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叶惊阑所料,女帝确实命人带了一份口谕到叶府。
相识这么多年,叶惊阑大抵上是摸清了女帝的性子。如她这样心气高的人,只会站在云端俯瞰大地,并不会窥探蝼蚁的生活。
他明白自己远离盛京数月,这里的人、物、景早已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而这种变化会使他陷入被动的局面。
然而朝堂与江湖,路过了江湖,终是要回到朝堂。
归京,是必然的。
他没有理由常年在江湖上漂泊。
虽说江湖有诸多纷扰,但身处其中的每一日都是真实的,那些时光会成为百无聊赖的人生里浓墨重彩的一笔。鲜活的快意恩仇,会使他在迟暮之年无比怀念。
过去了的日子就任它像抓不住的云雾一般在手中散了吧。
该做的,悉数做了。
如今要做的只有平静接受命运的安排。
不过,元清洄没有在他归京当日召见他已是称得上反常。
这几日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每到入夜,他躺到床榻之上便会蹦出一个想法——只求秦知年能够完完整整地将他取代,他能够全身而退。
天不遂人愿。
跟在引路的女官身后,叶惊阑的每一步都走得很平稳。
御书房外。
一阵噼里啪啦的瓷器落地之声响起,扰了叶惊阑飘忽不定的思绪。
倏而回神。
引路的女官躬身退下了。
云岫倒是从未到过这里。
先帝在时,常常会选择在文武百官的面前同自己说上几句,绝不会私下召见她。帝王忌惮重兵在握且武艺高强的将军,这种忌惮不关乎她是否为女儿身。
那个从不脱甲胄的纳兰千凛,会不会将手中的云轻剑插入帝王的胸膛。这是先帝常常思考的问题。
此时扮作叶惊阑的小随从,云岫得以肆无忌惮地张望一番。
“钦天监监正秦大人、大理寺卿叶大人求见陛下……”大太监的声音从未变过,一代传一代的尖细嗓子,同样的语调,每一个字都沿着前人留下的经验来发音。
里边的声响戛然而止。
云岫默数着来人的步子。
那软底绣鞋的鞋尖点在地上,脚步很是轻盈。
门开了。
奔出的女子衣裳很修身,腰身上束着同色镶金边的腰带,更是衬得身姿婀娜。
她头上盘的发髻是盛京城中近来时兴的样式。
就在众人以为她要扑到叶惊阑的怀中之时,她的步子顿住了。
那双保养极好的手虚虚地点在半空。
“叶卿,别来无恙。”
元清洄是不可能放下身段的。
叶惊阑与秦知年按照礼节见礼,云岫则是跪下行礼。
她一时没能适应这样的差别待遇,幸亏有叶惊阑从旁提点。
林澈漪学得有模有样。秦知年原意是不想让她蹚浑水,她执意要来就另当别论了。
元清洄轻笑,着蔻丹的手抬起,以衣袖遮掩了笑颜。
“叶卿,朕遣去传口谕的人回来告予朕,你不在府中。朕以为你会在晚些回府之后才接到口谕来见朕。”
“微臣当时在秦大人府上。秦大人不愿占微臣的便宜,硬要以一桌子美食换微臣那两三个硬邦邦的油饼儿。”
“朕竟不知道叶卿与秦卿如此交好。”
“秦大人深居简出,微臣与他相交甚少,屈指可数的见面让微臣明白了这世间多数的伯牙遇不上自己的子期。微臣只觉着天不绝人愿,积了多年的福分遇上秦大人。秦大人曾为蒙络批过命,正是因了秦大人慷慨一言,蒙络得以避过灾祸,也教微臣免遭失去之苦。不过这只是微臣一人的想法,说不准秦大人是举手之劳,不愿让人挂齿。”
元清洄一琢磨,点了蔻丹的手指在下巴上划过,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
眼神越发阴鸷。
叶惊阑不着痕迹地勾勾唇,元清洄本是个多疑的人,这么一来,卧榻旁酣睡的虎又添了一头。
秦知年暗道不好,这摆明了是要拉他入水。叶惊阑这人是杀敌一万自损八千,居然说出这样极具蛊惑的话来。
叶惊阑的眼角余光扫过秦知年平静如初的脸。
云岫将头埋得很低。
她的嘴角不自觉上扬。
叶惊阑太损了。
对付元清洄就得用似是而非的话,坦荡地应承了他和秦知年的“好关系”,又感慨秦知年是“举手之劳”,这一招损之又损。让人摸不准他们真正的关系。
若是元清洄派人去查,好像又有那么一回事。
元清洄没有吭声,径直迈过了门槛。
叶惊阑假装没看见秦知年频频飘来的眼刀。
本该散落在地的碎瓷片此时已被人拾掇到了一个角落。
本该七零八落的奏章也被浓绿收的整整齐齐。
这些事儿原是卿萝做的,如今交到了浓绿的手上,她比不得卿萝会见机,可胜在沉稳不急躁。
“给二位大人看座。”
“喏。”浓绿招来了另一个看起来很是伶俐的宫人,那是一个面生的姑娘。
宫人与浓绿给叶惊阑和秦知年放上了椅子。
当时陪在元清洄身边在沙城走过一遭的明翠也不见了,想来是已被沤成了花肥或是成了枯井中的一缕香魂。
元清洄端坐在案几之前,案几上悬着一支狼毫笔,笔尖上挂着摇摇欲坠的墨汁。
一滴墨汁无声掉落。
在一份摊开的奏章上晕染开。
元清洄的声音像缥缈的风,飘散到各处,却又不在任意一处停留,她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方才是谁动了这些?”
