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死人,才能永远保守秘密。”
这种心照不宣的事,本可以不用说。
云岫又何尝不知道。
当暮涯提出来了,掌事的脸色瞬变。
一直坐得直直的暮涯将茶碗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她的眸子里黯淡无光。
“咔哒”一声,只听见赌坊的木门落了锁。
随缘赌坊成了一座孤城,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
云岫的眼中是隐隐透出的摄人寒意。
“掌事的,茶喝过了,话谈过了,你这又是何用意。”她的指间已微露金芒。
掌事却笑起,眉心处的皱纹在他笑起的时候不减反增,条条沟壑里都藏着杀机。
在这一刻,小青瓦上滴淌的水珠子的声音格外清晰。
静。
静到可怕。
没人愿意打破这场心知肚明的沉默。
就算暮涯不说,想必掌事也不会让她们安然无恙地走出随缘赌坊。
一分一秒的沉寂。
暮涯温柔地笑起,“掌事可是沙城人?”
“是,土生土长的沙城人士。”
“沧陵县。”
“是。”
他是沧陵县的。
“那掌事可知晓近来沧陵县发生的命案?”
掌事警惕地眯起双眼。
暮涯没听到掌事的有所回应,她放柔了声音说道:“想来是知道的吧……”
云岫眼见着她的睫毛轻轻一颤,一颗晶亮的泪珠子在上下睫毛相合的那一刹那掉落。
她还是笑着,仿佛饮了一口凉风,略带颤抖地娓娓道来:“沧陵县县令余央是我的表兄,自小苦读,祈盼有朝一日能以满腹才学回报天下……好不容易考中了进士,还未纵马跑过喜乐街,又被吏部派遣到了沧陵县。这里黄沙漫天,不见日月星辰,如此艰苦!他曾与我承诺,待他将沧陵整顿一番后便派人来接我。”
“只是他还没能踩熟这片地皮子,就去了……”
前任县令余央是暮涯的表兄?
这个表兄既然要接她到沙城,那应是有婚约在先,否则不会这般承诺。寻常兄妹怎会有这么亲密的约定。
而世人一向看重女子的清白,暮涯敢将这事揽到自己头上……
云岫指间的金芒倏而不见。
掌事拧着眉,似在思考暮涯的话。
但暮涯没有留给他钻漏子的时间。
她接着说道:“我这眼睛不大方便,身边的丫鬟年岁尚小,心性不定。这一路来,被山贼劫过财,被赶车之人丢到半道上,被乞儿骗了身上最后的银钱……终于到了沙城,只收到官府草草地将表兄收殓后入土的消息。”
“如今表兄尸骨未寒,我若能就此追随他而去,也算是上天给予的一种成全吧。”暮涯说到这里,唇角竟噙着一抹笑意,幸福而满足。
然而掌事大抵上信了她这故事,稍稍舒展了眉头。
“姑娘是如何知晓我是沧陵人?”他问道。
“沧陵酒的酒香。”暮涯慢慢地说道。
云岫吸溜着鼻子,想要捕捉弥漫在空气中的酒味,然而什么都没闻到。
掌事由喷出的鼻息里带起了一声冷哼,“我虽是沧陵人,独不爱沧陵酒。姑娘自称眼睛不方便,我倒觉着你的心和眼一样不方便。”
暮涯敲敲茶碗盖子,鹿贞连忙起身,想要提壶为她添一杯茶水。
两把刀架在鹿贞的脖子上,迫使她留在了椅子上。
仆从收了掌事的眼风,揭了瓷盖为暮涯斟满。
“姑娘请慢用。”
暮涯的鼻翼翕动,她道:“掌事不爱沧陵酒,但你的仆从却爱惨了沧陵酒,他的手指抚过我的茶碗盖便留下了酒香。沧陵县的百姓有个共通的特点,喜欢抱团,越是熟悉便越要凑到一块儿,只为抵御外族倾轧。你这赌坊里的人大多都是你从沧陵县带来的,他们定是每晚围坐在一块儿喝酒划拳,久而久之,衣物上也留下了沧陵酒的酒味儿。”
“这也没办法证实我就是沧陵县的人。”
“以上,都是我胡诌的,掌事莫要较真。是你自己告诉我,你是沧陵县人。”暮涯敛起了笑意,抿了一口茶水。
云岫笑了。
掌事的也笑了。
许是没见过这般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姑娘,他命人送上了蔬果,“今晨摘的红果子,姑娘且尝尝。”
一笑解危机。
云岫本做好了破顶而出的准备,只是怕在混斗之中护不住这两个柔弱女子。
“老夫诨名赛沧陵,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赛沧陵?
