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九忍不住把那翠浓上下打量了一番。
这位被百货店老板娘称作“翠浓姐姐”的大丫鬟看起来不过二十四、五岁的年纪,身材细挑,穿一件银红上袄,下着一条翠蓝棉裙。高梳双刀髻,戴一副蝴蝶头面,鬓角勾着两缕细发,越发显出尖尖瓜子脸。脸上两弯新月眉,一双丹凤眼,鼻头小巧,红唇细薄。
模样倒俊,只可惜脾气忒坏了些。孟九在心里轻轻摇头。
翠浓不经意间转头,突然发现这小姑娘直盯着自己瞧,立刻把一对新月眉倒蹙,刀一般的目光顿时直逼过去,娇喝道:“小丫头!你看什么?”
孟九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笑吟吟道:“我乍一见姐姐像画上的人,不由得就看呆了。”
翠浓的怒气立时飞到爪洼国去了,眉眼舒展,得意洋洋道:“这还用你来说么?”
“翠浓!”夫人笑着摇了摇头,嗔怪道:“你别吓坏了她。”
说完回头对孟九一笑,温和道:“小妹妹,你要买什么?我让老板娘先给你打包。”
孟九微微一愣。
“怎么了?”夫人察觉到她的怔仲,轻轻皱眉。
孟九猛地回神,忙道:“没……没什么,夫人真好看。”
她这话倒不是奉承讨好。
单论五官而言,这位夫人鹅蛋脸、柳眉杏眼,姿色不在翠浓之上,却别有一种端庄大方的韵味,远非翠浓那天然风/骚的美艳可比。
只不知为何,孟九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一张脸孔。
夫人哑然失笑,纤纤玉指在孟九额间轻轻一点,笑道:“你这孩子嘴巴真甜。”
又转头对窗里的老板娘道:“我的不着急称,让这小妹妹先来吧!”
老板娘爽快地答应了一声,笑眯眯地问孟九道:“小娘子,您要买什么?要来一包胶牙糖么?”
“不啦,怕黏掉牙哩!”孟九笑道,问说:“店里有杏脯么?或是炒红果?或是蜜饯榅桲?”
老板娘“呀”了一声,又是吃惊又是惭愧道:“让小娘子见笑,我们小本生意,卖的都是些家常吃的,您方才说的那些,别说吃过,那一样蜜饯什么的我连听都没听过哩!”
孟九呆了呆。
那夫人掩唇一笑,道:“也怪不得你不知道。蜜饯榅桲的方子还是从宫里头流传出来的,只有京城里少数几家铺子会做。”
孟九顿时记起自己是在哪里见过这位夫人了——六年前,她跟母亲一起去给李老安人祝寿,席上见过这位夫人一面,似乎是工部郎中黄昇的千金。
孟九立刻有了一个猜测。
黄氏仍在笑说:“没想到小娘子见识颇广,连蜜饯榅桲也吃过。”
孟九只好道:“我就小时候吃过一次,觉得挺好吃的便记住了。也只当它是寻常蜜饯,不知道原来除了京城以外的地方都没有卖,白闹了个笑话。”
翠浓哂笑道:“怪不得哩!我方才心里还在奇怪,那蜜饯榅桲几时这么不值钱了。”
孟九权当没听见,问老板娘店里卖得什么蜜饯。
老板娘一一数来:“有话梅、九制陈皮、甘草榄、糖橘饼、糖心莲、永泰李干……”
孟九心里一动,想到当初在岷县时也曾听到有人吆喝“永泰李干”,料想应该是福建的土产,说不定更合林月娘的口味,便道:“打包一袋李干,再要一包话梅、一包甘草榄。”
老板娘利落地替她称过重,用三张油纸包了。
“共是七十文钱。”老板娘将纸包递出来,道:“您提好。”
孟九一手递过钱,一手接过纸包,行礼告辞。
黄氏微笑着点了点头,又对老板娘道:“也给我称一包李干,我家官人别的果脯都不怎么吃,唯独能吃上几颗李干。”
孟九头也不回地离开向巷口走去。
两个青衣轿夫神情木然地瞥了她一眼。
几个孩子嬉笑着互相追赶。
一个小姑娘似乎被身后的同伴追得急了,哎哟一声,直直朝孟九撞来。
孟九忙停住脚,伸手扶住她。
岂知这是个鬼灵精,孟九才将她扶定,这小姑娘一把扯住孟九的袖子,往里扔了一个拳头大的雪球。
这冷冰冰的雪球擦着孟九的小臂过去,让她顿时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缩回手,连连抖着袖子。
小姑娘退后几步,和她的伙伴们站在一起指着孟九哈哈大笑。
孟九虽把袖子里的雪球抖出了大半,却还是难免湿了一片衣袖,冰冰凉凉地贴着她的手臂好不舒服,但她总不能和几个孩子一般见识,只好拧着袖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正是人善被人欺,孩子们见她不曾发火,只当她是个好欺负的,又挨着头嘀嘀咕咕地商量着再怎么捉弄她,几双眼睛不时偷偷摸摸地扫过孟九,好似生怕被她听到一般。
孟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故意把脸一沉,凶巴巴地威胁道:“你们刚刚往我袖子里扔雪球,把我的衣袖都打湿了,我没同你们计较。但要再有下一次,我一准儿到你们家里告状!看你们父母打不打你们屁股!”
孩子们立刻没了声音,面面相觑。
“大家别听她的!她说我们朝她扔雪球,谁看见了?”其中个子最高的男孩大声道:“没人看见!那她袖子湿了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孩子们恍然大悟,都满不在乎地哄笑起来。
孟九气笑道:“谁说没人看见?”
男孩瞪圆了眼睛,张望左右。
孟九往旁边让了让,示意他看后面。
“你看到那两个穿青色裋褐的男人没有?”孟九道:“你不知道吧?那两个男人是周大人府上的轿夫,而那个现在在买东西的娘子呢,就是知府夫人。你们居然敢在知府夫人的眼皮底下干坏事,胆子可真不小嘛!”
男孩年纪小,虽然有些盲目胆大,但也还知道南昌府最大的就是知府了,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却还嘴硬道:“你胡说!你怎么知道她是知府夫人?一定是你瞎编出来骗我们的!”
孟九耸了耸鼻子,做鬼脸道:“我就是知道!你要是不信,可以自己去问嘛!”
男孩哪里有这个胆子?紧紧地抿着唇,渐渐把脸涨得通红,忽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抽噎道:“你欺负人!不玩了!我要回家!”
这就像一滴水掉尽了滚油里,孩子们的哭声顿时炸开了锅,一个个呜咽着跑回家去。
孟九哭笑不得,眼见有几个孩子的家长出门询问“怎么了”,未免多生事端忙抬脚快步离开。 妻贤为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