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朝廷命官的案件极其恶劣,不仅市井百姓议论纷纷,连各衙门的官员也在上值期间浑水摸鱼,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小声谈论。这些饱学之士对这件案子的关注远比白丁们更高,他们往日做过的那些贪污贿赂的肮脏事,别人或许不知道,他们自己心里总是有数的,眼下杀人原因不明,杀人凶手未归案,他们实在不能不为自己脖子上顶着的这颗脑袋悬心。
徐清秋今日从同僚那里实在是听到了不少猜测,他有心向孟尚书询问此事,但总找不到独处的机会,只好作罢,带着满腹疑惑回到南薰坊珐琅胡同的家里来。他不知道姚存志其实是闻致远的手下,因此还对他的死颇为惋惜和难过,也担心因此计划会发生变化,忧思重重,夜里难以入眠,干脆搬了一张椅子坐在院子里喝酒。
怎知有人鼻子比猎犬还灵敏,竟循着酒香找来了。
院门落了锁,段六爷悄然从墙上冒出头来,招呼道:“喂!徐郎中,一个人月下独酌好有雅兴么!”
他的出场方式实在惊人,徐清秋吓得几乎失手跌了酒盅,勉强凝住气神,看清了墙头的人,才举杯苦笑道:“六爷漏夜来访,何不进来共饮一樽?”
段六爷从墙外跳进来,哈哈笑道:“我可不是特意来访你的。不过是因为有事从这条胡同过,闻得酒香,所以才探头看看,想不到是你在买醉。”
徐清秋起身到厨房添上一只酒盅,斟满了才问道:“六爷是为姚郎中的事,所以深夜在此间巡逻么?”
段六爷仰头痛饮了一杯,满足地长叹一声,也不隐瞒他,干脆道:“正是。正五品的官员遇害,此事非同小可。又不知作案原因,一时间搅得大家人心惶惶。恐怕凶手还要作案,圣上特令我们锦衣卫全部出动,巡视京城,不能放过一个可疑的人。”
徐清秋替他将酒盅斟满,感叹道:“六爷辛苦。”
段六爷再次一饮而尽,将酒盅重重一磕,叹道:“谁说不是呢?如今殷公公得宠,东厂得势,我们锦衣卫越发难做了,而今竟连五城兵马司的工作都要我们来!圣上这心简直要偏到胳肢窝了。”
徐清秋唬了一跳,忙道:“六爷慎言。”
从前因为言语不当被锦衣卫抓到诏狱的人不在少数,怎么今日锦衣卫反过来出言不逊了?真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段六爷好笑地睨了他一眼,“你怕什么?我和你总算还有喝酒的情谊,难道还抓你进诏狱不成?”
徐清秋心说,真是好没道理,口出大不敬之言的是你不是我,与我有甚干系?当然,这话他也只敢在心中腹诽而已,不敢直说。因为锦衣卫本来就不讲道理。
段六爷又道:“圣上本来就更看重东厂,偏生上回俞老四还办砸了一件差事,连累我们陆指挥使也吃挂落。”
锦衣卫的事情,徐清秋不敢多问,他心里始终牵挂着姚存志的案子,是以尽量将话题往这上面引,“姚郎中的案子可有进展了?”
段六爷啐道:“有甚进展?刑部那群吃屎的,没一个顶用。”
徐清秋忙奉承他道:“段六爷有何高见?”
