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涯失踪。
暮朗唯独庆幸着暮涯的床榻上没有留下任何殷红的痕迹,这是不是就能证明暮涯没有受伤?
他期待答案是他想的这般简单。
他一直在心里头沉默地重复着“暮涯天资聪颖,遇险也会以最有利的方式来求得安好”这类似的话。
“朗哥儿。”
有人将他万千不定的思绪叫回。
倏然收了思绪万千的他,还有些不适应,打了一个寒颤。
“叶大人。”暮朗握着瓷杯的手发颤,瓷杯里的茶水晃着水面,有几滴溅洒到了手边小几的面上。
强颜欢笑。
这四字在暮朗脸上展现的淋漓尽致。
“朗哥儿的心事很重。”叶惊阑能感觉到这一重重如高耸入云的山峦无差别的心事压在暮朗的心上。
“我……”暮朗双手环住瓷杯,不自觉地开始来回搓动,难道他的心事全部写在了这张脸上?
暮朗长叹一口气,冲随侍的丫鬟挥了挥手,示意她们退下。
堂内仅余三人,暮朗,叶惊阑,云岫。
暮朗开门见山地说道:“云姑娘,我……我知晓你的身份。”
云岫略微点头,若是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还能留她在这里,那就是暮朗没脑子了。
不过,她早就想到了暮朗清楚她是谁。
在云殊城中,元清涧感叹一句“扶疏还是这么爱管闲事”,暮朗则是接上了话茬儿说“他本可以置身事外,在救下那人之时就注定了再也不能安生”。
析墨救了她。
从此没有了安生如意的人生。
暮朗没有点明,就寥寥几句足以让她想得通透了。
见云岫没有他预判中的反应,暮朗倒是一怔,随后岔开了话说道:“暮家偏安一隅,在这花朝城中扎根,生长,没有出过花朝城的地界。只是在几年前,家父因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被褫夺了官名,官名是身外之物,钱财亦是身外之物,家父看得很轻、很淡。奈何朝野中人不肯罢休,硬是要给暮家治罪,最后……家父病倒,家母以头触柱,大伯顶了罪,暮家这一事才消停了,就此夹起尾巴生存。”
“朗哥儿的意思是,在这事之后应是没有得罪任何人?”叶惊阑对当年的事印象不深,暮朗说起了尘封旧事,他只能简单的听听。
暮朗沉思片刻,“若是要说得罪,我想,有一事,不知有无关联。”
暮朗讲述了最近一年所发生的事。
暮家的旁支不甘心落得这么一个下场,循着告黑状的密信这一条线索追查了过去,最后发现了“锦笺阁”背地的操纵。
可是在那时候,锦笺阁已是淡出了世人的视野,要寻仇何其困难。
终于,他们在燕南渝那里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人,多数会宁可错杀也不愿放过,他们一路找了过去。
暮朗则是认为冤冤相报何时了,不如就此打住,能及时止住的是智者。
可是,据暮家的人说,刚追着疯掉的燕南渝到了凌城,那个可能和锦笺阁有联系的小姑娘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被人杀了。
暮朗松了一口气,他不是没有想过是暮家人杀了王欢宜,但因为害怕他问罪,所以故意隐瞒了真相。
“那朗哥儿和暮小姐那时候在哪里?”
暮朗沉吟,而后道出:“我这身子每每到了春天骨头就会酥,小动作也可能会让骨头折了,断了,但经调养又能长好一些。因故,我要等到夏天,柳絮完全落了地才会下床榻。”
他顿了一顿,又说道:“暮涯每日陪着害了病的家父,她的眼睛不方便,想要去哪里都需要有人陪同。我相信她若是去了凌城,我们都会知道的,况且暮涯乃是一介弱女子……”
“我没有怀疑暮涯。”叶惊阑平静地说着,“既然此事只是暮家旁支追去的,又怎会算到你与暮涯的头上?”
