地感到发慌,整个人从头到脚、从内到外突然难受到了极点。独自坐在深夜酒店房间昏暗的灯光下,她忍不住翻看手机相册里小灰灰曾经的照片,本以为能缓释内心的压抑,然而自责却加重了她的负面情绪。回想起小灰灰因自己的自以为是,不注重科学喂养而导致其肠胃功能紊乱,最终不辞而别,大颗大颗的眼泪止不住地从眼眶流出,终于,她失声痛哭起来,随后,不知不觉地沉沉睡去…… 一路尘土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