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无风灌入的小屋,火苗子忽灭甚是奇怪。
花钿暗自握紧了搁在枕边的剑。
“谁!”鸦黄大喝一声。
点绛吞着唾沫,她盘算着若是有武功高强的歹人破了房门或是门窗闯进来,她该是如何。她练的是保命功夫,仅仅只能是保命罢了。要她做点什么,一举击败敌人,恐怕是不行。偷袭……偷袭的话,说不定可行。
她将银针藏于袖间。
对于鸦黄那声叫喊,是无人回应的。
窗外有了光。
在光的映衬下,窗纸上倒映着一人曼妙的身姿。
正面的影,能看出这人的玲珑身段,腰身是盈盈不足一握的。她的玉臂似杨柳遇了风,轻轻柔柔地摆动,连带着玉臂上的轻纱一同轻摆。
侧面的影,前有山丘,让人不由自主地会去猜测,那峰峦可是被覆了皑皑白雪,不敢探出手,怕凉透了的雪烧灼了躁动不已的心。后有蜿蜒的曲线,河流拐弯处尚且不如这么圆滑,怕这弯弯的弧上的纱衣飘起,落下,撩拨了有情人心间那根弦。
依仗着身姿婀娜,那人在外面肆意舞动。
随着她轻盈,柔软的身影摇摆不定,屋子里的人也揪紧了心。
恐惧。
花钿的掌心里有了微润的薄汗。
她的手自发地颤抖起来,剑柄上是汗水的浸润,她快要拿不稳这把剑了。
“色厉内荏”四字在她面对这么一个不知来路的人的时候,她选择了后面两个字。不,不可以,身经百战,她又怎能后退!
握紧手中的剑。
剑还在剑鞘之中,她的另一只手刚拔出一点,剑身上的白亮未闪,她飞快地收入剑鞘之中。不可轻举妄动。
“装神弄鬼。”鸦黄结起阵法,护住了整个屋子。
外边那酷肖成了精的狐狸的人轻蔑地笑笑。
听这笑声,约摸是个女子。
笑声不断。
在笑声戛然而止之时,她蜷起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敲在窗格子上。
鸦黄的心神一晃,她知道,她的阵法被这人方才的轻轻敲打,就如一个光滑的蛋被外力敲击,乍然有了一道裂痕。
这一条裂缝不大,但要是有更为猛烈的外力从这里攻破,那么她会被阵法反噬,结局不容乐观。
鸦黄只能祈祷没有更强的人出现了。
这个人敲在窗格子上的这两下看似轻飘飘的,没有使力便造成了一道创痕。实则不然,她用了八成内力,以内力震颤整个屋子,最后寻到了一处薄弱点,才以三分之力叩击。
她不会太轻松。
然而她的实力不容小觑。
花钿悄然立于窗前。
她冲点绛使了一个眼色,点绛会意地大声说道:“来者何人,若为友,可走正门进来叙叙旧,若为敌,休怪我们不客气。”
那人没再舞动身子。
只听得以内力逼成一线,没有任何辨识度的声音响在耳畔:“正门,不是我所愿,破窗,亦不是我所愿。我对你们没有一丁点兴趣。趁着还维持着这段非敌非友的关系,我祝愿你们,心想事成。”
倏而消失。
窗外的光亮没了。
花钿打开房门追了出去。
她在适才那人站过的地儿嗅到了一股浓厚的酒香。
酒香一股一股地直往她鼻子里钻,惹得她好生想要借着这酒一醉解千愁。
她顺着这一线浓厚的香追了上去。
直至追到花朝城的界碑处。
一片荒凉,歪斜着的石头界碑上还被孩童以墨汁涂了,“花朝城”三字变成了“化月城”。
夜风阵阵。
她没有再闻到酒香。
更别提什么成了精的狐狸,这里只有荒草,几朵耷拉着脑袋的小花,还有一条小河流。
花钿不明白,这人究竟想要做什么。
趁着维持非敌非友的关系之时,衷心祝愿她们心想事成?
难道那人早就在窗外偷听她们的夜谈了?
等到她们全说完了才冒出来阴恻恻地说上这么一句……
花钿手中的剑微微震鸣。
不对劲。
她缓缓地扭动脖子。
“追上啦!”那身形如鬼魅的女子坐在了一块墓碑上。
墓碑后像是一座新坟。
花钿眯起眼想要辨认碑上的名,出乎意料的是,这是一块无字墓碑!