“事情要从四月前说起……”暮朗舔了舔嘴唇,他双手捧起瓷杯来喝了一口润了润唇。
就在叶惊阑和云岫前往云殊城的同一时间。
暮朗收到了一封没有署名的信。
信里写了一切恩怨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
暮朗自然是不相信这种没头没脑的东西。
陆续几日,他在暮府门前的石狮子旁,孔宿的房顶上,还有刚揭开盖儿的锅里,都找到了同样字迹的信笺。
这么一来,暮朗只得警觉起来。
信中写道:十月初十是一切的开始和结束。暮家会因为这一天的到来,失去所有得到的,得到不想得到的。
俗话说三人成虎,就是这么个道理。
说一遍,可以不信,说两遍,也可以不信,连续说上三四遍,来回反复地说,便会让人觉着戚戚然,茫茫然。
暮朗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求一个心定。
放眼望去,这世间没有谁比析墨更合适了。他们是多年的挚友,且析墨有大能,定能帮他解惑一二的。
他如是想着,先是去了一封信,得知析墨在云殊城中。
随即同孔宿一道前往云殊城,想着要把信带给析墨看上一看。
在山迢迢水迢迢的一路上,他总觉着有人跟踪他,想要趁机杀了他。恰逢路过沙城,薛漓沨也起了与扶疏公子见上一见的心,于是两人一拍即合,三人共赴云殊城。
有了薛漓沨的陪伴,被人监视跟踪之感未去,但没有碰上什么危险,顺顺当当地到了云殊城。
等了三日,终是见着了析墨,析墨应了解决了眼下的事便到花朝城中一叙。
他在与薛漓沨分别之后,那种奇异的被窥视感比之前更盛。
孔宿替他挡下了好几次暗器。
回到花朝城之后,薄如柳叶的飞刀常常以各种刁钻的角度刺向他。
“朗哥儿没有任何头绪?”叶惊阑抬眸,直视着暮朗的眸子。
暮朗便任随他看着,“没有,若说是锦笺阁将那小姑娘的那条命算在了我的头上的话,倒是说得通。可是,我却觉着事情没这么简单。”
叶惊阑双手交握,“那无端出现的牛尾刀,是真和官府有干系还是逗引我们往那一处去思考?后者的可能性居多。”
“叶大人说的是。”暮朗的眸光黯了下去,“何大人是花州县令,同家父交好,手下的人常受到家父邀请,来家中尝老酒吃新鲜的米糕糕。家父已去,还不至人走茶凉的地步。我想,这事大抵上和官府没有关系。”
“并且下手的人不会这般明目张胆地留证据。”叶惊阑笑了笑。
他忽地想到了什么,挑起了一句:“我今日还未见过扶疏公子。”
云岫也觉着奇怪,析墨在静雪斋住了这么久,往日都能看到他进进出出的身影,今儿个从一大早,静雪斋一直没动静。
好生奇怪。
按理说十月初十是花朝城一年一度的喜事,析墨就算不愿在热闹中间,也该在边缘走走逛逛。
……
城南。
某个山坳坳。
一家独户。
四面竹树密合,风偶过,还能听见林间的碎碎之响。
到了这一处,薄雾没了一半。
花朝城里不明来路的花香像被挡在了山外,这里只有竹叶上的清冽幽香可以称为香。
因为……
鸡舍里的母鸡扑扑棱棱,妄图从竹篾的缝子里挤出来,奈何身子太肥硕,卡在了缝子里,进不得退不得。
有一农家妇人在打扫鸡舍。
笤帚是分了叉的,勉勉强强能够扫动地上的干成一坨的鸡屎。
她一手拎着竹编簸箕,弯腰往簸箕里扫干鸡屎。
她的腿脚不够灵活,有时鸡屁股一撅喷了一滩湿漉漉的污物,她的脚不听使唤地便要踩踏到边缘。
习惯了未雨绸缪的她瞧了一眼摆在鸡舍外的软底鞋。
她脚上的鞋只有进入鸡舍时才会换上,还有这一身臭烘烘的短衣衫。
“咯咯哒。”有母鸡从她身前踱步过去,朝着鸡窝迈进。
千芝盘算着今天又能收几个热乎的鸡蛋。
“咿呀——”
像是风劲大了,把朽坏的木门吹开了。
千芝毫不在意地继续打扫着鸡舍。
石磨边上的姑娘好像醒了。
被塞了布团绑束了手脚的姑娘正在“嗯嗯啊啊”地叫唤呢。
千芝不禁想着,似乎这人和畜生没什么差别。都只会瞎叫唤。
她还是不慌不忙地收拾好了鸡舍,拎了两只鸡,再打开了鸡舍门,褪去了罩在外边的短衫子和粗布裤子,又换上了干净的鞋。
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松软的泥地上。
她望着这些深浅不一的脚印子,心烦意乱。
这条腿,是暮家欠她的!
