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暮朗出殡。
满城缟素。
暮涯由鹿贞扶着,走在抬棺人的身边,一路抛洒纸钱,唤着暮朗的名字,声声如泣血。
孔宿抱着剑,默不作声地跟在棺木后。
“杀人者,人人得而诛之。”
他以几不可闻的声音道了这么一句。
花朝城里,细雪纷飞。
这座数年没有入冬的城,有几棵树上开起了小朵的梅花。
因暮家人商议后,且暮涯坚决不同意暮朗遗书上所写,叶惊阑便不用接受暮朗所托,免去了带着他的骨灰盒子回盛京城。
暮家在花朝城中择了一处风水宝地给暮朗做了长眠之地。
孔宿把暮朗的古琴交给了叶惊阑。
叶惊阑明白,这把古琴是暮朗的寄托,带着古琴去往盛京,就等同于带着暮朗去了盛京城。
于是,他同意了。
而云岫亦是将点绛同鸦黄葬在了一个山头上,来年定当是草木繁盛,风光无限好。
那在大漠之中惊艳所有的唇色永远的消失了。
花钿跪在坟前哭得背过了气,想要立誓手刃仇人,可是眼下来看仇人都死了,只能让她们俩在地底再报仇了。
蒙络则是一个劲儿地道歉。
她不该起了玩心,不管不顾隔壁的动静。
蒙歌也在自责。
但云岫没有怪他们。
因为点绛不是被暗器杀害的,她背后的暗器不过是一个导火索,真正的杀招还是那敷脸的方子。药方子里有一味药,入药是可行的,但是不能碰上另一味药,而暗器上正是带着这相克的药沫子。这样一来,当两种药在点绛这里相遇,自然而然地害死了她。
好生巧妙的杀人手法。
云岫心知,这也算是点绛自己的选择。
给自己试来路不明的药方子本就可能让自己丧命,且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所以,她是很清楚的,并且选择了从心。
她死时,脸上的瘢痕消退了不少。
躺进棺材里,依稀可辨她从前清丽的模样。
云岫呢喃道:“容貌是你的执念,这算不算是一种成全?”
她得不到答案。
她也无法替点绛作出回答。
她甚至在想,一死百了,能在死前完成心愿,未尝不是一件乐事。
想着想着,她的眼角淌下两行热泪。
要活下去。
只要还活着,就还有希望。
叶惊阑适时地揽过她,软声哄着:“软软,人这一生逃不过‘生老病死’这些事,只不过她们提前离开了。你与她们之间的情意早已超出了血脉至亲,她们是你深爱着的人,我羡慕,乃至嫉妒,可我无能为力,只因她们是你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人。当然,我也是,我来迟了而已。”
他的下颌抵在了云岫的额头上,接着说:“她们离开了,或许你会就此沉沦。想要振作,想要带着她们的希望活下去,活得快乐,这需要十足的勇气。我想要予你勇气,但关键还是握在你的手中。一个伤口总是好不完全,里头定是有溃脓,你需要拿着刀,剜出脓血,再等待伤口长好,这都要时间去遗忘这一段痛楚。我陪你,我一直陪着你。”
“叶大人,你并不适合做一个张口闭口就能讲出人生大道理的阿妈。”
真是个煞风景的女人。
“权当我是一个多管闲事的小老太吧。”叶惊阑被那一句“讲大道理的阿妈”逗笑了,她还有心思同他调笑,那便证明她还撑得下去,如此甚好。
“叶老太。”
“云公公。”
“……”
好像哪里有一点儿奇怪。
绽出银铃般的笑声的是蒙络。
被感染到跟着哈哈大笑的是蒙歌。
花钿迷茫地抬起头,心里空落落的地方突然被填上了少许快乐。
她咬了咬下唇,在心中与鸦黄及点绛道别。
生有时,死有时,欢愉有时,哭闹有时。
从零开始的人生,在死的那时候就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圈。
花钿轻松了许多。
“姐姐,待我去到下面了,我铁定用我这手中剑把伤你害你之人一剑穿心。”杀气腾腾的话语出自那个团团脸姑娘的口中。
花钿向来是把点绛当做姐姐的。
蒙络一把握住了花钿的手,眨巴眨巴眼,“花钿姐姐,到了下面,你就不能带上凡间的剑了。”
“……”花钿竟发觉自己无言反驳。
“不如……”她招了招手,示意花钿附耳过来。
耳语几句,花钿点头应了。
……
此间事了,叶惊阑准备回盛京城了。
暮涯在城外的亭子里安排了一桌子好菜给叶惊阑一行人践行。
“暮涯不会饮酒,只得以茶代酒,还望诸位海涵。”
暮涯温柔的一笑,让茶水都变得醉人极了。
“蒙歌这个车夫向来是不称职的,断不能给他喝上二两,否则他会以半斤的劲头来疯癫的。”
气氛轻松极了,叶惊阑亲自给蒙歌斟满了杯。
当然,杯子里是凉水。
连茶叶都不愿给他一片。
蒙歌嘟嘟囔囔,又不敢当场翻脸。哥哥气,哥哥想说,但哥哥只能闭嘴。
“少喝一些,不打紧。”暮涯劝着。
蒙歌委屈地望着叶惊阑,直到他点了头。
蒙歌顺手就抓了一个杯子给自己倒满了啼绿酒,豪爽地仰头饮尽,拉过衣袖来一抹嘴角。
“老猪吃人参果。”蒙络调侃道。
蒙歌的脸一沉,“胡说八道。”
“那你说说你刚尝到了什么味儿?”