好一个赛沧陵!
口气不小。
云岫随意拣了一颗果子在手中揉搓。
暮涯软声道:“小女子名叫觅锦。”
又是一个化名,云岫如是想着。
可是这觅锦……好生熟悉。
脑中乍然穿过一束光,前几日同叶惊阑在车舆中说起过前任沧陵县县令,他那未过门的妻子正是这个名。
她仔细地瞧了暮涯一眼。
原来是有备而来。没有所谓的巧合,只有煞费苦心地在半道上装作偶遇。
有一仆从俯身在赛沧陵耳边低语。
赛沧陵似有了印证暮涯身份的证据,脸上的严肃神情开始松动。
他端起茶碗,以瓷盖在茶水面上刮了刮,避开了漂浮的茶叶,饮了一半。
“余县令在位仅十数日,但凡关乎民生之事,他必定亲身前去获悉第一手情报。他愿以自己的银钱为贫苦百姓买粮买盐。这是个好官啊,可惜……”赛沧陵叹了口气。
暮涯说道:“在家中时,表兄一门心思钻进了书中,想不到他到了沧陵县竟从书中走了出来,到百姓中听取民声,着实不易。”
云岫想到叶惊阑曾说过,章铭才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对余央的评价是死读书的呆子。
赛沧陵眼底划过一道精光,他又道:“纸上谈兵永远是说说而已,亲力亲为才是硬道理。我只听闻过余县令有一未过门的妻子,不曾听说那名女子眼睛不大方便。”
“自从接到了表兄遇刺身亡的消息,我念及我只是一个弱女子罢了,什么也做不得,做不得……”暮涯的眼眶泛红,好似下一秒就要流下两行清泪来。
云岫暗道,这是个好理由,活生生地哭瞎了双眼。亏得暮涯想的到。
鹿贞适时掏出手帕儿,因脖子上还有两把冷冰冰的大刀,她只能伸长了手递过去,连头都不敢偏得厉害了。
暮涯没有接,她是个瞎子,她看不见别人在旁的小动作是极为正常的。
赛沧陵沉吟半晌,他问道:“你当真是觅锦姑娘?”
“小女子正是。”
“得罪了。”
赛沧陵的话音刚落,一把捉起了暮涯的手腕子。
将她的衣袖往上一撩,再一放。
这一连串的动作,惹得云岫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方才多有得罪,还望觅锦姑娘恕罪。”赛沧陵抱拳致歉。
暮涯的唇角微微上扬,她还是那般平淡地说着:“无碍。”
在衣袖上撩的那一霎里,云岫瞥见了暮涯手臂上的一处印记。
她连这些都想到了……
不可小觑这个瞎了眼的姑娘。
赛沧陵垂眸,像是被人掐灭了适才的嚣张气焰,他攥紧了拳,盯着暮涯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知觅锦姑娘到沧陵是只为祭拜故人还是想要寻到真相给余县令一个交代,在此,我只能以一言相劝——是非不可定夺,最好袖手旁观。”
是非不可定夺,最好袖手旁观。
如此一言,云岫倒是沉下心来思虑。
赛沧陵肯定是知晓其中部分内情才会这般劝阻余央的未婚妻子“觅锦”。
而暮涯有这般那般的十全准备,一个瞎子恐怕没有闲情逸致管他人之事,那么她也是知情人。她从花朝城里赶来沙城,仅仅只是为了替“表兄”报仇?
身陷疑云,雾里看花尚且做不到,更别提触及真实。
“我寻了几日,都不知沧陵县在什么地方。”暮涯自顾自地说着,没人清楚她对那句话究竟听进去了几分。
赛沧陵一怔,而后缓缓说道:“这里就是沧陵。”
“这不是流沙县吗?”
“古时流沙县与泽河县的交汇处圈了一块地,名作沧陵。你们踏过了流沙县的界,便是沧陵了。”赛沧陵犹豫了一阵,还是决定将另一件事告予她们,“随缘赌坊刚好在沧陵县正中,在沙城初立时,有术士曾言,必以赌坊的人气压制沧陵县的邪气,否则会有祸端。几月前,沙城城主妄图将此处变作酒坊,刚掘了第一铲土,沧陵便出事了。”
云岫猛地惊醒。
花钿的地图上圈点了一处,正巧在沧陵正中。
那么……
“掌事可知附近有一家茶坊?”
