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护是习惯身上要带着些趁手的东西的。
因为天气冷穿得厚,刀又专门别在里边,所以就连常守都不知道常护身上带了这么一把刀在。
他拔了一半出来,明晃晃的刀身和常护的笑容一样锋利,他看着郑夫人,郑夫人看着他突然亮出来的刀,屋子里面因为常护的动作安静了两秒,随后郑夫人尖叫了一声,往后倒了下去。
常护无辜的看了看常守和常暖:“我可没碰她啊,姐,你要给我佐证!我离她还是挺远的!这可赖不到咱们身上!”
常守无语的指了指他手上的刀:“谁让你带着的?”
常护嘿嘿笑:“也没人说不让我带啊?”
常暖太久没见两兄弟在自己面前斗嘴了,常护还是从前那个顽劣性子,谁都管不住,就算是明说了不许带,他也总能说出一堆奇怪的道理来。
常守懒得理他,用眼神警告他别乱来,闹归闹,不许真的出了人命,见常护乖乖的把刀收回去,拢进了外衣翘腿坐好,这才回过头去看紧急接住郑夫人的郑鹤年。
郑夫人要晕不晕的,在郑鹤年怀里喘了好几口气,竟然又睁开眼睛了,郑鹤年扶着她到旁边榻上坐好,老太太一醒,就颤抖着手指着常护,环视这屋子里的每一个人,连掐着嗓子说话的事儿都忘记了:“瞧见没有?!你们都瞧见没有!你们常家好歹也是读书出来的!这教出来的是个什么人?竟然。。竟然要杀我这么个半只脚踏进棺材里的老太太!好啊,我要报官!我要报官把你们都抓起来!”
常守觉得,若郑老夫人有那么一点智商的话,坐下来之后就该明白常家不是她能撒泼撒得过的家族。
毕竟,好好的挺拔大树生出了常护这么个分叉,郑老夫人的这点功力,顶多被常护气死,想要讨到便宜,难于上青天。
撒泼撒不过,吵嘴吵不过,要上公堂打官司的话,就更是自己作死了。
常家除了常护,任何一个人站出来,都能条条是理的跟你理论上三天三夜不带歇气的。
常家实在是低调太久了,如今就连很多帝上京的人都对常家不以为意,可真要是斗起来,常家齐心协力角逐朝堂,只怕不是风云骤变那么简单的事了,天下读书人都该庆幸常家的中庸,否则常家一旦使出全力大放异彩,朝堂之上他们的用武之地就属实不多了。
“老太太,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你儿子可长着眼睛呢,我这头发丝儿都没碰着你,你就嚷着说我要杀人,你知道要是官府的人来了得怎么判么?当然了,判也不是判我,自然是判你。”常护对着常守抬下巴,“哥,你告诉她。”
常守配合的接话:“污蔑他人未行之事,占用官府时间处理虚构案情,扣押十日。”
郑老太太一口气没提上来,噎得狠了,一个劲儿的拍心口,这下是当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郑鹤年面色铁青,听了这么半响,也算是明白常家的意思了。
他们来这里不只是给常暖撑腰,更是从一开始就把和离的条件都想好了,完全不商量,嫁妆,孩子,全部都要,俨然是要跟他郑鹤年断得干干净净,往后就算是他仕途迁升到了帝上京,只怕今日结怨,往后也要形同陌路了。
常暖在他心里一直都是知书达理好说话,也好商量的人,可在和离这件事情上,她显然早就已经拿定了自己的主意,不仅瞒着他写信回了家里,更是明面上一点痕迹都没有表露出来,瞒天过海,他竟然是个傻子。。完全低估了常暖的风骨和傲气。
她签字签的果断,再说也没有意义了。
但郑鹤年明白他娘要留下这个孩子的用意,只要孩子在,就算是和离了,郑家和常家之间也还能因为这个孩子的维系不至于老死不相往来,日子久了,孩子大了,在两家之间周旋,总还有和缓的余地,所以郑夫人才想留下这个孩子。
郑鹤年抬起眼帘,似乎是有话要说,常守一眼就看穿了他在想什么,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他:“母亲十月怀胎生下孩子,母子相离乃是人世间最痛苦的事情,郑大人若还想仕途有保,想必不愿意听见朗州大街小巷都议论郑大人迫使刚生下孩子的母亲与孩子得以分离两地吧?”
