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家家主死了。
遗体正躺在方梦白的大木箱子里。
从七窍中流淌出的黑水是毒,否则怎能污了那些首饰和玉器?
不免让人怀疑上家主被毒杀了,其中大有文章,被方梦白洞悉全局之后,趁着十月初十这一天对世人揭秘……
每个人都自发为整件事作上了话本子。
方梦白望着暮朗。
暮朗面无表情地看着方梦白。
两人就这样你看我,我看你,迟迟不肯先一步说话。
云岫懒懒地直起身,不再靠着石狮子。
众人屏住呼吸,不敢喘一口大气。
有的人嗅着空气中不明来路的花香,想要打喷嚏,身边的友人见苗头不对,立刻捏住了他的鼻子,这种举动也许会救了他一命。
这种时候,怎能当那出头鸟?万一惹了那个常常看不顺眼别人的人生气……
难说结局会当如何。
云岫的肩上一沉。
她的手搭上了放在她肩上的那只手,捏住那人的指节。
稍一用劲。
叶惊阑蹙额,沉下声说道:“云岫,是我。”
云岫放开了手。
叶惊阑反复翻看被她捏过的手指头,一个红印子,火辣辣的疼。
他无奈地耸耸肩。
云岫侧头,以眼角余光瞥着他,“好戏连台,不看好戏,倒来招惹我。”
“你比戏更好看。”
云岫打了个哈哈敷衍过去,面对叶惊阑,要么比他的脸皮更厚,要么就趁早打消念头别同他正面交锋。
她选择了后者。
让叶惊阑觉着自己一拳打到了棉花上。这只是她的个人想法。
叶惊阑并未觉得是这样,他只会单纯的认为,云岫害羞了。
瞧,这都把脸给转回去了,不敢再看他。
他摸着下巴,忘我地思考。
他的手完成了他潜意识里想做的事——揽过云岫的肩,静静地站着。
众人的视线凝在门里门外的两个人身上。
平日病弱的药罐子暮朗和没个正形喜欢占便宜的方梦白气势上旗鼓相当。
“方公子,家父病逝,对暮家上下皆是一种打击。”暮朗的脸色微微变了,他竭力维持着如往日的平和,“舍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几次三番想要随家父去了,幸而被人及时发现才阻止了家门惨事发生。我自小体弱,遭遇此事,只得强打起精神,以十二分的心力来应对。好不容易安抚好了舍妹,定下在百家宴当天在众位父老乡亲面前将此事和盘托出,不曾想过,昨夜竟有贼人洗劫了灵堂,灭了家父的长明灯……”
一片唏嘘。
这不是指方梦白偷人遗体还毁了长明灯!
这两件事随意加到任何人身上,都能使那个人成为人人得而诛之的恶棍。
方梦白的名声本就不大好……
一想到这里,云岫不禁打了个寒颤。
如果有心人从中作梗的话,方梦白岂不是要就此书写人生的完结篇章?
方梦白不急不慢地反问道:“病逝?敢问令尊生前害了什么病?可有大夫瞧过?”
“肺痨。”暮朗沉重地叹息一声,“江大夫曾来家中为家父开过方子,前些日子家父忽感气促,连连咯血,对我与舍妹言说将不久于人世,便不用大费周章再让他人为他医治了。”
挤在人群中的白须白眉老者上前一步,作礼说道:“老夫乃是花朝城中宝裕堂的江增,几月前我确实到过暮府为暮家家主把过脉,开了些顺气的方子,之后每隔一段时日便有暮府中的人来请我过府瞧病。”
江增是花朝城里有名的妙手仁医,他的话十分可信,且有他随诊的童子作证,更是将此事铁板上钉钉了。
方梦白手腕一翻,掌间出现一方锦帕,上面放着一颗染了黑迹的珍珠,“既然江大夫出面证明了,那我为自己的莽撞道个歉。但是,暮公子可是敢给这珍珠上的毒一个解释?”
硕大一颗珍珠,撇开上面沾惹的黑水不讲,它的成色极好,价值不菲。
且和箱子里那些名贵的物事是出自一处的。
方梦白拿捏着证据,避免了被人一举毁了箱子反让他变为被动的局面。
暮朗没有答复他,径直轻轻一笑,问道:“方才是方公子问,我答。如今方公子是否敢让我问问,你作答?”
