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朝城里不明来路的花草香还是寻不到源头。
大概没人闲到无事去对比每一朵花的香味是不是自己嗅到那股子味道。
街上熙熙攘攘,叫卖声四起。
没有了卖“走过必闻,闻过必死”的老鼠药的药子,几乎没人当街拦下别人要对方买自己摊子上的货。
一只花猫在这条街上穿行。
它没有另辟蹊径,只是随着人潮涌动而行。
“喵呜……”它放缓了脚步,在肉铺前扬起了头。
“又是你啊。”拿着大菜刀在木墩子上剁排骨的摊主是张枫,那个曾与药子一起卖过老鼠药的老实汉子。
他本就是杀猪匠,前些日子家中出了些事儿,急需银钱,他只好找了个副业——卖老鼠药。
他没想到药子的心眼儿那么小,他还没卖出几包就成了药子的眼中钉,肉中刺。
几次三番欺到他的肉铺子里,对着他那患病的妻子冷嘲热讽。常常挑三拣四,买过手的肉又挑出类似于“肉色不好,定是陈货”、“被水洗过的肉肯定短了秤”这种理由来折腾他们。
最后抹不过面子,他放弃了副业,专心做一屠夫,再卖卖猪肉。
其实药子也是个可怜人,张枫很清楚。
药子不受人待见,常常被排挤,久而久之,孤立无援又上蹿下跳的他就成了所有人眼里的笑话。
但是比可怜人更可怜的人该叫什么呢?张枫认为,答案是张枫。他比药子更可怜。但凡是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他不明白他的可恨之处在哪里。
有一句古话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善良当不了饭吃。
“人之初,性本善”这种存在于私塾里摇头晃脑背书的孩童口中的话,也就只能听听罢了。
总归是会变成恶人的。
哪怕为了保全自己。
张枫拿过油腻腻的抹布,擦了擦菜刀。
“给你一块五花肉?”张枫挑了案板上最漂亮的一块五花肉丢给了花猫。
他自嘲地笑笑,面对一只街头流浪的猫儿都生出了同情,难怪药子会觉着他好欺负。
“哟,张老板又发善心呢。不如给我也发发善心?”来的人单姓一个胡,这附近的人都称他一声胡老爷,称老爷的不一定是老爷,正如不是所有的狐狸精都是狐狸变成的。
胡老爷的话让张枫闷在胸腔里的那口气打了个结,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胡老爷今日要来点什么?”来者是客,来者是客,张枫默念了两遍,扬起了笑。
胡老爷的手掌在几块肥腻腻的肉上翻来拣去,最后背过手去,嘿嘿一笑,“不买不买,我就看看。”
张枫心知这胡老爷老是在他的摊子上摸肉,摸了一手油回去涮在锅里煮点菜叶子凑合着过一顿,这哪是什么老爷啊,这就是一只老王八。
胡老爷眼尖,一下子就看中了木墩子旁边的剔骨后丢弃的肉条儿,“嘿,这一块,应该是没人要了吧?”
他两个指头拎着这通常是无人会要,张枫自己拾掇拾掇做进菜里的肉条儿,“没人要,我就要了。”
张枫窝着火,明面上不敢得罪了这老泼皮,“胡老爷喜欢的话,就拿去吧,本是想喂那只花猫的。”
“你这人就爱滥发同情,一只猫儿,饿就饿死了,管它作甚?”胡老爷不客气地把肉条儿放进自己早就准备好的布袋子里,等下还得去别的摊子上捡些别人不要的菜帮子。
有肉有菜,晚膳不愁。
“胡老爷说的是。但万物有灵,或许你今日予它一块肉,它来日会回报你的。”
不知是说给胡老爷听还是为了宽慰自己,张枫的刀落在了木墩子上,他没有拔起。
胡老爷讥讽道:“这些话,除了三岁小孩会信,也就你相信了。它还能给你叼个灵芝仙草来给你婆娘医病不成!”