他蓦地收起了笑容,厉声说道:“你问茶坊做什么!”
“我不问茶坊,只寻人。”
赛沧陵不耐烦地摆摆手,“到茶坊寻哪门子人,等你死了之后再去吧。”
这话说得十分邪乎。死后再去?又不是阴间。
他像是看穿了云岫的心思,解释道:“那里真是死人才去的地儿。”
从他的话里,云岫得知了一件更为邪乎的事。
茶坊不挑旗子,不做标记,但又确确实实存在着。
如何一个存在法?
若要是沧陵县里哪家有了白事,就在门上倒着贴一个白色“喜”字。茶坊老板自会找上门去,送上不议价的棺材。
其实大多数人对红白二事都持有一种不讲价钱的态度,但茶坊老板这个不议价的棺材却不是张口要多少银钱,就要拽着主事人掏多少腰包。他的要价是根据他对这家人今后的命数来调整的。
若有人升官发财或是走大运,他便多讨些茶钱。
若与死者沾亲之人有重大变故,譬如死于非命之类,他连一枚铜板也不会要,甚至还多送一副棺材。
若是死者家眷的生活渐渐不如意,他就象征性地收一些五谷杂粮。
所以,沧陵县的人巴不得他多收些银钱,讨个吉利。
而世人对这些事又向来是忌讳的,赛沧陵也不例外。他不想和云岫嚼这个茶坊的舌根子,生怕给自己惹了一身腥臊。
但云岫在琢磨一阵后,还是问出了口:“能否告知这茶坊大致在什么地?”
“锦衣巷巷尾。”赛沧陵吞着唾沫,褪下了手上的佛珠,不住地拈着,“祸从口出。我本无心,请阎罗王恕罪。”
云岫对这茶坊越发的好奇了。
暮涯托腮沉思,她有自己的想法。
云岫起身,正了正衣袍,抱拳说道:“多谢掌事的款待,我有要事在身,恕不奉陪。”
一把长刀横在了她的身前。
暮涯有感应般的“看”了过来,她微笑着说道:“掌事还是不肯放过我们。”
“正如姑娘所说,只有死人才能永远地守住秘密。”
云岫沉声道:“今日你杀不得我,我便血洗你这随缘赌坊。”
“姑娘好大的口气,在沧陵县从未有人敢同我这般说话!”赛沧陵竖起两指。
她解着包袱上系的结。
长刀短剑齐齐抽出,每个人都握得很紧,举在了胸前。
暮涯的态度仍旧是温和的,她坐得笔直,手扶住了小几上的茶碗,“掌事这么想,我无可厚非。只求捅向我的那把刀子很快,能让我少受些痛苦。”
看起来她并不在意自己是否会死在这里。
她的头偏向了左侧,那里站了一个人,高举着刀,刀刃所向,是她的头顶。
“有劳这位壮士了。”
云岫估摸着距离,她能否在拔剑的那一秒击飞悬在暮涯头顶的剑,并将横在自己身周的刀剑都扫荡干净?
答案是未知的。
事到如今,只有放手一搏。
赛沧陵的手指头有了些许动静,往前屈了屈。
刀剑动。
“慢!”
有人一脚踢开了赌坊大门。
圆圆的财主帽下有一张圆圆的脸。
额头饱满,鼻肉丰厚,双颊丰满,双唇肉实,下巴圆润。
一团和气。
他用衣袖擦了擦额上冒出的豆大的汗珠儿。
“幸好赶上了。”
“你来作甚!”赛沧陵怒目相向,他夺过了身旁立着的仆从手中的刀。
曾停捧着挺在前面的肚子咯咯笑起,“老小子,你最近也长圆了些。”
云岫对赛沧陵第一印象便是笑佛,但此时两人相比,赛沧陵瘦削多了,笑起来看不见眼睛的那人才是真正的富贵相。
“我这里没有白事,你可以滚了。”赛沧陵的刀尖快要戳中曾停的心口。
曾停抛出一张白色的“喜”字。
“这是我刚从你门上撕下来的。” 倘若对云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