郑鹤年这个通判位置来得不容易,这两年他费心经营,才终于在朗州站稳了脚跟,常护固然能气着郑夫人,但真要戳郑鹤年的痛处,还是常守更加的一针见血。
“这孩子你留着干什么呢?无非就是想以后拿着孩子胁迫常家原谅你们一二呗?这点心思,谁不知道啊?我都知道!”常护哼哼两声,还挺骄傲的扭头对常暖笑,“姐,你看我聪明不?”
常暖抬手摸摸常护的脑袋,还跟小时候那样皮:“聪明,护儿一直都很聪明。”
被这般针对着让松口,郑鹤年却还是在犹豫,他看着常暖,哑着声音道:“暖儿。。孩子也是我的,流着咱们郑家的血,你以后带着孩子在帝上京。。旁人对你指点诟病怎么办?”
常暖脸色冷下来:“孩子什么时候满月的,你知道么?”
郑鹤年怔住,想说话,可一下子还真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满月的了。
“孩子到现在都没有名字,就因为我生的是个女儿,不是么?”常暖勾起嘲讽的笑意,“既然你们原本就不重视,女儿跟着你,我如何能放心?至于我到帝上京以后要怎么过日子就不必你操心了,签字吧,正好孩子还没有取名,我带走以后,你一身轻松,莫要再辜负了那位姑娘,她既然是你娘亲自挑选的,你娘应该很是喜欢,往后她再为你郑家添丁生子,我在此先贺过了,咱们也算夫妻一场,走到今天这一步,好聚好散吧,真要闹大了,朗州到底是你官职所在,给自己留些体面吧。”
好聚好散。
留些体面。
这八个字,是夫妻一场,常暖留给他的最后一句忠告。
往后一别两宽,再也没有任何瓜葛。
常护站起身来,把和离书和笔一并递给郑鹤年,郑夫人挣扎还要起来,常护一撩衣摆便把别在腰间的刀给他看,院子里还坐着常思安,还站着一群家丁,郑夫人挣扎了一下,放弃了。
郑鹤年最终签下字的时候,人仿佛也颓然了许多。
但是这世上很多事情一旦发生了,都没有回转的余地。
常暖是幸运的,她生在常家,常家也有保护她的能力,所以才能在遇到这样的事情之后,自强不息,快刀斩乱麻。
若是换若旁人,要么是娘家怕坏了名声劝其退一步隐忍,要么是根本就指望不上任何人,唯有与孩子相依为命,终日以泪洗面,无论是那种情况,最后的结果只会是一种情况,那便是失去了夫君和婆婆的爱重,底线一旦被踩破一次,就会一而再再而三被践踏,就会无数次的妥协让步,最终变成一个只会怨天尤人的怨妇,受尽了委屈,也得不到好名声,或许连善终都做不到。
所以即便痛心,即便不舍,常暖依旧是一个非常理智的人,她不能容忍自己走到那样的地步再来幡然醒悟为时晚矣,当断则断,她想得很清楚。
之后便是常守到外面招呼着人帮小种一起收拾东西,外面的轿子其实只是抬来做做样子的,回程自己还是要坐马车来得舒适。
签了和离书到小种抱上孩子准备和常暖一起离开通判府总共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常护来的时候就说了,不过夜,事情办完了,话说清楚了,当即便走。
常护扶着常暖往外走的时候,郑夫人已经气到被下人扶回房间去了,郑鹤年远远跟着,却也知道自己没有那个脸面再上前来说话,更何况常护护姐护得厉害,紧跟在常暖身边,郑鹤年毫不怀疑,自己若是有那个胆子敢上去拉扯常暖,常护转身就能在他胳膊上砍下一刀。
所以他站在远处,眼见着常暖走到了门口,她跨出门槛后,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遥遥相望,她终于如释重负的笑了,一如郑鹤年当初在汉县拦下马车时候看见的笑容一般,她说:“我走了。”
是初见所言,是永别所言。
原来他们的结局,从一开始。。。老天爷就已经告诉他了。
她走了,这回,是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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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上京的年节到了。
赶在团年饭的前两日,常守常护带着常暖和小外甥女回到了帝上京常府。
孩子软软糯糯的就爱贪睡,换了地境儿也不哭闹,和常暖仿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文静模样。
常护爱这个小外甥女爱得紧,成天抱着不肯撒手,一根手指被小小的手握住都舍不得抽出来,念念叨叨的说真漂亮,真可爱,又小又软,太惹人爱了。
朗州郑家的事情由常守和常暖转述给常深远听,常深远连连点头,破天荒的还表扬了常护这次很老实很听话,没有闹出什么大动静来,常护在一旁顾着抱小孩儿,也不知道听见了还是没有听见。
因为常暖决意不肯让自己的女儿再和郑家牵扯关系的缘故,所以孩子便还是姓常,生在冬日里,又小小年纪经历了离别,常暖希望自己的女儿长大之后能够不因为这些世俗间必要的离别伤怀,希望她能够成为冬日后春光般的姑娘。
所以以晗曦为名,将至的阳光,永伴她身侧。
常深远非常支持常暖的决定,此间事了,还专门让常守给常淮阳写了回信让他安心,等常晗曦大些了,再让常暖带着回汉县给他看看。
这下子一群小辈都在常府住下来,算是彻底的热闹了。
常暖刚到帝上京,原本是不愿意出门走动的,可年节实在是热闹,听常护说肖玉瓒也嫁到了帝上京,和王参将成了婚,也快要生了,这才动了心思,想去王家拜访拜访,她在帝上京里也就只认识个肖玉瓒,两人也好说说话。
常护好说歹说把常暖说动了要出门去,大手一挥叫上孟望护送随行,便跟常暖上了马车。
帝上京素日里就热闹繁华得不得了,更何况是年节时候的大街上?