“有何不敢!”方梦白一口应下。
“家父的遗体为何在方公子那里,敢问昨夜偷盗的贼人与方公子有什么关系?是方公子所指示的?还是说方公子又为自己定下了一个人生目标——偷盗尸体?恰好家父正是符合方公子要求的可怜的人……”
方梦白的一生追求极致,近乎病态的心理是多数人所不能接受的。
暮朗这么一说,使得在场的众人纷纷将矛头指向了方梦白。
方梦白不仅做了这种事,还要当众羞辱暮家,其心可诛!
暮朗的病弱常常会使人忘却他自小机敏聪慧,诵诗作文样样精通,他还是一个考虑周全但遇上家事寸土不让的人啊。
方梦白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他拂开了围成一个圈看热闹的人。
“原来真是他!”有人已将两大罪过归结在了方梦白的头上。
“以往骗人吃喝就罢了,现在还欺到了公子这里!”说话之人狠狠地“啐”了一口。
接下来的人发了疯似的冲方梦白吐口水。
方梦白结起周身罡气,将秽物挡在了一寸之外。
“方梦白该死!”
“你们可知道甄家二姑娘被他害得多惨吗?那日甄姑娘为了逃出他的魔爪,在大街上差点就因为不知道哪里飞去的小刀送了命。”
有的人“啧啧”两声,接口道:“说不准啊,就是他得不到才起了杀心。”
“世间怎会有这种人。”
骂声四起。
方梦白拨开了他带来的唢呐小队,在这些人都没注意到的角落里拎起了一个大麻袋。
将麻袋撂到圈子里。
云岫认为,里面装着的是一个人,还是能让方梦白翻盘的人。
方梦白满不在意地说道:“里面装着的,是我的证据。”
“药子,你去解开袋子上的麻绳。”方梦白突然点了药子的名儿。
药子一个哆嗦,腿软了。
方梦白顺手丢出了一锭银子,“你的报酬。”
药子飞扑过去接住了银子,硬着头皮上前去解麻绳。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解了一圈,心上定了定,手上快了些。
绳子落地,他顺着把袋子口打开了。
当真是一个人。
还是一个大家伙儿都认识的人。
星错。
不过这个星错满脸泪痕,已然晕了过去。
众人瞪大了眼睛。
蜷在袋子里的星错,站在石阶上的星错,怎会有两个星错?
云岫拧着眉。
叶惊阑在她耳边轻吹一口气,含笑道:“你猜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不知。但我知道若是两个都是假的,这件事就会更妙了。”云岫面带笑容,视线在两个星错那里来回落点。
暮朗默默不语。
一时之间,所有人尽皆沉默。
唯独那浅淡的不知来路的香味,和浅薄萦绕的雾气如故。
天上的流云,无定的漂浮。来来去去,变幻无常。正如暮府大门前这一场波诡云谲,步步惊心的精彩大戏。
暮朗的眼底是疑惑和矛盾。看上去他也是个局外人,面对两个星错不知从何下手。
孔宿神情一变。
“先生,你怎么看?”暮朗干咳一声。
孔宿沉吟片刻,答道:“朗哥儿,方梦白这人诡计多端,恐给我们下了个套,让我们怀疑上自己人。”
方梦白冷笑着,这样的皮笑肉不笑使人觉着瘆得慌。
他又是一声冷笑,缓缓说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与其把我放在敌对面,不如先肃清家门?”
