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眼下孟家的形势不容乐观,但是孟将军惯会苦中作乐的,他想到在皇帝的眼皮底下送走了傅炎一家,心里颇为得意,反正自己单身汉一个,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出去喝一壶。他才走出白家胡同,立刻就察觉到了身后的尾巴。两个三十来岁的精瘦汉子,不知道是谁的手下,跟踪人的本事真是稀松,藏头露尾的,教他看不上!孟将军微哂,心说闲来无事,干脆就遛他们玩玩。
他在京城漫无目的地瞎逛,没曾想在东直门大街上竟遇上了熟人。前头那个相貌挺英俊的,不正是上回那青衫公子?自己还白喝了人家一顿酒。孟将军看他顺眼,待要上去结交,突然记起身后还有两只跟屁虫,自家现在情况特殊,钉子一样在皇帝眼里戳着,还是莫要连累了他,便生生刹住了脚。不料那书生恰好回过头来,两人打了个照面。
徐清秋有些诧异地扬了扬眉,随即笑道:“将军亲自来采买么?”
孟将军噎了一下,东直门大街上百余家铺子,卖的都是百姓的日常生活必需品,比如米面调料厕纸等等,出入的大多是布衣百姓,他这一身华服,实在和这里格格不入。
孟将军轻咳一声,道:“上次酒后失仪,教公子见笑了,还未正式请教?”
徐清秋微笑作揖,“在下徐衡,表字清秋。”
孟将军并未将礼部新上任的祠祭清吏司徐郎中和他联系起来,抱拳道:“孟赦。”因见他手里提着一壶酒和一叠纸钱,像是要去拜祭什么人,便道:“徐公子既然有事在身,我就不叨扰了,明日请你老地方喝酒,如何?”
徐清秋也瞧见了在他们不远处探头探脑的两个人,对孟家现在的尴尬处境了然于心,倘若是别人这时都知道要明哲保身和孟家保持距离,以免淌进这趟浑水,然而徐清秋不是别人,他一开始进京的目的就是为了把京城搅得翻天覆地。徐清秋点头笑道:“还请将军明日独身前来。”
孟将军哂笑道:“连你也看出来了?可见这伪装处处露马脚。得嘞,明天见。”
两人拱手作别。跟踪的两个汉子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见两人分开走路,便暗自合计要不要分头跟踪。孟将军从他们面前经过,突然回头斥道:“还愣着干什么?跟上啊!”二人这才知道暴露了行踪,灰溜溜地走出来,老老实实地跟着,看那样子哪里像是东厂特务,倒像是孟府家奴。
徐清秋径直出了城,他不知傅炎埋骨何处,只好面对青山拜祭。
从傅炎家里搜出来的那封信根本是构陷。十年前郑公案如此,十年后傅炎案还是如此,闻家父子的手段真是毫无新意。当年郑公任内阁首辅,大兴改革,殚精竭虑,何等尽忠,不料被人举报谋逆。皇帝下令锦衣卫彻查,锦衣卫指挥使陆垚亲自搜查郑家,最后在书房的密室里找到了大量边将来信,成为谋逆案的铁证,一锤敲定了郑公谋反的罪名。
可怜郑公一生奉公克己鞠躬尽瘁,竟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可笑天下人胆若鼷鼠,事不关己己不劳心不敢发声。可恨奸臣植党营私贪赃枉法!最可恨,天不公!若不是皇帝默许,事情怎会到现在这个局面?或者闻家其实不过是刀,皇帝才一直是借刀杀人的人!大昭朝的顶梁腐朽了!
徐清秋背靠大树,嘴角勾起寂寥又嘲讽的笑。哑忍十年,从山野到庙堂,是时候了。师兄,不等你了。他起身倾倒酒壶,酒水淋漓。
“傅郎中,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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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上次那家酒楼。掌柜的对先前醉酒的孟将军印象深刻,亲自将他迎上二楼。
徐清秋已等待多时了,见到他起身一揖,“将军。”
孟将军笑道:“徐公子久等了,坐罢!”
酒菜上来,孟将军忆起自己那日酒后失态,自觉好气好笑,故意板起脸道:“徐公子说话不诚。”
徐清秋讶道:“将军何出此言?”