他剜了张枫一眼,接着说道:“好好做你的屠夫,总喜欢搞些有的没的,做之前不先掂量掂量自己成不成。”
被胡老爷带刺的话一激,张枫沉下脸来直说送客的话:“等胡老爷下次想吃肉了来光顾张某的生意便可,张某这屠夫还能为胡老爷杀几十年的猪呢。”
“行行行。”胡老爷背在身后的手上满是油光,他一边笑,一边迈出了步子,“好好做事就对了。”
“哎!赔我衣裳!”蒙络一把逮住了这个脚上抹了油想要溜走的胡老爷。
她还叫喊着:“云姑娘,有人往我衣袖上蹭油。”
云岫听见了蒙络叫住自己,霎时回头。
她瞧着蒙络这架势,哪是别人存了心拿她的衣裳当抹布,分明就是她存了心去给别人挖坑呢。
她刚才理顺了的思路被蒙络这一打岔给截断了,又回归了乱如麻的原状。
几不可闻的叹息。
她后悔答应了蒙络这妮子随她一道去城门接蒙歌。
黛粉已带着炼梵出了城,在城外安身。
余下的三人各有安排。
这样看上去,似乎她是最清闲的。而且叶惊阑有事与暮朗相商,留下一个小丫头片子抱住了她的手臂死活不让她离开。
结果便是她在不得已的情况下点头应了。
深知没有后悔药可以吃,云岫认了眼下的“命”。
“蒙络,怎么了?”她假装不明状况。
“这人恐怕是在肉摊子上挑挑拣拣,蹭了一手油没地儿擦,竟顺手往我袖子上抹,一个老不修。”蒙络适时地跺脚,手上没有松劲,把胡老爷的手腕子扣得死死的。
胡老爷心急了,他有苦说不出啊!
这手上的油是要拿回去煮菜汤的,他还舍不得蹭到别处去呢。
但是这种事能说吗?
铁定不能!
“我……无心之过,还望小小姐宽宥则个。”胡老爷曾是读过诗书的,举手投足之间有一股酸儒的味儿。
蒙络不依不饶地说道:“你无心?这一手油你不借这位小哥的抹布擦干净,你就想着走一路蹭一路了。”
“我当真是没这心思的,小小姐莫要冤枉人了,老夫不敢担这污名啊。”
张枫没有掺和进去,他早就等着胡老爷吃瘪的这一天了。
云岫假意拉起蒙络的衣袖,嗅了嗅,“果真有一股猪油味儿。”
“赔!”蒙络小嘴儿一翘。
胡老爷暗忖着,这一大一小两姑娘这么揪着他不放,摆明了讹上他了。
是和她们硬扛到底还是赔钱走人?
胡老爷的心思摇摆不定。
他是一个吝啬之人,要他掏钱无疑是剜他的肉。可现下……好像由不得他做主。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被他占过便宜的菜贩子也在人群之中。
“这不是胡老爷吗?”
当一人凿了个缺口,其余人纷纷将言语化作流水,从那个缺口里冲出,欲要撞击站在风口浪尖上的人。
“我赔,我赔。”待蒙络没再那般钳制他的手腕,胡老爷拉开了自己的荷包。
他细细地数了些铜板儿,在手心里来回拨着,生怕多给了一枚铜板。
“够了够了。”蒙络腆着脸捞了过去,不容胡老爷再多数一遍,“先生是个识大体的。”
胡老爷的心底突然腾起了一团火,什么识大体,这丫头片子说话真难听。
看热闹的人还没散,他不好发作,只好是生生闷气赶紧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直到张枫瞧见了木墩子旁叠放着的铜板儿,他被胡老爷激起的怒气消弭了。
在城门处。
蒙络几次探出头去瞧。
“姑娘,你要出城去?”守在城门口的士兵不像别处的守门人,在花朝城,他们有着自己的自由。
问着蒙络是否要出城的人正在杀鱼。
这是他给自己找的副业。
另一个守门的士兵则是摆了一大块方方正正的豆腐,等待路人来询价。
这里的人,好似都有一个副业。
“不,我在等我的兄长。”
问话的士兵掏出了鱼腹里的东西,随意地回答了一句:“哦。”
蒙络望了望天。
她转过头对云岫说道:“云姑娘,你说哥哥会不会要明日才能到?”
蒙络估摸过蒙歌的脚程,算起来今日应该是能到花朝城的。
云岫含笑答道:“今日到和明日到没有差别,不如先回客栈歇息等蒙歌入城?”