暮朗正欲开口,孔宿截住了他的话,朗声问道:“方公子名声在外,教在下不得不防,你袋子里装着的星错就算是真,也不能证明你是清白无辜的。”
事实正是如此。
不论星错的真与假,方梦白是洗不清自己的嫌疑的。
然而在方梦白看来,他敢蹚这趟浑水,就能全身而退。
“我不在乎清白,只希望暮家家主不会是枉死。我初到花朝城之时,是他对我伸出援手,人非木石皆有情,我的心不是铁打的,见家主惨死,不得不站出来说几句公道话。”方梦白豁然转身,看定叶惊阑。
他的言辞恳切:“叶大人,你是司天下刑狱的大理寺卿,陛下亲封的钦差大人。在下恳请大人能断个公道,以免德高望重之人惨死在小人手中,最后含冤入土只剩三尺薄棺为伴,到了阴曹地府还被小鬼欺凌。”
叶惊阑的嘴角勉强泛起一丝笑容,两人相争,把他拉进里边。
进退两难。
暮涯慢慢睁开了眼。
她在鹿贞的搀扶下,靠在墙上暂且稳住了身子。
鹿贞简明扼要地对她提了刚才发生的所有事。
鹿贞能感觉到暮涯的手越发冰凉。
暮涯的眼帘一合,如同怨恨自己多看了这腌臜的景象一眼,尽管她是瞎子。
她抬起手,将一缕碎发别到耳后,嘴唇发麻,千言万语化作无声。
“暮涯。”暮朗目光闪动,他开始自责,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把这件事说出来,一己私欲终是会变成吃人的魔,“让鹿贞扶你去歇息如何?”
暮涯悠悠地长叹,倏而平静,柔和了面上的表情,咬唇摇头,“兄长,此事不要先下定论,待事情查明之后再作打算。也许方公子的本意不坏,不过是他方法用错了……”
暮朗颔首,适才是他太过心急了,怒火攻心,才和方梦白起了争执。
方梦白虽有不对,但他做了恶事再送上门来……
怎么也说不通的。
鹿贞适时递上了手帕子。
暮涯轻拭泪痕,再将手绢还到鹿贞的手中,笑里满是感激。
“兄长,叶大人在花朝城中是我暮家的幸事,我想请叶大人为暮家主持公道,还家父及方公子还有我们兄妹俩一个清白,让真正的恶贼无所遁形。”
暮朗长长作揖,“有劳叶大人,暮朗感激不尽,如若查明真相,暮朗愿为大人鞍前马后,出生入死,绝不后退。”
突如其来的烫手山芋竟让叶惊阑无从拒绝。
他走到方梦白丢下的麻袋旁,蹲身,欲探袋中之人的鼻息。
猛地转身。
他的袍袖微动。
有一人随之而动。
孔宿率先飞身去擒站在石阶上的星错。
星错避过孔宿直取肩胛的招数,纵身一跃,到了人群之中。
手肘不住地别开身边的人,跑了。
孔宿倒悬在空中,手掌虚虚地拍打空气。
悬空倒立行走!
他和那逃跑的星错一前一后消失在了众人视线之中。
那么……
麻袋里的星错……
大抵上就是真的了。如果跑掉的人是真的,何惧这样的查验?
方梦白连点星错几处大穴,星错咯出一口淤血。
江增赶紧上前来救人。
“朗哥儿,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董婆婆搓着双手,显得很局促不安。
“董婆婆请讲。”暮朗看向了董婆婆。
董婆婆努努嘴,过了许久才说出了口:“有这么一出事,想必大家都没有心思吃喝玩乐了,不如……就此散了吧。”
沉默便是最好的应和。
没有人喜欢喜中生悲。
在暮府里吃吃喝喝,高谈阔论,带起一片欢声笑语,就像是踩踏着暮家家主的遗体,嚼着死人的骨,喝着死人的血,这种比方不算恰当,却能诠释他们此时此刻的心情。
暮朗木然地说道:“有些事,一旦从中断了,就难以再续。十月初十这一日,今后会成为大家的伤痛记忆,而不是一提到便想起百家宴。”
他忽然想到了叶惊阑曾问起的话——朗哥儿心中有恨否?
有。
怎能没有!
暮朗对自己的恨意越来越深,他深知这种催生的恨意会从一棵小苗在极其短的时间里长成参天大树。
怒自己无法让老天爷顺着自己的心意而来,叹世事皆成悲哀,而这种怒,仅仅是因有所求而求不得,所谓争不得,抢不得,就是这样,他无法去求得。哀,则是有所求而不得求,他在这一刻想要祈祷上天重新来过,果真是一步错步步错,他对这种滚雪球一样积蓄到无法从中拔出自己的痛苦产生了恐惧。 倘若对云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