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九走到常家，只见连日阴霾一扫而空，人人面上洋溢着喜色，如同过节一般。

　　常秀才早教家人在院子里摆下几张方桌，要设宴酬谢徐清秋三人。常家女眷忙不过来，宋琼枝也在厨下帮忙，正在上菜，看见孟九进来，忙搁下托盘过来道：“你怎么才回来？老太太在潘娘子屋里等着谢你哩！”急催促孟九往那里去。

　　孟九轻轻点一点头，意思说知道了，放眼在院子里望了望，只见常秀才、潘玉等人围着徐清秋在檐下说话，不知说得什么，常秀才神色很是激动，其他人也都一脸欣羡。

　　孟九径自走到潘娘子屋里，其时潘娘子却又不在，一个家人告诉说这会子老太太领着潘嫂子在家堂内烧香。孟九便道：“等老太太回来，婶婶替我告诉一声，只说我来得不巧，这时又往前院帮忙去了。”这家人满口答应。

　　少间，酒菜收拾整齐了，常秀才教请老太太出来。常家老太太勒着一条鸦青色抹额，身穿一件半新不旧黛蓝色对衿衫，下着一条黧色褶裙，红光满面地出来，三个媳妇跟在后面。那潘娘子高高绾了随云髻，斜插一支金嵌玉兰簪，穿着一件白绫袄，下着一条雪青色褶裙。面色虽还有些苍白，但淡妆轻抹，也甚妍丽。

　　男女分席入座。常家老太爷几年前殁了，因此常秀才这桌仍请徐清秋坐了首席，大夫二席，常家兄弟论长幼坐下，潘玉陪坐。那潘珠因早晨他哥哥打他的那记耳光，此时心里还有怨气，是以不与他们同桌。女眷这边则是常家老太太坐首席，众人推孟九二席，孟九说什么也不肯坐，再三请郭氏妯娌先坐了，自己在宋琼枝身边坐下。

　　常家老太太叫了一声“请用”，众人的手却都还放在膝上正襟危坐，直等她夹了第一道菜，大家才一起举筷。

　　这边常秀才举杯向徐清秋道：“我今早聆听家母教诲，才知前日在西湖救起荆妻的亦是徐兄。徐兄于我家有活命之恩，小弟铭感五内没齿难忘，徐兄日后若有用得上小弟的地方，只管招呼一声，小弟情愿以死相报。”徐清秋拦住道：“前日也是机缘凑巧，想是令正吉人天相后福无量，所以菩萨暗中施法教我救了，其实我有什么功劳？真要说，也不过一点苦劳罢了。常兄敬我这杯酒，便是慰劳我的心意，我领受了，至于报恩的话，常兄此后莫要再提。”说完，满饮了一杯。

　　“好！”众人喝了一声彩。常秀才豪饮了一杯，又把酒来将二人的杯子斟满，笑道：“救命之恩你不认，但滕胡子一案，徐兄功不可没！来！小弟再敬徐兄一杯！”徐清秋泰然自若，举杯饮尽。

　　宋琼枝在里间密切注意着外面，心道常秀才敬过两杯也该消停教公子安心吃一顿饭了，哪知这个念头才起，就见常秀才又端起了第三杯酒。

　　常秀才道：“因荆妻出事，小弟几日来都浑浑噩噩的，今日猛醒过来，才知徐兄便是前科进士徐衡。先前多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小弟其实仰慕徐兄已久，徐兄所著那本《锄地诗集》，小弟几乎倒背如流，不曾想今日有幸与梅鹤先生同席畅饮！”

　　梅鹤先生是徐清秋的别号，他从前把这四个字刻成一方图章，所作诗书图画上都印有这一方章，后来风格凸显，人们不必通过印章就能确定梅鹤先生的作品，他因此渐渐不盖图章。《锄地诗集》是他的第一个作品，此前梅鹤先生籍籍无名，但此书刊刻发行后，士子们反响热烈，梅鹤先生从此声名鹊起。

　　孟九心中一动，不由得转头望去，只见徐清秋微笑了一笑，又饮了一杯。

　　宋琼枝急道：“照这样子喝下去，非醉了不可。”忙要起身向众人告个不是，好往厨下预备醒酒汤。

　　孟九却按一按她的手，笑道：“姐姐放心罢！醉不了。”

　　宋琼枝面露惊讶，想问她因何这般笃定，但见眼前的女孩子眉开眼笑，质疑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果然后面再有人来敬梅鹤先生，徐清秋都谢却了，只说：“今日常兄作东道，不要喧宾夺主了。”众人敬重他，也不强求。

　　常秀才有心与他订交，便道：“徐兄住在客栈里，人来人往难得清净，不如搬来寒舍，房屋虽不堂皇，但总还有一间像样的书房供徐兄专心学问。”

　　徐清秋多谢他的美意，却道自己无意在杭州府多留，傍晚就要乘船北上。常秀才惊问为何这般着急。徐清秋只说与人约定了在京城见面，不敢误期，所以急要赶路。常秀才听说，虽然遗憾，但也不好再留，只吩咐家人备一副攒盒、包几样点心，好教徐清秋带在船上吃。

　　吃席毕，常家老太太拉住孟九说话。宋琼枝自走来服侍徐清秋用茶，这时才知道傍晚要坐船离开杭州府。

　　“这么快？”宋琼枝很觉得突然。

　　徐清秋颔首，嘱咐她知会孟九一声，其余并不多做解释。

　　宋琼枝到后院来找孟九，常家老太太却道：“孟娘子刚出去了，怎么你竟没看到么？”宋琼枝怔了怔，也疑心自己没留神错过了，忙告辞出来原路回到下处，却又没见到人。徐清秋望见她在门口踅来踅去，便走出来问说出了什么事。宋琼枝这才告诉说不见了孟九。

　　徐清秋眉头微蹙，道：“孟小娘子不会无故离开，想是被什么事一时绊住了脚。你再到前面问问，兴许有人见过她。”宋琼枝慌忙去了。徐清秋自己也放心不下，忽然想起一事，急忙走来前院求证。

　　常秀才这时正同潘玉说话，“我方才和你姐姐商量，要帮你们兄弟两个张罗亲事。她恐怕因为她出了那件事，连累你们给人家瞧不起，因此又哭个不了。我说‘你是个高洁坚贞的人，两个弟弟又都品行端正，哪个敢在背后数落不是？’这样劝她，她才不哭了。”他说到这里，忍不住叹了口气：“但我其实知道你姐姐出事以后，城里风言风语不少，你兄弟两个因为维护姐姐没少和人动手。我每听说这样的事都痛心不已，只恨自己懦弱无能。”

　　潘玉忙道：“姐夫休要自责。和姐姐、姐夫忍受的屈辱相比，我兄弟两个受的那点委屈根本不值一提。姐姐如今苦尽甘来，我们都当高兴才是，还是不说这些丧气话了罢！”

　　常秀才连声应是，又说回原话：“我刚才说替你们娶亲的事，你考虑地怎样？若没有不同意的，我明日就请两个嫂子帮忙看看城里那些适龄的娘子。”

　　潘玉其实没什么不同意的，只还有些不好意思，正难为情时，望见徐清秋走来，忙作揖见礼，替自己解了围。

　　常秀才笑着迎上去道：“徐兄来的正好……”

　　徐清秋却没注意他说得什么，只问潘玉道：“怎么不见潘二爷？”

　　他的眼神是结识以来从未有过的凌厉。潘玉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妻贤为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