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人不正常。
云岫心中一凛。
她只觉风从四面八方而来,携着不同于北疆的肃杀,这是一种由心底而起的寒与冷。
饶是她曾经从尸山血海里摸爬滚打过,仍是对这锦衣巷有些微不适应。
第三个盆子里的东西是内脏,眼珠,手指……还有些辨认不出的事物。
毫无疑问,这是属于人的。
几道黑影自她眼前蹿过。
很快消失不见。
就连她身后的扫地人也没了踪影。
黑影子接二连三飘过长木桌后,盆子就快要见底了……
云岫觉得,这是正常人无法匹敌的速度。
过了约摸一刻钟。
扫地人重新执起笤帚,像从未离开过一般。
他将自己裹得很严实,但他扶在笤帚把子上的手指尖悬着一滴没能擦尽的血。
无声地滴落。
云岫仿佛感觉到自己的心脏骤停。
左手边的屋子,房门上的封条落下。
“嗖——”
扫地人如离弦的箭,冲到屋子旁,很小心地压住黑色斗篷的边,俯身,他那如冰雪冻成的手指拈起白条子,蘸着唾沫,又将它贴回原处。
他不管下一瞬会否再次掉落,似乎只用把白条子拍在门上即可。
叶惊阑一瞥,拉着云岫极速往后掠。
“来者何人。”叶惊阑看上去镇静自若,可事实上他也被锦衣巷的真实景象震得心神恍惚,但仅有那么短暂的一晃间。
“杀你的人。”那人身着黑斗篷,和扫地人没有任何差别,将斗篷上的帽子盖在了头上,以黑巾遮了口鼻,只留下一对眼睛在外。
那双眼睛里,什么情绪都没有,他的话则是在简单地陈述着他的目的。
这条街不算很长。
一眼能望到头。
自长街的那一头,吹起了迷眼的风。
慢慢滚至他们脚下的风,掺杂着黄沙,竟硌的脸生疼。
“阁下好大口气。”叶惊阑朗声说道。
那人的手指在长袖下屈了屈。
他的左手里藏着暗器。
棱角分明的铁镖上应是淬了毒,蓝盈盈的,像在海水里浸泡久了,被染成了发亮的蓝。
当铁镖快要勾破叶惊阑的袍角时,他带着云岫,脚尖一点,跃上屋顶。
斗篷人旋身而起,立到了屋檐一角。
“阁下好身手。”斗篷人夸赞道,然而他语气还是很平静,如同一种礼貌性的说辞,譬如到别人家中作客,用膳后会赞扬主厨的手艺,也会顺势对主人家表达感谢。
可是叶惊阑不想听这种无用的话。
又是一枚铁镖。
叶惊阑侧身一闪。
“躲好了。”他回头对着云岫说着。
云岫只笑笑,微微颔首算是答应了。
不论云岫再强大,他仍旧愿意给她庇护,这是他的小心思。
“小心。”云岫扬手便出了一枚金针,击飞了斗篷人向着叶惊阑眉心弹射的暗器。
斗篷人在黑巾掩盖之下嗫嚅着唇,良久,他才瓮声瓮气地启口:“一对一。”
“我从不和无名之辈以命相搏。”叶惊阑一向是一个拎的很清的人,他说到做到,不报上名来绝不会真正动手。
“那就得罪了。”斗篷人动了。
电光火石之间,他以非常人可及之速连闪几次,带起了一道残影,他手里握着的短刃尖子上有一闪而过的银色光芒。
风沙在耳畔徘徊。
叶惊阑合上了眼。
斗篷人铁了心要与他拼上一次。
他还是未动。
当刀尖刺下,叶惊阑终于动了。
他伸出手,两指精准地一夹。这是从燕南渝那里学来的功夫。
他硬生生地扭转了刀尖所向。
“报上名来。”他眉眼之间隐隐有了怒色,宵小鼠辈只会做这些无耻之事。
斗篷人见一击不中,神色不豫,当机立断丢了刀把子,往后连退。
“男宠不配知晓我的姓名。”斗篷人的手掌来回翻覆,他在改变风的走向。
叶惊阑想要以不变应万变,他径直盘坐在屋顶。
云岫也坐在屋顶一角,她甚至闲到嗑上了毛豆儿。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事,与她毫无关系,只需要做一个安静的看客便可。
她从不担心叶惊阑会败在他人手下。
风从东方涌来。
无形的风在此刻变为了有形,沙石的硬,当空日头的烈,尽数交织在风中。
而云岫在风里,望不见长街尽头。
“想来阁下是薛将军的人。”
“别做无谓的试探。”斗篷人很清醒,他自认不会被叶惊阑的鬼话所引导,从容不迫地坚守着自己的本心。
叶惊阑却有意无意地瞟到了他腰间的宽刀鞘上。
“弯刀。”他一语点破刀鞘中的物事。
“捡的。”斗篷人看上去毫不在意这把刀,漫不经心地摸了摸刀鞘,“怎么,男宠有兴趣?”
