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疏公子,析墨。”叶惊阑还是认真地回答着云岫。
“此事我知,可为帝师的扶疏公子。”
如雷贯耳的事迹,怎能将自己当成哑巴聋子装毫不知情。
云岫的手掌从柱子上拿开,摊开手心,竟然残留有从柱子上剥离下的红漆。
这个刷漆的匠人定是偷工减料了,她自嘲地笑笑,这事似乎和她并没有任何关系。
“那你识得他是正常的。”叶惊阑镇静自若地答道,既然析墨名满天下,哪怕不是他的拥趸,在长久的时日里总该会听闻那只狐狸的“斑斑劣迹”,他自觉为云岫的熟悉寻到了一个来由。至于为何是斑斑劣迹,叶惊阑只得耸耸肩告知:在他的眼里,析墨只配用这些不好的词来形容。
可云岫不这么想,她同叶惊阑在无名岛上相遇之时,她对叶惊阑的认知只是停留在传言里,大理寺少卿,傲人的容貌。实际上她并没有觉得他们之间是旧相识,只不过是相处时有少许无法解释的默契。
而见着析墨的时候,并不是因听人言说后留下的浅显记忆让她陡然产生了“我与这人认识”的错觉,而是那种可以被称为熟稔的感觉,她无法为自己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
“或许吧。”
叶惊阑摆明了不愿意告诉她,深究又有什么意义?
她需要时间,将心中疑问一个个证实。
“你之前有提及樱之的愿望,趁扬城芳菲未歇,你带她四处转转吧。初见城主时,他告诉我赏花必去四方长亭,你们大可以去走走瞧瞧。”
云岫一怔,也难为叶惊阑记得这件事,她到扬城之后还未起心思带樱之去赏花。
“你是不是想问为何我不随你们一道去?”叶惊阑笑问。
“我并不想问。”云岫果断地否定叶惊阑的话,任由这人说下去,这事儿得变成什么样了?
叶惊阑才不会理会云岫的拒绝,自顾自地说道:“你不想问,我却想答。你带樱之四处转悠,我可以带你四处转悠,这样正好,两不耽误。”
“看来叶大人是闲到无事可做。”
叶惊阑看一眼前厅里弯腰仔细清扫碎片的金不换,对云岫说道:“我明日去云殊城,怕你寂寞,今儿个先陪你逛逛,买些心仪的物件,可在我离开的这几日打发时间。”
云岫认为叶惊阑说的话就如同狗屁一般,不仅无用,还多事。可她捕捉到了一个疑点。
“你要去云殊城?”
“明日清晨便动身。”
云岫有意无意地瞟过四周。
“明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就会启程,那大人还是在家歇息吧,我与樱之去外边随意走走便好。”
“云姑娘都这般说了,我再强求倒显得我很是不识趣,那预祝姑娘在扬城玩得愉快,我先去收拾去到云殊城的行李了。如果姑娘……罢了,罢了。”
说罢,叶惊阑有些神色不豫,他摆摆手表示自己回院子里了。
踏在昨夜下过雨还未完全褪去湿润的青石板上,五月的阳光没有太多暖意,映照在青灰色的路面上,更是显得清、静、冷,他一步一步地朝前走。
在叶惊阑的背影里,云岫竟读出了“落寞”二字。
他当真想去?
