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慎自夏至这日出府为韩婉送行,回去以后再不提外出之事,每日只在房中安心做女红。程氏等人见她一切如常,反倒放心不下,担心她因残腿的事悲痛欲绝以至于麻木了,所以时时留意她的言行,剪子这样的利器当然也悄悄收起来了。
种种小心,孟慎只报以一笑,佯装不知。
眨眼到了五月十二这日,福隆楼昌禧班过府表演。因这一回是为九娘子孟慎贺喜,是以孟家不曾请外客,只在园子里摆了几桌简单席面,置薄酒果盘冷碟,园中摆开一扇风水大屏风,男女分席入座。
出嫁的女儿今日也带着夫婿回来捧场。孟慎同姚存志见礼时,他笑吟吟地祝福她今后“否极泰来,福寿绵长”。孟慎面对这个杀害自己“两次”的凶手,听他言不由衷的祝颂,心中如何不恨?只尽力控制自己的神情,不让怒气在脸上流露出来,以免打草惊蛇。她含笑同他周旋,也祝他从此“平步青云,高官厚禄”。
姚存志有意表现他的谦逊,直摆手说自己“才疏学浅,德薄能鲜,不敢妄想。”
孟慎冷眼看他自贬,心想他倒不是一无是处,至少还有自知之明,心里冷笑不止,面上自然还是一团和气。她自以为情绪掩饰的很好,殊不知她皱眉抿唇一点细微动作全落在孟宣眼里。
点戏时,几位长辈笑说孟慎今日是主角,要她来点第一出戏。孟慎不肯,只说自己是小辈,不该没有规矩,第一出戏定要请孟尚书点。
孟尚书看的戏多了,哪里差这一场?心想女孩子们无非喜欢《思凡》、《西厢》这样的戏文,他有意配合,但想自己是一家之主,又官居尚书,点这样一出男欢女爱的戏未免有失庄重,略一沉吟,叫昌禧班的演了一出《霸王别姬》。
第二场,孟慎又恭恭敬敬地请孟二老爷点。等孟三老爷和孟将军一一点过,她才把戏单接在手里看了看,并没有特别想看的戏,突然灵光一现,心生一计,唤阿碧近前,低声嘱咐她如此这般。阿碧犹豫不决,孟慎以眼色催促她快去。阿碧无法,只好往戏班的后台去了。
等孟慎点的戏一上,满场错愕。原来竟是一出武生戏,取材于《水浒传》的《夜奔》。
小辈这桌,大公子孟宇抚掌大笑,召来一个小厮道:“去后台问问谁点的这一出戏,快别淘气,不要惹九娘子不高兴。”
小厮答应着跑去了,不多时回来禀报,“班主说这就是九娘子点的戏,没错!”
孟宜这时正在饮酒,闻言又吃惊又好笑,竟就被一口酒呛住了,一时间咳个不止,好不容易缓过气来,笑骂道:“这都是九妹妹招我的!怎么就点了这一出戏?她从哪里看的《水浒传》?哦!我知道了,不是别人,一定就是老四你那里!”他不过是胡乱猜测拉孟宣下水,怎知竟真猜着了。
孟宣笑着抬一抬酒杯,说道:“是是是,都是我不好,在此向三哥赔不是了。”
孟宜笑说只赔一杯酒不够诚意,众人于是起哄让孟宣一连罚过三杯酒才算了账。正玩笑间,忽见在孟慎身边服侍的丫鬟阿碧走来说道:“九娘子说,‘请公子们不要只顾说笑,好生听戏’。”
孟宜笑道:“我晓得了,九妹妹同老四关系最好,听到我们这里要灌老四的酒,赶紧出面维护他。这我可不依,同样是兄长,难道老四比我多疼你些?怎的这样偏心他?”结尾两句佯怒,他有意抬高声音好让隔壁的孟慎听见。
孟慎还未开口,身旁的孟悦已伶牙俐齿地反驳了回去:“哥还说呢?我和你总还是一个妈生的,你有好吃好玩的,可从来没有带上我过!宪哥,他带上你没有?”同样和他们一母同胞的五公子孟宪这时候自然和妹妹一个鼻孔出气,也笑着说没有,惹得孟宜一个白眼。
孟悦趁势道:“连我们都没有,更何况九娘?四哥倒还常常让敬亭给我们各房送些糕点果子,两相比较,我们当然要袒护四哥!”
孟宜扶额怪叫道:“罢罢罢!我一个人说不过你们两张嘴,今儿饶了老四便是!”
孟慎笑道:“我倒不是一味偏袒四哥,实在是你们吵的比戏台上的声音都大。说好我今日是主角,没道理连一出戏都不能好好听罢!”
孟宇趁机道:“正是老三的不是,九妹妹快叫他罚酒!”
孟慎笑道:“那倒不必!只是请哥哥们安心听戏罢!这出戏里的名堂可不小。方才正演到林冲被陆谦陷害误入白虎堂,好精彩哩!可惜你们只顾胡闹全没看到。”
孟宜不以为然道:“这故事我们早在书里看过,不稀奇啦!那陆谦本来是林冲的朋友不是?他后来想放一把火烧死林冲,结果反在山神庙被林冲杀了,是不是?”
“正是呢!”孟慎笑道:“所以说,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这若有所指的话一出,在场几个人心里都警觉起来。姚存志亏心事做的多了,心里自然有鬼,只觉得孟慎这句话是针对自己说的,难免猜疑她是否知道了什么事。
孟尚书也觉得孟慎这句话意有所指,想她今日点这一出《夜奔》或许是用心良苦,只是不知她是否知道姚存志的事情,也许改日该试探她一番,当下轻咳一声,威严道:“噤声。”
短短两个字,却仿佛一个向下的坚决的手势。众人都安静下来,连过往的风也停滞住了,只有昆山腔华丽婉转的唱词漂浮在闷热的虚空里:
“呀!又听得乌鸦阵阵起松梢,数声残角断渔樵。忙投村店伴寂寥,想亲帏梦杳,想亲帏梦杳,顾不得风吹雨打度良宵。”
姚存志把眼望着戏台,戏文却全听不进他耳朵里,心头只搁着孟慎方才那一句“知人知面不知心”,待戏散场,他对妻子孟愔道:“明儿还有一日戏,你不要跑来跑去地奔波,今夜索性就歇在府里罢!”
孟愔只当他是体恤自己,心中甜蜜非常,怎知他丈夫是想借她来试探孟慎的态度?
孟慎并不理会他是出于什么目的,只是亲热地拉着孟愔的手,留她今晚秉烛夜谈。
姚存志见状放下心来:倘若她对他抱有敌意,总不会对他的枕边人这样放心罢!想来是自己多虑了。 妻贤为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