女子往后一倒,躺进了坟里。
待花钿鼓足勇气凑到坟头去看。
哪还有人!
她裹紧了外袍,几步连点,施展轻功回了屋子。
“睡吧。”她掀起被子一角,躺了进去。
这么多年培养出的默契在此刻展现的淋漓尽致。
另外两人不会问她出去见到了什么,是否追上了那个鬼魅似的女人。
她们将就着过了一夜。
在花朝城里,甄家小院。
甄音杳已然换好了衣裳,她扶着脑袋上顶起的大疙瘩叹气,本想回来自己敲个头破血流,好让方梦白不会怀疑上她。
没想到倒进坟里就磕到了一块圆石,给她撞出了一个大疙瘩。
她的小嘴儿一噘。
“方梦白!”
这一声震吼,吓得方梦白一个激灵,他以手肘支着身子,慢慢地起身。
方梦白下意识地拉过衣袖来闻闻,那一股子醇厚的酒香没了,是梦里的酒吗?
他不能确定。
窗扉大开,窗户纸上破败不堪,这里,正是贼人逃跑路径上的一个点。
方梦白不安地搓着手,他是什么时候被击晕了倒在这里的?
思绪凌乱,他不知从哪里将这些乱糟糟的线理顺。
便随它去吧……
方梦白一向如此,要么不做,要么就做到极致,明明与美人共处一室,何故掏空心思去想什么打打杀杀?
思考诚可贵,真相价更高,若为杳杳故,二者皆可抛。
他将甄音杳揽在怀中,柔声哄着。
“杳杳,别怕,我在。”
方梦白从未有过这样的温柔,他想要对这个女子奉献自己的一生,自己的生命,自己的灵魂。
如果甄音杳要他下地狱,那么,他去。
他的手轻轻拍打着甄音杳的背,窗外无月。
……
晨。
阳光熹微。
花朝城浅雾蒙蒙。
行人熙熙攘攘,入城的车马络绎不绝。
有好些车马是由健壮的车夫赶向暮家的。
承载着新鲜蔬果,活牲畜。
还有从各地买来的名酒。
甚至有一辆马车上坐着的是盛京城的名厨。
要在别地给人看见了,定会道一句:好大的排场!
可这是在花朝城,没人会觉得有什么不妥当之处。
这一切都是为了十月初十的百家宴。
暮家不是财大气粗,炫耀家财之流。
十月初十的百家宴原本是为了让那些流离失所的人有一顿饱饭吃,后来到暮家的人便越来越多,不再局限于流离失所之人或常年风餐露宿的乞儿。
当一种行为成为了习惯,再将习惯养成了风俗。所有的人会记着在特定的某一天,某个时辰,出现在某个地点,做某一件约好的事,这便是仪式感。
十月初十百家宴是花朝城最为热闹的时刻。
那一天,一定是特别的。
特别到,每个人都在为之准备着。
譬如……
东大街上的董婆婆,正在街口摆摊。
她那招牌小旗帜一插,姑娘们排成长龙,一眼望不见头。
有的娇羞掩面,在手绢儿的遮遮挡挡之下递过了写着生辰八字的名帖。
董婆婆习以为常地接过名帖,在自己的花名册上添了一个名字,嘴里念叨着:“下一个。”
有的大大咧咧,见到董婆婆先笑开了,迟迟抖落不清楚自己姓谁名谁,生辰为何时,家住何地,家中有几口人,有几亩地,有几头牛。
董婆婆那浑浊的双眼里满满的嫌弃之感,她挥挥手,自有人为她把这些乐呵的不行的姑娘架到后边去重新排一次。当被迫洗牌重来,那些姑娘就会收敛的多。
还有的顾左右而言他,一口一句“替某某姑娘,某某小姐而来”的人。
董婆婆活了这么大岁数了,还搞不清楚这些“无中生友”的把戏的话,就白瞎了吃了这么些年的盐。
她一努嘴,“求姻缘得本人来,心诚则灵。”
这话一出,有些姑娘被掐了心里恣意生长的小九九,会一五一十地说清楚。而大多数则是嘟嘟囔囔地去“请”友人了。
十月初十百家宴不仅是凑成一桌吃一顿饭,还得有搭桥牵线的红娘把那凑到一桌的缘分变作实实在在的红绳子系上真正的有缘人。
花钿撩开了车帘子,探出头,四处张望着。
“花钿,你在瞧什么。”本是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的鸦黄突然睁开了眼,她眸子里闪过一道精光。
从车帘的那一线里,她瞅见了一个挤在人群之中的背影。
只是一瞬,花钿放下帘子。
“我嗅到了昨夜那女子的味道。”
味道?