十月初十的那一天,她在暮府大门前跌倒,无人搀扶,争着抢着要进府中的人踩到了她的腿不自知。
踩来踩去,就把她这条腿踩瘸了。
哪怕暮家家主为她请了名医,还是没能医好她这条腿。
不管怎样,这就是暮家欠她的,得还!
千芝拿出了一把菜刀,端了一盆清水,就着清水在磨石上认真地磨刀。她没有管顾那绑在石磨边上的姑娘,只一心磨刀。
灶上烧好了水,小火温着,随时可以用作拔毛。
她在想一个问题,一个死活想不明白的问题。
她已经筹谋了很久,久到她都忘了最初想到这事的是哪一天,是什么情形下想到了这么一出。
绑一个瞎姑娘回来慢慢折磨,最后断她一条腿让她也尝尝自己当初那苦不堪言的滋味。
死活想不明白的问题是这个瞎姑娘是被人绑好了,她去“捡”回来的。
在所有人离开暮家抛弃这场百家宴的时候,她留下了,藏在了后院里。
前些日子见到了善谈的鹿贞,聊了几句了解了一些暮府的情况,她潜在暮涯的院子外等了很久。
最后听见了瓶瓶罐罐的破碎声。
她原以为是暮涯的屋子里的响动,却看见叶惊阑和暮朗进了暮涯院子又退了出来,去往隔壁院子。
她又按捺住性子,等了一炷香的功夫。
她钻进了暮涯的院子。
那些丫鬟小厮都不在。
一切都很顺利。
遵从着她的心意进行着。
暮涯竟被人以布条缚住了手脚,嘴里还塞了一块布团。她赶忙用准备好的大麻袋装了暮涯溜出了暮府。
奇怪的是,她感觉她做的事如同被人提前熟知,跟请君入瓮似的……
她使劲儿摇摇头,罢了,不想了,想再多也是没有结果的。
刀磨好了,该试试够不够锋利了。
一把拉过那两只试图扑棱着翅膀扑棱出她视线的鸡。
手起刀落。
一只鸡的鸡头飞出了几尺。
她驾轻就熟地抓住鸡爪子,倒吊着让鸡血从脖子那处豁口里流进她老早就摆好的盐水里。
血流干了。
她将没了脑袋的鸡丢进了大木盆子里。
又抓过第二只鸡,以同样方式放干了它的血。
把两只鸡倒挂在简单支起的小架子上。
然后去厨房之中端来了烧好的滚烫的热水。
千芝一边往鸡身上浇着热水,一边不停翻动鸡的身子。她是个熟手,这事做得多了,她闭着眼睛都可以完成一系列步骤。
闭着眼睛……
她抬眼看向暮涯。
“呼——”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不是自己吓自己吗?
差一点把自己的三魂七魄都吓没了一魂一魄。
还以为那石磨上没人了。
原来是暮涯歪着身子坐不直了。
千芝一把薅下了鸡毛。
“唔……”暮涯的嘴被堵住了,只能以这种方式引起他人注意。
千芝没有理会她。
哪有贼会关照偷抢来的宝贝的说法?
秋风中夹杂着雁悲鸣。
这雁声凄凄切切,便会让秋意更浓,更凄清,更觉萧瑟。
有人曾言,秋天,是声的世界,雁声则是秋声中的灵魂所在。
她不想说话,一说话便极有可能暴露自己。
千芝想象着她刚磨快了的那把刀要是划开了这娇滴滴,温柔似水的美人儿的肌肤,可是能见着所谓的美人骨?
美人在骨,不在皮。她很想见识一下美人骨究竟是怎样的。
千芝持刀徐徐靠近暮涯。
她在笑,这个笑容如冬雪一样严寒,冰冷,比倒春寒中吹起的风还要料峭。
“咯咯哒!”
她僵着脖子回头。
脸上笑意和她的脖子一起僵住了。 倘若对云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