“少许。”叶惊阑笑了笑,薛漓沨的手下人人有份,若说要捡一把同样的,是有可能的,前提是——刀在人在,刀失人亡。
要么这人是薛漓沨麾下之人,要么是这人占了死人的便宜,或者说就是他先杀人后夺刀。
可大剌剌地别在腰间……
似乎不大妥当。
叶惊阑更为偏向第一种答案。
且这人口口声声唤着“男宠”,放眼天下间,只有一人心心念念着他,并亲切称呼他为“男宠”。
这人,就是那一根扎入心窝子的刺——薛漓沨。
但不排除另一种可能,这人故意迷惑他,将他往薛漓沨那里引,最终促成二虎相争。
风从西方袭来。
比之刚才的风还要来得急,一股一股的细风缠绕,向着叶惊阑每一处裸露在外的肌肤。
手腕子、脖颈子、脸蛋儿。
这种如薄刃割肉一般的感觉,叶惊阑倏然睁开了眼。
回旋的铁镖从他稍稍矮下的头顶擦过。
“御风术。”
“想不到你很识货。”斗篷人干笑两声,像钝锯子在树身上来回拉动,磨出了刺耳的声。
“但你绝对不是扶桑一族的人。”叶惊阑笃定地瞧了他一眼。
斗篷人没有答话。
叶惊阑的中指与拇指相扣,只稍稍动了动食指,风向在一刹那间改了,也柔和了许多。“这才是御风术。”
“你是……扶桑族的?”斗篷人眼底尽是难以置信,“小公子?”
看来世人并不知悉析墨的来历。
叶惊阑但笑不语。
在似是而非之时最难分辨。
云岫也在盘算着自己的小九九。
从无名岛归城的船上叶惊阑已展示过高超的御水术,如今是御风术。
她不禁做了个大胆而荒谬的推测:叶惊阑与析墨是同胞兄弟!
然,这个推测仅存在了那么一秒,她毫不留情地推翻了。就算叶惊阑愿意纡尊降贵跟“打洞的骚狐狸”析墨手拉手认个兄弟,析墨也只会笑若春风,委婉拒绝和这只“拔了毛的野鸡”捆在一块儿。
要是沾亲带故……
不敢想,实在是不敢想。
“噗!”卷着沙石的风陡然拧成一股,横冲直撞至斗篷人的胸口,一击即中,一口鲜血喷溅而出。
叶惊阑起身,抱拳致礼,“承让了。”
“你……”饶是如此,斗篷人还是一抹嘴角,不甘心地发问,“你既是扶桑族小公子,又何故沦为女帝的走狗!”
靠术识人着实是蠢。
可天下间只有扶桑族族人才能领悟如此高深的术法,并以最为简单的方式使出。
也不怪斗篷人的判断失了水准。
“有时候,做一件事不需要理由。”叶惊阑如是答着。
斗篷人惨然一笑,左手抽出了腰间弯刀,身子摇晃两下便站稳了脚跟,“自然,杀你也不需要理由。”
顽强如斗篷人,叶惊阑睨他一眼,“若是你只为了出心头一口恶气,大可以去到盛京与龙椅上的人拼命。”
“我与她无冤无仇。”
“我与你也是无冤无仇。”
“从你踏入沙城的那一刻,你我就结下了仇怨。”斗篷人将弯刀挥出了虚影,虚虚实实,不知哪处才是必杀之招。
弯刀勾出的圆弧状影,叶惊阑往下一蹲,躲过了第一次突袭。
斗篷人不慌不忙地由上至下,刀尖朝向正是叶惊阑的眉心。
这人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即是处处不留情面,刀刀要人命。
云岫撑着脑袋,她看得乏了。
斗篷人左手使刀很灵活,却在刀起刀落间少了一份灵动,这是灵识与武器的融汇,他的每一招每一式都很完美,完美到遗憾,仅缺少真正的灵气罢了。
叶惊阑游刃有余地应付着斗篷人。
扫地人不见了。
风拂过的地面上还留有一把笤帚。
云岫反手刺出匕首。
一截皓腕回缩。
出手之人有些微迟疑,许是不知道为何云岫无须回头就截断了他的出手。
“果然是一对一。”云岫挑高一边眉,斗篷人对上叶惊阑,而扫地人留给了她。
斗篷人一怔,收了势头,带着愠怒说道:“回去!”