段六爷难得自谦了一回,道:“我这也算不得什么高见,只看出来凶手一定武功高强,你是没有亲眼看到姚存志脖子上的断口,整齐的不得了,这个人非但武功高,刀也快,这一刀下去,就跟切白菜一样轻松,刷的一声就断了。再依墙上溅到的血迹来看,这个人同姚存志的身量相等,而姚存志尸身上没有其他伤痕,说明他面对这个人的时候不曾反抗挣扎过,所以我想这个人一定是姚存志认识的人。”
徐清秋毕竟是一介书生,听他这样血腥的描述,胃里一时有些犯恶心,尽力克制住难受,才又附和道:“六爷推理的很是。”
段六爷看他月光下的脸脸色苍白,想到当初自己以傅炎舌尖吓他时,他直接吓昏过去了,便知他此刻是在极力忍耐着不适,不禁哈哈大笑道:“怪不得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你看你,吓得脸都白了,胆子忒小!罢了!不说了!再说怕你今夜发梦,我走了。”
说着将酒盅一搁,潇洒地仍从墙角翻出去了。
剩下徐清秋自言自语,“认识的人,认识的人?”难道孟家出了奸细?他不可避免地生出了一种计划泄露的焦虑,心想明日还是问过孟尚书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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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存志的案子依然毫无进展,但时间不等人,七月初二已经近在眼前了。孟慎早在进宫的第一日便已经得到恩准,允许每月初二、十六回府接受“作法”,如今孟慎失踪,靖德皇帝找不到人,不免焦躁。
“孟家一点动静都没有么?朕不相信!你教几个人偷偷混进去,看看他们暗中都和哪些人有联系!”皇帝眉头深锁,明知孟家有问题,却偏偏找不出破绽来,他深觉自己被人愚弄了,怎么能不光火?
一贯会拍马屁的殷正在正事上也不敢玩笑,为难道:“主子爷英明。只是孟府下人一向简单,各房服侍的人都是记录在册的,这时机要是硬塞几个人进去,只怕会惹人怀疑。”
皇帝烦躁道:“那你说怎么办?既抓不到孟家的错处,又找不到孟九娘,眼看明儿就是七月初二,朕上哪儿找这么一个人送回孟府去?要是孟九娘没有按日回府,孟家岂有不起疑的道理?”
殷正苦着脸思索,犹豫道:“不若奴婢买通几个孟家的下人,让他们作伪证?”
“作伪证?”皇帝瞪起眼睛,食指笔直地指着他,好似要一直戳到他的眉心似的,恨道:“看你额头也宽阔,怎么就不肯多长一点脑子?伪证,伪证!你自己都说是假的了,还能骗得过谁?你当天下没有聪明人了?用区区几个下人,就想扳倒一个正二品的尚书和一个战功赫赫的将军?你做梦罢?”
“是,是!奴婢愚钝!”殷正诚惶诚恐地自打了一个嘴巴,眼珠一转,悄悄地祸水东引,“说起来,锦衣卫近来越发懈怠了,孟九娘被人劫走不说,这都几天了?一点消息也查不出来!”
皇帝更加心烦了,捏着鼻梁叹了口气,另一只手像是驱赶苍蝇一般烦躁地挥了挥,“不要提这话。利剑久不出鞘,迟早都要钝的。陆垚年轻时候多英勇?当年朕还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寝宫夜里走水,宫人们怕死,都不敢来救,唯有陆垚不要命地冲进火场,背上因此落下这一生都无法消除的烧伤疤痕。现今他身居高位多年,被人奉承惯了,难免自我陶醉起来,人也就迟钝了。”他抬起头,手指一扬,很有指点江山的架势,“这一点,朕也深有体会。朕,是一国之君,是天之子!是万万人之上!国之大事,民之小事,通通都要朕做决定。朕因此常常自省,唯恐一时因为权利迷失了理智,辜负了上苍对朕的期望。”
殷正老脸上的每一条皱纹立刻夸张地向上提起,身子深深地弓起,抹泪道:“圣上如此圣明,乃百姓之福啊!”
君臣正在做戏,小内侍进来禀道:“董妃娘娘送甜汤来了。”
皇帝听禀,威严道:“传进来。”
小内侍应了是,垂着头慢慢退出去传唤。
皇帝整了整衣袖,对殷正道:“孟家的事,再议。董妃聪慧,孟九娘不能出宫的事,倒可以问她拿个主意。” 妻贤为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