“酒肯定是酒味,还能有什么味儿?”蒙歌反问道。
蒙络翻了个白眼,“你每次都这么说,我想随便去街头给你打二两劣酒,告予你这是绫罗春,你恐怕还会用你脑子里为数不多的成语来赞美劣酒。”
“哥哥不同你计较。”
蒙络没顾着蒙歌计较不计较,倒是悄悄用筷子尖尖蘸了蘸蒙歌杯中的酒水,点在了舌尖上,舌头一卷,“咯咯”一笑,“啼绿酒好喝!”
“望诸位此行诸事顺遂。”暮涯举杯。
云岫的杯子空了。
叶惊阑亦是。
“承蒙诸位喜欢。按兄长当时定的,车马带着十坛啼绿酒已在去到盛京城的路上了。”暮涯柔声道。
叶惊阑勾了勾唇,抱拳一礼,“多谢暮小姐。”
暮涯已不再是二小姐了。
“不用言谢。”
云岫环顾四周,蹙了蹙额问道:“暮小姐今日怎得只带了一名车夫出城?”
“因为……”暮涯垂眸,似难以启齿。
她在心头默数。
数到“十”的时候,每个人都倒了,除了蒙络。
酒里下了药。
以她惯常的手法,之前下了一味,酒中再下一味,两味药皆是无色无味,一触即发,实乃杀人越货必备之法宝。
暮涯弯了弯唇角。
她带一人出城,是为了下手更方便罢了。
她拍了拍手。
亭子顶上降下一道黑影。
蒙络结结巴巴地抖出一句:“你……你……你是……谁!”
暮涯好心地为蒙络介绍道:“这位是云轻营里的胭脂姑娘,也是万翎楼的凤凰。你年岁小,没有喝多少酒,这才让你瞧见了胭脂姑娘。不过没有关系,你很快就要同他们一道去了。死人,才是这世上最能守住秘密的人。”
“那你就是大人口中的……鹦鹉!朗哥儿只是代你去死了!”蒙络向来聪慧,稍微一捋,就想明白了。
“事到如今,我对你认了也无妨。”暮涯平静地说着,“凤凰,快拿云轻营的令牌。”
“喏。”是内力逼成一线的声音,不辨男女。
蒙络不甘心地说:“你兄长代你去死,你难道就不会因愧疚而想到收手,今后好好过日子吗?”
暮涯一怔,缓缓说道:“会。可是理智终将战胜愧疚。”
“你这不是理智!”蒙络叫嚷道,“你这是愚忠!”
“愚忠?”暮涯听了这话,反倒是笑开了,“我就是万翎楼的主人,忠于谁?万翎楼的主人有且只有鹦鹉一人,而我就是鹦鹉。”
蒙络狠狠地“啐”了一口。
“小姑娘,既然还活着,不如告别你那将死的大人,做了万翎楼里万千羽毛中的一片?”
“做梦!”蒙络咬着牙回应道。
暮涯扬起手,宽袖里飞出一枚暗器。
蒙络瞪大了双眼。
直挺挺地倒下。
“和金丝雀一样,不安分。”
沉睡的蒙歌不自觉地流泪。
他的梦里,是渐行渐远的蒙络。他梦见了秦知年的预言——“慧极必伤,去南无归,良月不可渡。”
他以为,已经过了十月,入了冬月,便可以大松一口气了。
但是这抓不住的远行的影子,是怎么回事……
暮涯蜷起手指,捏了一个诀。
四面起了狂风。
她有着高明的术法。
狂风多了一个缺口。
从缺口处走进来了一个白衣人。
析墨。
“朗哥儿让人给我捎了信。”他快速地瞥一眼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人,上前一步扶起了云岫,探了腕脉,掐人中。
暮涯似有感应,她抬眸“望”去,语气平和:“迟了。小公子你来迟了。”
析墨还是就着刚来时说的话接着说下去:“朗哥儿在信里托我照顾你。我本以为他要去盛京城里完成他最后的心愿,没想到是为了你……自戕。”
他的眸光一黯。
“小公子,世间万物自有定数,我无权违抗天命,你亦是。”
“天命?”析墨冷笑一声,“你在这个位置上待得太久了,以致于蒙蔽了双眼。”
暮朗的话似回响在耳畔——“暮涯,可以羡慕,但千万不要嫉妒,嫉妒会使你迷失自我。”
“我没有。”暮涯抿了抿唇。
有人将一个物事放到了她的手心里。
她的眉梢带喜。
忽而鼻翼翕动。
她蹙紧了眉,问道:“你为何今日携了一个香囊。”
“因为,我不是胭脂。” 倘若对云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