扫地人不为所动。
聚到大街上的黑压压的一片,极为壮观。
“听闻锦衣巷里仅曾停与两户命硬的落魄户儿,怎得突然冒出了这么多人?”云岫盯着斗篷人的双眼。
显然斗篷人不知,他下意识地看向那群人。
这一小动作落入云岫的眼中。
围成一圈的黑衣人自行让出了一个缺口。
圆滚滚的绿球擦着汗走进了圈子里,望着房顶上各占一角的四人。
“我才一会儿不见,你们怎么就打起来了?”曾停大口喘着粗气,他从城里匆匆赶回来,跑了一路,还没喝口茶、歇口气,便马不停蹄地赶来劝架。
云岫饶有兴味地拿话激他:“这不是曾老板最想看到的吗?让我和叶大人一起魂归锦衣巷,还能赚两副棺材钱呢。”
“你要死,也不能死在锦衣巷。”曾停的气顺了,他一字一句地说着。
“曾老板大可以把我们的尸体抬出锦衣巷,丢进随缘赌坊,嫁祸给赛老板。”云岫很是认真地为曾停出着主意,仿佛话中之人不是她自己。
曾停一撂手中的绢儿,“贼丫头,赛沧陵不是好惹的,你休要把主意打到他的头上!”
“那嫁祸给沧陵县县衙中人如何?”
“不如何。”曾停没有半分犹豫地答道,除非是真活腻歪了才会想着去官府自投罗网,“你是吃补药上了火还是吃了火药想炸了我?”
“我只喝了一碗稀粥。”
斗篷人趁机逃了,自始至终,他和曾停没有任何交流,哪怕是一个眼神一次挑眉,他们像两条不相干的线,哪怕故意拧出了一个可以相触的拐弯,这两人也会碰到之前改了方向。
曾停挥挥手,“你们快些离开。”
于是一群人同时动了,如同黑色的潮水聚合,倏而退去,不留痕迹。
扫地人跳下屋顶捡起了他的笤帚。
叶惊阑和云岫跃到了曾停跟前。
曾停长舒一口气,“你们怎么出了屋子。”
早在两日前,曾停便嘱咐过叶惊阑:不要随意出门。
叶惊阑几次追着虞青莞寻觅出口,曾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了,曾停没想到云岫身子骨还没将养好就出了屋子,惹出这一档子事来。
“随处走走。”
“那也不该走到这里!”曾停不自觉地提高了声调,后又觉着失言,他压下声音接着说,“今晚到茶坊来见我吧。”
他舔舔嘴唇,抖了抖袍子,匆匆离去。
远远飘来一句:“好生待在屋内。”
但人的好奇心是无止境的,曾停越是不想他们窥探锦衣巷的秘密,云岫和叶惊阑越是想要从中挖出些什么来。
“饭!”有炊烟的人家摆开了一桌家常菜。
一家人围坐在桌边,其乐融融。
还有一着花衣的小童抓着一块白面馒头,咬一口,夹一口菜。
“或许我们是在梦中。”云岫沉声道。
“如果这是一个梦,我希望早点醒来。”
他们回到了小屋。
靠窗的柜子上多了一篮子五谷杂粮。
虞青莞来过了?
没人知道答案。
云岫往榻上一躺,她睁着眼回忆斗篷人的招式。
叶惊阑摆了一把椅子在窗边,他靠在椅背上闭眼小憩。
锦衣巷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乱走的风推动石子的声音清晰可闻。
树杈上的雀鸟啼鸣格外动听。
“你可会害怕?”叶惊阑轻声问着。
“会。”云岫坦诚地应着,对于未知的事物有着本能的恐惧是很正常的。 倘若对云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