到朗州之后常暖其实并不怎么出去走动,她原本就性子沉稳,又怕自己妇道人家万一说错了什么话做错了什么事给郑鹤年招惹不必要的麻烦,所以两年里也没有结交什么官家夫人做朋友,后来有了身孕,便更不怎么出门了。
常护在她耳边叽叽喳喳的说话,这样的热闹太久没有置身于其中了,以前她就总说常护话多唠叨又爱闯祸,可今天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常护吵闹,街前下了马车之后,反而顺着常护想起一出是一出的介绍到处张望。
高楼彩灯,人流涌动。
帝京盛况,得窥一角。
不过。。
“不是说去见肖家小姐么?这里是街上,难不成肖家小姐都要生了,王参将还肯让她到这样人多的地方来?”常暖问一句,顺手接过常护递给她看的街边小摊上的首饰。
常护笑:“不急不急,她在府上呢,又跑不掉!好不容易出来一趟,阿姐,你随便看!随便选!随便买!好吃的好玩儿好用的,只要你喜欢,我都买给你。”说完嘿嘿一笑,掩嘴凑到常暖旁边,“我存了点银子,你可千万别跟大伯说啊。”
常暖扑哧一声笑出来,心里面的阴霾也被常暖逗得一扫而空,她长叹口气,既然已经决定了要开始新的生活,那么常护的话一点儿也没有错,往后她不仅要过得好,更要过得精彩,帝上京那么多人,总能找到一两个闺中知己,否则一个人闷着的话,生活实在是太无趣了,她和离还有什么意义呢?
想清楚了这点,常暖便把手里的簪子和旁边的一把梳子递给卖家,说了句包起来后,挑眉看常护:“给钱吧。”
常护抽了抽嘴角,心想他就是这么一说,他姐不会是当真要把他的银子都给花没吧?亲姐啊,不会那么狠吧?
可刚才大话是他自己说的,孟望在旁边抱着手看他,一副你敢反悔我当场看不起你的眼神,常护咽了口口水,干笑了两声后,摸出钱袋来把钱给了。
“阿姐,你想吃点什么吗?帝上京的糕点可好吃了!”常护拉着常暖就往对面的糕点铺子里面去,他倒是尝过几种糕点,味道不错,他挺喜欢的,常暖应该也会喜欢。
他拉着常暖往最里面的柜子上摆着的几排糕点靠过去,正跟常暖介绍呢,此时恰好穿着一身喜庆红衣的周芋白出来买糕点回去,家里来了不少的亲戚,小孩儿爱吃甜食,她被吵得脑袋疼,借着出来买糕点的由头避一避那群闹腾得不得了的小孩儿,刚进铺子看了两眼,一下子瞧见对面一个背影很熟悉,声音也很熟悉的人。
定睛一瞧,那人稍微侧过点脸来,不是常护是谁?!
好啊,这人刚刚把她的金羽翎送给姜宝琴贿赂了,拦着自己说了一堆的奇怪话,转身就在帝上京里消失了三个多月不见人影。
现下年关了,他倒是回来了!
周芋白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伸手就要把掌柜面前的算盘提起来往常护脑袋上砸,手还没动,眼睛先看见了常护身边站着的女子。
正好听见常护对那个姑娘说:“你喜欢就好啊,你要是喜欢,这里每一种都给你包上!”