无人回应。
浓绿已然跪下磕头。
“原来是浓绿啊……”她的语调拉长,有如猫爪挠人,将爪尖嵌入肉中,稍一使力便能带下血肉。
元清洄的宽袖一扫,奏章便被摔到了浓绿的眼前。
“朕要罚你。”
浓绿好似一个耄耋之年等待死亡降临的小老头,冷静地应声,坦坦荡荡地准备赴死。
元清洄的指尖指向了刚才搬动木椅的宫人。
“罚你去剁了她的两根手指,刚才她碰到了叶卿的衣袖。”
浓绿一怔。
跪在她身旁的姑娘身子不住地颤抖,她在这暖如初春的御书房里感觉不到一点儿温度,只有无穷尽的寒冷。
她垂眸,留恋地看着自己略显粗糙的手。
伴君如伴虎啊……
浓绿不得不为。
等到浓绿捧着两根血淋淋的手指跪到了元清洄的脚边,元清洄的目光没有分她一丝一毫。
“炖了,给自己补补,民间有言:吃哪补哪。朕希望下次你的手脚能利索些。”
“喏。”
耳根子清静了。
云岫瞥一眼同样扮作小厮立在不起眼角落的林澈漪。
她的脸色发白,下唇有一道被咬出的青白的痕。
云岫心里很是清楚林澈漪的恐惧,可是无能为力。
手掌生杀大权的帝王可以任性。
而苟活于世的她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条鲜活的生命走向凋零。
她听见了林澈漪从牙缝里挤出的一句话:“杀人者,人恒杀之。”
杀气腾腾。
但不能动摇既定的局面。
云岫平而缓的呼吸表明了她的见怪不怪。
“既然叶卿与秦卿私交甚好。”元清洄特地在“私交”二字上咬得很重,生怕这两人耳聋听不见她在意的点,“那定是听秦卿提起了宫中的怪事。”
叶惊阑装傻道:“宫中怪事?”
“难道秦卿未曾与你言说?”元清洄反问道。
一根睫毛滑落入眼,云岫眨了眨眼。
这里边的炭火烧得旺,她的后背隐隐有了汗。
元清洄这话倒把她的汗给“吓”回去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元清洄没有旁敲侧击,而是直接逼问叶惊阑!
叶惊阑答道:“秦大人在席间倒是提到了盛京城里最近发生的怪事。”
秦知年给自己捏了一把冷汗,这是往他的头上乱扣帽子啊……
叶惊阑漫不经心地说道:“秦大人说起盛京城在冬月初便开始下雪,是难得一见的景,更是来年丰收的吉兆。”
“所谓瑞雪兆丰年是指适时的冬雪,并非早到的冬雪。”元清洄挑出了他话里的毛病。
叶惊阑拱拱手说:“在北地,早已积了半人高的雪,冬月下雪确实是正常的。盛京城中少见不代表它是反常之景。此乃祥瑞之兆。”
元清洄想要撇开这事另起一个话茬,在得知秦知年没胡乱说话之后,她就得问问近来出现在叶府之中的姑娘是怎么一回事了。
叶惊阑偏就不给她机会。
“除此之外,秦大人还说起司空大人想要纳妾。”
“……”元清洄无言以对。
怎么话锋突然转到了季延那个老家伙的头上。再说了,季延想要纳妾算什么事,用得着在这时候嚼舌根吗?
她从不质疑叶惊阑打太极的能力。
她叹口气说道:“司空大人为已逝的结发之妻空悬多年夫人之位,如今膝下儿女皆有所作为,他的心事已了,纳妾一事尚在情理之中。”
“陛下久未出巡,应是不知司空大人这个妾纳的是哪家姑娘。”
元清洄的拳攥紧后又松开,她并不想和叶惊阑说什么老头纳妾的事。
秦知年坐得笔直,他的脚趾抓紧了地,生怕叶惊阑说出什么骇人的话来。
林澈漪听得是津津有味,诸如此类八卦,甚合心意。
云岫在心里盘算着,盛京城里的名门大户中的千金小姐看似多不胜数,实际上能拿出手的就那么几个。她猜测着究竟是哪个命不好的姑娘被季延瞧上了。
元清洄的指甲在手掌之中戳了几个印子,她的耐性不佳,能忍到这个程度是极限,“确实不知。”
“微臣恰好得了消息。”
“愿闻其详。” 倘若对云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