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保和殿已经在望，二人不再交谈，停下脚步整理衣袍，等待后面的官员跟上。
宴会在申时末结束，百官鱼贯出宫，却有十数顶轿子不约而同前往同一个地方。
在今日的庆功宴上，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情：酒宴才进行到一半，闻阁老因头风病发作，得靖德皇帝恩准先行离席。
位高权重的闻阁老身体抱恙，一向巴高望上仰他鼻息的官员门自然不敢懈怠轻忽，于是才离开皇城就赶紧跑来闻府大献殷勤。
闻府位于小时雍坊，所在胡同是圣上当初亲口赐名，就叫做闻阁老胡同。此时来探病的官员实在太多，他们乘坐的轿子一条闻阁老胡同可停不下，只好一直停到街上来。这些轿子规制不一，抬轿人数不等，从轿子上下来的官员品级也不相同，他们看到对方时，依然搞尊卑有序那一套，穿绯袍的看不起穿青袍的；青袍上绣白鹇的瞧不起青袍上绣鹭鸶的。但当他们站在闻府门前时，就变得一样的谦卑恭敬低声下气，甚至对闻府的门房也是客客气气的请求。
“烦请向里通报一声，门生谢钰请求拜见恩师。”一位绯袍上绣孔雀补子的官员说道，同时双手递过自己的拜帖。他是当场品级最高的官员——正三品的刑部右侍郎。
谢侍郎其人头脑灵活知机识窍，旁人都是伯乐相马，到他这儿却很有些千里马相伯乐的意思。他刚入官场那会儿，内阁首辅还是郑伯钦，郑伯钦独断专行，身为内阁次辅的闻阁老根本形同虚设，朝中官员大多跑到郑府锦上添花，只有他谢钰大烧冷灶，拜了闻阁老做老师。事实证明，他的确慧眼如炬，十五年宦海浮沉，郑伯钦一夕倒台家破人亡，闻阁老迅速升任首辅，从此权势如日中天一人之下百官之上，而他谢钰也水涨船高步步高升。可以说，谢钰绝对是闻党中的骨干分子。
但便是这样一个人，对闻阁老而言却是不足挂齿的，因为谢钰近年来的作用越发微乎其微，他早已发觉谢钰这个人好高骛远眼高手低不办实事的毛病了。因此闻阁老在看过管家呈上来的拜帖后，就随手丢到了废纸篓里。
“告诉他们，老夫头疼难耐，见不得客，教他们回去罢！”闻阁老说道。
管家应一声是，躬身慢慢退了出去。
管家出来转述闻阁老的话，其他官员犹可，唏嘘一阵便各自去了。只谢钰仗着自己和闻阁老的关系亲厚，不肯就去，因问管家道：“恩师的头风病竟这样厉害么？可请大夫瞧过了？”
管家叹气道：“怎么没请？少说也换了四五个大夫，药汤也不知吃了多少，但就是治不好这顽疾。待发作时，也不管是什么时候，只管痛将起来，只白日也就罢了，但连夜里也要疼醒几次，折磨得老爷痛苦不堪。”
“怪道老师最近脸色总不好看，内阁的事情又多，夜里又睡不好，怎么会有精神呢？有时我真恨自己不能为老师分忧。”谢钰懊恼地叹了口气，又道：“倘若公子这时在京里就好了，多少能替老师分担一些。”
“谁说不是呢！”管家点头附和，目送谢钰乘轿去了，自转身进去回禀闻阁老。
称病不出的闻阁老此时却坐在儿子第四房小妾的院子里。
闻致远今年二十有五，尚未娶妻，但有四位美妾。最受宠的第四房小妾锦云是去年新抬进府的，她身量不高体型丰腴，相貌平平并无姿色，但闻公子却说她那一双眼睛生得很好，清澈明亮，教人见之不忘。
锦云并不觉得自己的眼睛生得多美，但她是个善于把握人心的女人，公子既然爱她这双眼睛，那么不管在任何时候，她从来都一心一意地只注视着他，以便他随时都能感受到她眼中的柔情蜜意。就算闻阁老在场，锦云的目光也只胶着在闻致远一人身上。
但父子交谈，她像一块木头似的杵在旁边未免有些不太识相。闻阁老沉着脸默默喝茶。对老父心思了若指掌的闻致远微微一笑，转向锦云说道：“你先回房等我。”
锦云脸上一红，娇痴道：“丫鬟们都退下了，我留在这里伺候茶水罢！”
闻致远望着她的眼睛，语气轻柔却不容拒绝，“去罢！”
闻公子说话不喜欢重复第二遍，显然他正渐渐失去耐心。虽然进府的时间不长，但锦云已经摸准这一点了。她不敢再让闻致远说第三遍，乖巧的摇摇地回房去了。
“这死气沉沉的木头，有甚可爱？”闻阁老轻轻吹皱杯中茶水，淡淡说道。
闻致远笑道：“我就爱她那双眼睛，干净，哪天要能把这对眼珠子换到瑛儿眼眶里，我也就用不着留着这木头了。”
闻致远看女人从来分成四个等级：一等、二等、三等以及不入等。通房丫鬟瑛儿论相貌身材只在第二等，但难得的是她温婉娴静的性格。闻致远正因爱她的温顺如水，所以纳她做了第一个妾。瑛儿身材娇小，却很大度，公子纳新姨娘，她从不会拈酸吃醋，永远是带着温柔的笑容体贴地默默打点一切。
听儿子轻描淡写地讲述一件血腥的事，闻阁老不赞同地摇了摇头，“你这轻世傲物目空一切的性子几时能改改？”
“作甚要改？”闻致远玩笑道：“我爹是内阁首辅，纵然我捅破了这片天，旁人又能奈我何？”
闻阁老再次摇头，放下茶盅，身体慢慢靠向椅背。这位高高在上的柄权大臣这一刻神气不再疲惫立现，“爹老了，不能一直为你扛着这片天，以后闻家还要靠你。”
闻致远轻轻抚摸着扇柄，但笑不语。
闻阁老又叹气道：“爹最近夜里总梦见郑伯钦站在床头，两只流血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他说要亲眼看着我死哩！我心想这梦的预示不好，多半我的路也要走到头了。走就走罢！总归人都要活到死的，只是希望中间不要生出什么事端来，郑伯钦写得那封血书，我总是放心不下啊！”
“爹。”闻致远收起玩世不恭的笑容，郑重其事道：“您这是思虑过重，日有所思才夜有所梦。您放心罢，血书的事我已安排妥当了，过了明晚，您担心的事情永远不会发生！” 妻贤为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