“叶大人……”云岫还是启口唤道,她还是接受他做她的向导吧,无端拒绝他人好意,免不了伤了他人的心。
那人平静地回头。
茫茫然地看向她。
眼神里尽是“作甚”的疑问。
她的朱唇微张,正欲说自己所想之事。
不曾想到,他就那样立在石板路上,忽然勾起一抹笑。
“你果真是舍不得我。”他唇角上扬,毫不掩饰自己的笑意。
“……”
云岫恨不得把舌头嚼了咽进肚里,什么烂好心,什么虚假同情,都怪自己蠢笨,才误入他人圈套。
“那你先去找樱之,而后三人一齐出府游乐。”
“蒙歌他们呢?”云岫想起扶着腰晒太阳的蒙歌就觉好笑,她还是念着这个舌上可跑马的人,私以为,叶惊阑的仆从比起他还要有趣些。
蒙歌那颠倒黑白、搬弄是非的本事,一般人是学不来的。
“他们留在府中。”
拂不过的意,云岫只好硬着头皮应下了。
她在后院里逮住了和蒙络玩躲猫猫的樱之。
蒙络从矮屋屋顶上跳下。
樱之撅着小嘴儿说道:“二姐姐,你给我评评理,蒙络总是耍赖。”
蒙络却凑上前来指责道:“分明就是你喜欢藏马厩,我一抓一个准。”
“哪有!我刚藏在前面院儿里的树上也被你拽住脚拉回了地面。”樱之有些着急地辩解道。
蒙络冷哼一声,抱胸不言。
想来也是人精蒙络完胜了,樱之想着蒙络老是这样很快地逮住她,自己又一直抓不到蒙络,胸中的那口气始终咽不下,才造成了她在云岫跟前控诉蒙络。
云岫摸了摸她的脑袋,软声哄道:“不过是蒙络有更快的方法,这可不能无凭无据就说别人是耍赖呢。”
“可是她真的每次都是轻而易举就找到了我。”樱之的嘴儿翘得老高,咬着牙不承认蒙络比她快,“不管我躲在哪儿,她要么骗我出来自投罗网,要么就是直接抓住。有几次我明知道她躲在哪里,结果还是没找着她。”
蒙络翻着白眼,她不是假惺惺的蒙歌,不屑于曲意逢迎,对于笨蛋她是不会吝啬自己的鄙夷的。
蒙络甩甩头上花花绿绿的小辫子,摇头晃脑地说道:“一个笨蛋找不着哎,两只脚丫树上拽,扭头就骂人耍赖,我是真的爱虐菜。”
“虐菜?”云岫蹙眉问道,菜是什么意思,除了可食用的意义,还能有什么不同?尽管她已是大体上猜出了蒙络话里的具体释义,但她还是需要蒙歌给自己的猜想做一个证实。
“这是我记忆中的家乡的方言,大致意思就是说人笨拙且无用。”蒙络说完愣了神,她为何要给云岫解释这个,若是不解释,以后自己用上这个字眼的时候,她不知道便能胡诌说是夸赞她的美貌。
樱之嘟囔着,低声骂道:“夯货。”
这是她从何不愁那里磨来的骂人话,第一次说起,怯生生的想要找个地儿把自己藏了,不敢大喊出口。
蒙络来了一些劲儿,她就喜欢和死不认输的人玩。
“瓜怂。”蒙络有模有样地学了一句地方话。
“斯娃子。”忘了这是哪里捡来的话了,樱之脱口便出。
“莽。”蒙络指尖直指樱之眉心。
“勇!”樱之做了个鬼脸,将蒙络的话堵了回去。
蒙络吐吐舌头,嚷嚷道:“憨包。”
樱之不甘示弱,绞尽脑汁地搜刮了一句话来应对:“挫货。”
云岫听得一愣一愣的,变着法子骂对方没脑子?
一个久居盛京,走街串巷见到形形色色的人不足为奇。
另一个处在无名岛上,那些来自各方各地的人儿能给她贡献丰富精彩的地方特色,从饮食习惯到语言习惯。
果然势均力敌。
瞧瞧这两个像极了斗鸡的小丫头,叉着腰的模样与当日王嫂提镰刀冲到院子外质问晋南笙的样子有什么区别?
果然要从小培养骂街的本事,才能在未来的无休止的争端中占上无理却不输阵势的优势。
“你来评评理,谁才是对的。”蒙络横指转向了云岫,此时她暂且放下了对云岫的成见,一心想要胜过樱之。
樱之抱住云岫的胳膊,用脸蹭蹭她的衣袖,“二姐姐,你一定要做出最正确的决定。”
蒙络别开脸,她想到自己一直不大喜欢云岫,如今肯定是要输在情面上。
“蒙络。”
有一人沉声唤道。
蒙络眼睛里乍起一道惊喜之色。
“大人!”
