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烟杆滚落。
云岫还能想起赛沧陵啜一口烟杆子,轻吐几圈白烟的惬意姿态。
心中凛然。
赛沧陵的随身之物会出现在这里……
她想不出第二个原因了。
虞青莞蹲下身去捡长烟杆,她下意识地拉过衣袖遮掩指住尖上狭长的伤口,这是她从门缝中抠出这根烟杆子时被一处凸起的木茬儿勾挂出的深深伤痕。
后又想想,这太过多余了。
“云姑娘,事到如今,我……只能求助于你了。”她垂眸。
周遭的温度似骤降。
雨水滴落在伞面上的声音很是清晰,滴答,滴答,渐渐快了起来。
虞青莞探出手指,贴近了一滩冰凉的水迹。
身子猛地一颤。
从狭长伤口中渗出的血珠子在清澈的水面上点开一朵花。
晕染开来的浅浅血色,有潦草的泼墨写意之感。
她拾起了长烟杆。
从另一端吹起的风,掀了她虚虚抓着的伞。
伞面在湿漉漉的地上飘荡。
再度吹来的风,凌乱了虞青莞的三千青丝。
松散的发,由得雨水黏在了她的脸上,一缕,两缕。
惨然一笑后,是失了精魂的诉说:“昨夜曾停托我帮他办一件事,去随缘赌坊外为他拔一株草。我每日都要出锦衣巷到城中走一遭,想来姑娘也是知道的。今晨我醒得极早,出巷子时天还未见亮,因故往回走的时辰早了些,我在随缘赌坊后拔了曾停要的那种草,发现赌坊的大门是虚掩着的。按道理来说,赌徒们不会一大早去到赌坊里摸骰子,而赛掌事做事一向谨慎,不会平白无故地敞着门……”
她顿了顿又说,“自打云姑娘同我说过随缘赌坊曾被人贴过白色‘喜’字,我便悬着这颗心,没想到……没想到今日,我透过门缝子看见了……”
“空荡荡的屋子正中,有一张枣红色的木椅,赛掌事就坐在那木椅上,以一只手臂撑着头。”
“呼——”疾风奔走,带走了虞青莞的伞,大雨顷刻降下。
她没有管顾自己的眼前尽是一串一串的水珠子滴淌。
“他的脖子已被人割断。在人死后,身体会变得僵硬,杀他的人将他做成了那副模样,以手支撑着他的头颅,从眼眶中渗出的血迹早已干涸,眼角和唇角之间拉出了两条血红的线,就在我捡烟杆子之时,那颗头颅掉了,在地面滚动,一路滚到了我的眼前……我从未见过那般景象,饶是我和曾停做了这么久的邻居,我还是害怕的。好像勾魂人就在我身边,随时可以带走我的魂魄。我怕你不信,只好拿着这物事来找你。”
“救救我。”她的眼神空洞,眼球上的血丝狰狞可怖。
云岫怔住,赛沧陵真的死了。
那曾停当日去送的棺材,原本是想给赛沧陵的?
不对劲,那个棺木明显比正常的要短上一截,只能容一女子。
况且曾停问暮涯要了十两银子。
“云姑娘,恕我冒昧……我去到你往日住的客栈中打听了你的动向,沿路问人,好不容易才寻到这里,瞧着天色隐隐不对,于是别上了伞,等你出现。”
这世上本没有巧合,处心积虑地在拐角处等待你的人多了,也便只能当做是巧合了。
然而这种巧合,没人想要。
哪怕虞青莞是一个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姑娘,云岫还是不想同她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见面。
“为何不去找寻薛将军,我想,薛将军很愿意庇护你。”沙城这潭浑水够深了,她一个猛子扎下去定是不够看的,说不准就送了命。
虞青莞捏了捏拳,又放开。
“薛将军岂会管我们这等平头百姓的贱命。云姑娘莫要说笑了。”
云岫轻蔑地笑起,“虞姑娘喜欢讲笑话,把青梅竹马的薛将军撇到一旁,反倒来拉着我这一条贱命的平头百姓,我是不是该想想,虞姑娘是在找个垫背的?或者是抓个人去到黄泉路上为你探路的?”