鸦黄很想道一句未曾闻到什么味道,转念一想,花钿能嗅到的,自己多数是嗅不到的。
点绛沉默了一路。
花钿抬起眸子,发现鸦黄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看那表情,好像要从她的脸上看出一朵花来。
就在这狭窄的车舆中,空气忽然就凝结了。
冷冻成冰。
鸦黄神色阴沉,她的脑子里辗转了千百条道,似有一团疑云压着,每一条路都望不见尽头。
“鸦黄……”花钿不自觉地出声。
“花钿,我刚才好像看见了……胭脂。”
鸦黄说出“胭脂”三字的时候,表情变化很明显,是一种试图抗拒,却又被人强迫着说出口的厌恶。
“胭脂?”点绛悠悠醒转,或者说她不过是小憩了一阵,又或者是眉头紧锁,自去年冬月,白雪压了枝头,百草折了腰,而那人……应该是去到黄泉路上和阎罗王聊前世今生了。
鸦黄摇摇头,搓揉着眼睛,说道:“许是我看错了吧。”
她伸了一个懒腰又接着说:“有雾,人多,眼睛花了也是正常的。”
花钿沉下脸来,她紧紧抿着唇,没有接她们二人的话。
“花钿?”鸦黄的手在她眼前晃晃。
被唤回飘游神思的花钿抬起头,迟疑片刻,哑着嗓子问道:“怎么了?”
“到了。”鸦黄轻声说道。
她先一步撩开帘子下了马车。
与云岫约好在“风波楼”会面,她们今儿个起的很早,天刚蒙蒙亮时便往城里赶,这一路紧赶慢赶,车轮子陷进一滩淤泥后拔出……此时竟还没到晌午时分。
“花钿,来。”点绛站在路旁,手挽车帘。
见花钿迟迟不下马车,点绛疑惑地看着她,眼里满是关切的询问。
“姐姐,如果……如果胭脂还活在这世上的话……”花钿的脚尖甫一点地,她一个踉跄,扑向了高高的石阶。
鸦黄和点绛的全在快要碰上石阶的她身上,无人听见她的喃喃细语。
“姑娘小心。”
一支墨玉笛横在花钿的身前,借着少许内力,虚虚地扶起了她。
随后,他收回了笛子,红了脸。
这个随时随地都能羞涩地低下头的男子,飞快地瞧了她们一眼。
一袭白衣,正是她们熟悉的人。
鸦黄惊喜地叫破了他的身份:“扶疏公子!”
“嘘——”析墨腼腆地笑着,以指腹压在自己柔软的唇上,示意她莫要这么惊讶。
垂下发来遮掩了半边脸的点绛,扯了扯嘴角,拱手一礼,“一别久矣,公子别来无恙。”
“你们来花朝城赏景?”析墨问道。
点绛答道:“正是。”
姗姗来迟的云岫望着角落里坐着的沉默男子,敛起了笑意。
昨夜之事,她没忘,她相信析墨也不会忘记。
反倒是析墨像个没事人似的,不动声色地为这几名女子张罗着这一桌子好菜。
等到摆好了碗筷。
云岫皱了皱眉头,“这还未到用午膳的时间……怎么摆这么多的菜。”
析墨淡然一笑,“瘦了,多吃一点。”
他只字不提别事,只是一味关心着她瘦没瘦,累不累。
这种如同花朝城弥散的薄薄雾气一般的使人感觉到不真切的关心……
这一顿早膳,席间除了碗筷勺碟有些微磕碰之音,没有别的声音。
喜欢喋喋不休的鸦黄也收了伶俐的口舌。
“呼——”花钿长长地舒一口气。
析墨总算是离开了。
只有四人围着桌子坐着。
云岫放下了筷子。
碗中的米粥空了,触手可及的菜肴一筷子没动。
析墨就像是为了让她喝光那一碗白米粥而在这等了这么长的时间。
待到她喝罢,他便起身离开。 倘若对云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