她回过头之时,发现是蒙歌。
骤然冷却的灼灼目光,她失望地“哦”了一句,说道:“原来是你啊。”
“不能是我吗?民间常说一句:长兄如父。我怎得就不能管束你了,如果你作奸犯科、烧杀抢掠,我任由你这般肆无忌惮地发展下去,百年之后无法面见九泉之下等待的高堂。”
难得见蒙歌这般一本正经,云岫都有些看呆。
可怎么听都不像是他本人会说的话。
云岫试探着说道:“你是叶大人。”
“蒙歌”手成拳,放在唇边想要掩饰自己的尴尬,他干笑两声说道:“看来还是扮得不够像,被人一眼便能认出。”
“其实你刚到的时候,我们都未能想到是他人冒了蒙歌的名头。”云岫漫不经心地说道,“只是蒙歌这般大剌剌的人,哪怕是亲妹,也不至于像这样谆谆善诱,他最多会说几句话糙理不糙的话。”
“所以下次模仿定要先摸透他人癖性。”
“你早就摸准了,只不过懒得伪装,用两个字表达——故意。”
叶惊阑眉眼弯弯,似星辰万象凝于他眼,浩瀚无边,似晨光熹微,汇于他略微上翘的唇角,浅薄通透。
“我只怕顶着叶惊阑的名头带一大一小两姑娘家出门会惹人非议。”
“扮作蒙歌就无事了吗?”云岫觉着蒙歌也挺显眼的,他到处逗引别人。据叶惊阑这两日的顺口提到,蒙歌路过的地方几乎算是“寸草不生”,某家的鹦鹉被他拔了鸟羽,还被他教出了使劲儿喊“走水了”,害得主人半夜心惊胆战地起床查探有无烧着哪里。
“他当个随从应该不会惹人怀疑。”
“那你不如变作金不换。”
“你要是更喜欢金不换一些,我倒可以变装成他那模样。”叶惊阑在脑海中迅速勾出金不换的大致模样。
“提一笤帚,抱一簸箕?”
心知云岫借题发挥来调侃自己,但叶惊阑不怒反笑。
“兴许等下你见到他,他便成了拎一桶污水,拧一张脏污的毛巾的杂役。”
“为何?”
“府中人少,大多杂事都由金不换代劳。”
金不换不仅要充当马夫,还要为偌大个府邸打杂,实是忙碌异常,然月银不增不减,在温饱上下挣扎个不停。
蒙络见云岫许久没吭声,还在心心念念着适才发生的事,她赶忙儿说道:“大人,你觉着我与樱之谁更有理些。”
“事情的前因后果我都不知,怎能为你们断公道?我今日帮你们解决个所以然来,来日你们还是会掐在一起。”
“这是之后的事。”
叶惊阑看着一门心思较真的蒙络,无奈地说道:“你是主,她是客。理当主人让客人。且樱之不似你自小修习武艺,在听音辨位上就输你一筹了,所以公道自在人心。”
叶惊阑虽未直说蒙络做错,但蒙络七窍玲珑心,一点即通。
她耷拉着脑袋不再咄咄逼人。
云岫将一缕垂落的黑发别在耳后。
樱之嘟嘟囔囔个不停,含糊不清的话里,云岫勉强听清了她的不甘心,这种不肯认命的倔强源自于她没能亲自战胜另一个人。
“樱之。”云岫稍稍矮身平视她,“我们去实现你的心愿可好?”
樱之霎时把所有的阴霾一扫而光。
……
在扬城待得好几日,叶惊阑一次都没迈出过他的高门槛。
甫一到城中。
只能感慨——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扬城。”
与窝在府邸里是不同的。
一种常常被赠予他人作情意传达的信使,连枝千万绿,一花两色浅深红。这是玫瑰。
一种是被称作“别离草”的花中宰相,媚欺桃李色,香夺绮罗风。这是芍药。
春残时节,唯有它们芳华处处同。
樱之拽住云岫的一只袖子,踏在边上覆着一层薄薄青苔的石板上,她小步地挪着,生怕踩踏到了曲径旁的月见花。
猝不及防的热泪盈眶。
那种暗藏复杂情愫的液体在眼眶里打着旋儿,悬而未落。
她只手捂住口鼻,极力克制自己的情感。
云岫感觉到樱之通过她衣袖传来的喜悦,兴奋到颤抖。
她倏然懂得,有一种被称作自由的快乐,是由内而外产生的热爱。
樱之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这份长久的渴望在这一天得以解脱,渡过无边大海,纸船未能抵达的彼岸,她稳稳地踏上了。
而她呢?
云岫在这一刻有些怅然若失,当她看尽尘世浮华,一无所悟。 倘若对云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