“云姑娘,我从未有过这意思。”虞青莞急忙解释道,生怕云岫有所误会。
云岫站到她身边,伞面刚好能罩住两个人。
“雨停后,你回锦衣巷吧,我去随缘赌坊看看。”
虞青莞咬牙摇头,“我不敢回去……”
“为何?”
“我家门上也曾被人贴过字。”虞青莞的后半句话还没说出口。
其实她根本不用说出口了,话头递到这份上了,云岫再摸不清她的心思,那便是白活了这十多年。
虞青莞怕自己也会和赛沧陵一般身首异处。
云岫忽而想到一个要紧的问题:“我记得赌坊中有很多伙计,照你这样说来,赌坊只剩下了赛沧陵一个人?”
姑且把他当一个人吧,说“鬼”未免太过膈应了。
“是。”虞青莞努力回想着方才目睹的情形,想要把随缘赌坊里发生的事描述得再详尽一些,“我没看见赛掌事的任一伙计。”
人间蒸发了?
好生奇怪。
贝齿嗑在朱唇上,这是她在思考的惯常模样。
思来想去,没有一点眉目。
“曾停让你去拔什么草?”云岫问道。
“蛇草。”
虞青莞答的干脆利落。
云岫想到了曾停罐子里的毒蛇,他自称是随缘赌坊外的毒蛇,那种小人得志的小表情将他的心思暴露无遗。占了赛沧陵的便宜,曾停很开心,仅此而已。所以那不是曾停的谎话。
“别处没有?”蛇草随处可长,为何偏偏要随缘赌坊那里的。
酒罐子里的酒也放了很长一段时间,怎没见他拔草?
“曾停说,他的酒味淡了,要添一味,只有被他罐子里的蛇爬过的草才能提味。”虞青莞眉间微蹙,看样子在思考曾停的用意。
云岫平而缓地说着:“他倒是个麻烦的人。”
“他很少让别人帮忙。”虞青莞为他辩解。
她们在等雨停。
夏季的雨,来得快,去得快。在风雨还未尽数离去时,云岫漫不经心地问了一个事儿:“你很相信你的直觉?”
“是。”
“那你的直觉怎么没告诉你应该相信叶大人?”
虞青莞抿着唇,好一阵未答话。
或许她还没找到合适的理由将此事给揭过去。
“叶大人是陛下亲命的钦差,沙城一案不管结局如何,都会由他呈报给陛下。在定案之前,所有事宜皆是他一手操控。你找他是合情合理,找我才是不通情理。”
“我……”虞青莞叹惋道,“我原是想去拜会叶大人,但因了薛将军历来不喜叶大人,我不能明着去见叶大人。姑娘同叶大人交情匪浅,但望你能帮帮我。”
“这个答案看似有理有据,实则蹊跷异常。”
虞青莞也知晓她匆匆答出的话里满是漏洞,“我不瞒着你了。”
“我觉着你还会继续骗我。”
虞青莞稍有神采的眸子因为云岫的话,瞬时黯淡了下,“我怕我讲出真话来,你还是不信。”
“你不说,我怎么回答你我信还是不信?”
青瓦房上空余丝丝不肯断绝的雨水还在往下坠。
虞青莞闭了闭眼。
一如她唱曲儿时候的澄澈嗓音,“我知道你是谁,从见到你的第一眼。”
“嗯?”倏而转瞬,眸子里的水雾迷蒙顿时消散开去。
“纳兰家的女儿。”
被点破身份的云岫扯了扯唇角,她没有惊诧。
她早该想到,世代交好的两家人,打小见过几次,虞青莞的性子又是敏感到了极致,被识破只道是寻常。
“你一定很好奇,为什么我能看穿你的身份。”
“嗯。”她对虞青莞的兴趣又多了几分,原本想着她是个榆木疙瘩,也没将心思多分予她一些。
虞青莞软声说道:“最初我以为你是千汐,幼时我与她见面的次数更多,可是你的眼神和她完全不一样。”
“嗯……”她敷衍地应着。
“这种眼神,不是养在深闺的姑娘能有的。你可能不知道,在听闻你的死讯后,我跋山涉水到北疆,在界碑处上了一炷香。”
“多谢。”
虞青莞自嘲地笑笑,“在你到沙城之前,有一人曾对我说,我将会见到纳兰家的女儿,我那时还不信,没想到……你真就来了。”
“能否告知我,那人是谁?”