“我给钱嘛,当然我给钱啊。”
“甜,这糕点可甜了,真的,你肯定爱吃,以后你想吃的话告诉我一声就是了,我马上飞奔来给你买!”
常护说完,犯花痴一般的笑了,在周芋白眼里,他笑得非常的猥琐,非常的。。不怀好意,常护要是像狗一样有尾巴的话,周芋白觉得他此时此刻肯定早就已经把他的狗尾巴都摇烂了!
他身边那个女子掩嘴笑起来,周芋白看了一眼,那叫一个端庄大方,漂亮娴静,说话声音都很小,她站在这里完全听不清楚。
周芋白扼腕,好好的姑娘,眼睛怎么瞎了!
常护这种大尾巴狼的话,能信么?!
周芋白心里烧着一把火,觉得常护这厮忒不要脸,见着好看姑娘都要往上凑,前段时间还跟自己闹呢,眨眼功夫就换口味了是吧?!
眼见着他们选好了糕点要回过身来,周芋白心里一咯噔,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什么,一个大跨跳,立马就蹦出了门外去,出去以后她赶忙贴着旁边的墙壁站直了身子,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好险好险,差一点就被发现了!
贴着墙站了两秒,周芋白觉出不对,自己为什么要害怕被发现?
她跟常护啥关系也没有啊,他跟别的姑娘在一起,自己为什么要躲?!
心虚的人该是常护!又不是她!
周芋白简直要被自己蠢哭了,但心里虽然是这样想的,并且也理直气壮的准备从这里跨出去,头一转就瞧见常护背对着自己的方向贴着那姑娘从面前走过,周芋白又吓得转身贴到墙上拿手指抠墙顺便哼了支小曲儿。。
过了两秒,周芋白抱住自己蹲下来恨不能把自己爆锤一顿!
常护跟紧了常暖,眼睛眨巴眨巴的看她吃了块糕点:“怎么样怎么样?好不好吃?”
常暖吃得秀气,一小块糕点咬了小小一口,入口即化,她点点头,笑起来:“好吃。”
常护笑了,落在眯着眼睛紧跟他们身后的周芋白眼里,像个傻子。
因为控制不住内心在意的周芋白彻底放弃了思考自己在干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干这件事,也完全忘记了她出来其实只是要买糕点的。
她现在‘正义’的跟在常护的后面,目光如刀的监视着常护的一举一动,得到的每一个结论都是。。太猥琐了!笑得跟个痴呆一般!他有病吧!
周芋白简直没眼看,他要是敢把自己的猪手伸向这位美丽的姑娘,那么她当街就要跳出来打他个狗啃屎!
这般想着,瞧见常护和常暖进了另一间铺子的周芋白搓了搓自己略有些冻僵的手再哈了一口气,准备跟到前边去找个好位置藏身。
刚走了一步,身后的衣领子就被人提住了。
冬日里穿得厚,周芋白脖子扭不动,也看不见后面是谁,她扯了扯自己的衣服,皱眉道:“谁啊?!松手!”
后面的人没听她的话,依旧提着她的衣领子。
周芋白张牙舞爪的开始扭动身子,挥舞双臂,试图挣脱这人并且回身给他来一套完整的黑虎掏心拳,只可惜。。身后那人用劲儿很巧,周芋白自己把自己给折腾得动弹不了了,也没能挣脱。
她喘两口气后站直身子道:“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赶紧放开我,不然的话你就死定了,听见了吗?我倒数三个数!”
“三!”
她刚开始数,后面那个人就说话了:“周小姐,对不住了。”
声音听着有点耳熟啊,在哪儿听过呢?
周芋白一下子想不起来,只是觉得熟悉,她又扭脖子往后看:“你谁啊?我是不是认识你?”
依旧看不见。
不过这回也不必看见了,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欠扁的爆笑,听这笑声,估计是从自己被人逮了衣领子就在旁边看着了,笑得那叫一个欢,周芋白一听这声儿就知道自己是偷鸡不成反被鸡啄,笑声一出来,那只手就松开了周芋白的衣领,周芋白气得嘴角抽搐的回头,那个捂着肚子拍大腿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的人不是常护是谁?!
而那个提住她衣领的人正是孟望。
常护笑得停不下来:“你是不是傻啊你,笑死我了,早就知道你跟着了好吗?喂,小姑奶奶,你不在府上过年,跑这儿来跟着我干什么啊?”
周芋白眯了眯眼睛,冷哼了一声,握了拳头就朝常护脸上招呼过去了,敢耍她是吧?!
找打! 掌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