孟将军道:“当日你说不善饮酒,怎知其实酒量惊人,害我轻敌醉酒,当众出丑。”
徐清秋失笑道:“将军错怪我了,我因有胃疾,素日鲜少饮酒,自然量浅,怎及得上将军海量?之前醉酒,是因将军心里有事,酒入愁肠,所以醉得快罢!”
孟将军心中一凛,乜斜着他道:“徐公子话里有话,你既说我有心事,不妨猜猜所为何事?”
“那我就斗胆猜猜罢!”徐清秋微微一笑,伸出食指轻点酒水,以指为笔,在桌上写下一个炎字。
孟将军登时变色,低声呵斥道:“你究竟是何人?”
徐清秋立起身,郑重一揖,“下官礼部祠祭清吏司郎中徐衡,见过大将军。”
既表明官职,所谈的就不再是私事了。
孟将军笑了笑,语气却比之前冷淡了几分,“原来是新上任的徐郎中,早有耳闻,只是我对人情往来一向不甚上心,所以一直不曾见过你。”这话不太客气,却是实情。他心高气傲,能看得上眼的人不多,再者他身为大将军,统领孟将军,有战神之美誉,从来只有别人上赶着巴结奉承他的,何需他屈尊向人示好?也因此他对难得能入他眼的徐清秋颇为看重,谁知徐清秋竟然别有居心,真令他齿寒。
孟将军冷笑一声,又道:“或许当日偶遇,也是冥冥中自有安排。”是在讥笑徐清秋另辟蹊径故意亲近他了。
徐清秋坦然道:“冥冥中自有天意,那日确是偶遇不假。下官识得将军并不奇怪,将军威仪,英姿飒爽,京城谁人不识?下官敬佩将军,却也有几分骨气,断然做不出趋炎附势之事。将军也不必疑心下官别有用心,若下官居心叵测,上次将军醉的不省人事,其中有多少文章可做?”他站姿笔直,说完这番话,才询问道:“将军,下官现下可否入座了?”
孟将军看着桌面上已经淡去的酒渍,伸手做请,徐清秋悠然坐下。
孟将军审视着他,道:“徐郎中今日提及傅炎,是何用意?你身在朝中,当知我孟家如今处境。因何试探?是否有人指使?”
徐清秋笑道:“下官行事无论对错,无论结果,从来只听从内心。将军若还以为下官心怀不轨,不妨听下官一言,将军听完,如若觉得不妥,下官任凭处置,绝无半句怨言。”
孟将军自斟自饮,淡淡道:“徐郎中,请说罢!”
“是。”徐清秋镇定自若,并未因孟将军的轻慢而气恼,徐徐说道:“昨日早朝,几位大人奏请圣上,愿族中子弟入军伍历练,圣上允了,将军以为此举何意?”
孟将军不言语,只是斜睨了他一眼,显然是出于谨慎不打算对他的话发表任何看法。
徐清秋从善如流,道:“下官以为,圣上意在分权。”他直接指出圣上,显是猜到昨日早朝之事已是圣上默许了的。“孟家军骁勇善战,然有一点不妥,食君之禄,竟以家姓冠名,圣上岂有不生疑之理?再有从傅家搜出的那封信,下官稍加推测,便知是有人陷害孟家,以圣上之才智,岂会不知?然则,圣上非但不给孟家自证清白的机会,反而以雷霆手段将舆论强行压下,何意?此是顺水推舟,孟家功高震主,圣上有意……”他没有说出最后的拔除二字,右手伸出,做了一个抓取的动作。
孟将军心中疑惧非常,沉默片刻,他冷冷道:“郎中可知适才所言,不但你项上人头不保,还会祸及家人?”
徐清秋苦笑道:“下官家中唯有母亲尚在。母亲乃节义之妇,言传身教,教我做坦荡荡君子。她老人家若是被我连累,实我不孝,但若她知道我所作所为,并不会有责怪之意,反会以子为荣。”他顿了顿,又道:“再者,将军顶天立地大丈夫,方才所言,出自我口,入得将军耳,我信将军不屑为嚼舌之事。”
孟将军脸上现出错愕的神色,随即哈哈大笑,执壶为徐清秋斟满酒杯,“清秋你甚是有趣,且喝酒,不必拘束。”
清秋这一称呼何等亲热?是否证明他已取信孟赦?徐清秋淡淡一笑,满饮此杯。
孟将军低声道:“清秋以为该如何应对?”
徐清秋道:“下官以为,当今局势,惟乱可解。” 妻贤为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