“无解。”
看来虞青莞是不会说了。
云岫也就放弃了刨根问底。
她顿感自己又变成了一颗棋子,陷入了一盘棋局,被人拈起,放下,每一步都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操纵。
这样的压迫让她很是不舒服。
想着自己早就跳脱出去了,绕来绕去还是做了那翻不出如来佛的五指山的孙猴子。
“你就这么信我?”
“除了你,在这世上我还能信谁呢?”虞青莞的眼中若有光,泛泛而起的光亮,是盈眶的热泪,“虞家失势,墙倒众人推,我能留下一条命已是不易。能再度见到你,更是不易。”
“我们之间本没有交集。”
“在我父亲葬身火海之前,他留下一言——纳兰一脉可信者有一。”
“令尊之言不会是指我吧?”云岫暗道不妙,这么戏剧化的事怎会出现在她身上。
然,现实爽快地给了她一巴掌,教她认命。
“是。”
“……”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并且这是死也不肯放过她。
虞青莞又交给她一个小物件,“这是之前我上香时,在界碑旁捡的。”
云岫一惊,而后,她连连道谢,收好了虞青莞递过来的物事。
这是挼蓝的长命锁。
难道挼蓝回过北疆?
事情越发乱了,她的心也随之乱了。
“不知云姑娘可是信我的?”
“自然是信的。”云岫想要忘我地翻个白眼,老底被掀了,她还能不相信虞青莞说的事儿?
只是其中的玄机,她始终没能参透。
大概时间是最好的解惑人,如今她只能等待。
“云姑娘,我想活下去。”虞青莞捉住了她的手,紧紧地抱在胸前,眼神里闪烁不定的光可以称之为渴求。
她想活下去……
云岫沉吟片刻,做了一个决定,“你跟在我身边只能是徒增性命之忧,不如在这附近等我,待我探过沧陵县之后回来与你会合。”
“好。”虞青莞琢磨之后,也赞同了云岫这个理。
她什么都帮不上,反而会给云岫添乱。
云岫将伞塞到她的手里,“保护好自己。”
“云姑娘请多小心。”虞青莞背在身后的手,不住地颤抖着。
天知道她是害怕,还是兴奋。
总归,她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她合上了眼,死命地摩挲自己的衣裙。
快结束了,一切都快要结束了。
……
沧陵县。
随缘赌坊外。
这条长街,和往常无异。
云岫站在那,打量着赌坊的招牌。
像这样的招牌,随处可见。但云岫偏偏就在那瞧了好一会儿,好似要将那张牙舞爪的字看出一朵花来。
这次,仍是雨过后,路面腾起的水汽里有浅淡的尘土味儿。
这次,没有瞎眼的暮涯和她那扑闪扑闪明眸的小侍女。
她的视线往下移,赌坊大门的缝子没了,大开的门,哪还有什么细缝。
“贼丫头,你来瞧什么呢?”
她的身后乍起一声笑。
她不用回头也知是谁,因为除了曾停这个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棺材店老板,不会有别人了。
“瞧你。”云岫望进赌坊里。
“我今儿专程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看来不用担心锦衣夜行了。贼丫头,我为你算过了,你命长着呢,要不来同我学学做棺材?”曾停的心情很好。
云岫回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不屑赚黑钱,做人不可昧了良心。”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曾停的腋下夹着他的金算盘,“我赚的每一分都有头有主。”
“那赛沧陵呢?”
曾停朝着大开的赌坊努努嘴,“死了呗。”
云岫别开脸嗤笑着,她可不是在问这么简单的事。
“不是我做的。”曾停阴恻恻地在她耳畔吹了一口气,“真不是我做的。”
“那你七月初六准备的棺木,难道不是费了一番心思?”云岫挑起一边眉,和曾停这种生意人说话不能太隐晦,否则他会和稀泥,乱打一通太极。
曾停捧着他的肚子,眼睛处的两条缝子弯了弯,“如果我说不是呢?” 倘若对云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