“不成不成,我得让他瞧瞧我长高了。”蒙络随口编了个理由,这瞎诌的理由竟骗过了她自己。
这么多年和蒙歌待在一处,常常会嫌他聒噪烦人,甚至不愿搭理他。一隔几月不见,还怪想的。蒙络无奈地耸耸肩,想念这种事哪由得自己选择?就像梦境一般不可操控,难道想起了一个人时为了避免思念泛滥拿刀挖一块脑子?
“你想他了?”云岫不禁笑了一下。
“呸呸呸,说的哪门子的鬼话,我怎么会想他。我就是让他能一眼看见我长高了而已,他老是唤我矮人,我非得证明自己不可。”蒙络捏了捏拳。
天边奔来绝尘一骑。
隐约能看见马上之人的衣袍上下翻飞。
他带着黄昏的暮色,披着一路风沙,从远方而来。
“那应该是哥……蒙歌吧。”
蒙络咽了一口唾沫,她变脸很快。
云岫将她从欢欣雀跃到了强撑出的冷漠收入眼底,又是一笑。
“得到了跟前才能认出,这么远,怎么辨的清是谁?或许不是哥哥,是弟弟……”云岫揶揄道。
蒙络冷哼一声,“管他哥哥弟弟,是人是鬼马上见分晓。”
那一匹马跑得很快。
蒙络就那么痴痴地望着。
云岫忽地明白了一个词——望眼欲穿。
“你在笑什么。”蒙络的眉头挤到了一块儿。
“我在想,他要不是蒙歌,你该是何种表情。”
蒙络别过脸,别扭地说道:“不是就不是,就算他不来花朝城了也无所谓。”
“嗯……”云岫以鼻音回应,面对一个口是心非的主儿,她绷住了脸,压下了笑。
蒙络长伸脖子,探着头。
“云姑娘,你说蒙歌不好好待在盛京城中,偏要到花朝城里凑热闹,脑子被拷伤了?想来,方公子的山庄改名之后就缺这样的人,要不我给他引荐引荐。”蒙络惦记上了方梦白的“拷伤山庄”。
云岫循着她的心思接话:“甚好。”
此时的蒙络有一种“近乡情更怯”的难耐之情,那匹马驮着的人越靠近,她越是慌得手足无措,甚至不知自己的双手该摆在什么位置,是双手交握好呢,还是藏在身后好呢……
蒙络拽着衣角,后又改为攥着衣角,眼见着衣料在她手里被揉得不成样子,她竟没有自觉。
“真的是……蒙歌。”蒙络的唇嗫嚅着,唇角上上下下没有个定数,她觉着自己的眼角发了酸。
或许是望那夕阳太久了导致双目酸涩,又或许是因了昨夜没休息好,难挡困倦。
她是不会承认这种情绪的喷薄是因为久别重逢。
“吁——”蒙歌勒马。
披在肩上的外衫上尽是路上沾惹的尘土。
“络络!”他翻身下马,将蒙络拥进怀里。
他张望着,最终视线凝在云岫的脸上,“怎得未见大人。”
“他被吃人的妖抓走了,等你去救他呢。”云岫开始打趣,她原是想照实说叶惊阑回暮府去了,可一见到蒙歌这张脸,她又兴起了逗乐的念头。
“甭救了。吃了好,吃了没烦恼。我们这些苦哈哈终于可以翻身把曲儿唱了。”
蒙歌的包袱从不会老实地背在身后,他的包袱一向是挂在脖子上的。
他把包袱一拿,顺势往蒙络的脖子上一套。
“你……”蒙络一脚踩上了蒙歌的脚。
靴子尖被蒙络踩得变了形。
蒙歌脸色不改。
蒙络疑惑地抬头。
“没想到吧,我穿的靴子大了些,前面塞了棉花,就防着你这招呢,络络你脚下软不软?”蒙歌不改嬉皮笑脸。
“蒙歌你这个坏东西。”
两兄妹一照面就剑拔弩张。
云岫抬手揉了揉弹跳不停的太阳穴。
专心杀鱼的守城兵和卖豆腐的守城兵对视一眼,继续手上的事儿。
“络络,你同哥哥说说你这段日子……”
蒙歌还没说完,嚎了一声,“啊——”
蒙络飞起一脚,没有踢中蒙歌,只是想让他好好看看她的鞋底儿上是什么。
蒙歌艰难地挪着脚,放空了双眼,蒙络鞋底上凸起的锥状物便是刺中他脚背的杀器。
“敢欺负我,活腻歪了。” 倘若对云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