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岫本来是有所准备的,憋足了气,同樱之一个猛子扎进浪里。
海浪的起起伏伏,樱之化身为一尾鱼沉下,升起。
樱之应该也是潜族人吧。她的目光凝在樱之的后背,这么通水性的人,她实在想不出第二种答案。
又是一个大浪拍过,樱之被迫潜入海里。不能硬接上这浪头,这股力是正常人无法承受的。
海水没过头顶,又是那种窒息感,她对这片蔚蓝大海充满了恐惧与排斥。这种本能的抗拒,使得她不由自主地颤着身子。
云岫在浮出水面的时候猛换一大口气。
浪头一次比一次来得急,几次三番后,云岫的手指渐渐松了劲,她不是潜族的子民,她只是个普通人,无法在水里像鱼一般自由……
与生俱来的天赋真好,她倒羡慕起这群能在水里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还能顺道打压敌人的鱼人来了。
在她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撞入一个怀抱。
这是凉彻骨的海水里唯一的温暖,她想要靠的更近。
在这种极寒的状态下,人的本能便是寻找热源。
“云岫。”模糊的轻唤,勉强能辨出这两个字的音。
云岫有一丝恍惚,是在叫她吗?她明明叫挼蓝,这个人是认错了还是因为呛了水含糊不清,自己听岔了。
他的声音被涌动不息的水中涣散开去。
叶惊阑在汹涌的潮水之上寻觅良久才摸清了她的大致位置,猛地沉下,只能凭感觉抱住她。
关于她怎么到这个岛上的问题,叶惊阑敢拍着胸脯说她肯定不是坐大船来的。个中苦痛滋味,大概只有她一人清楚。
沉溺于大海之中,她终于将一身硬气褪去,这是她第一次全心全意地相信他。
叶惊阑揽过她,将她身子转向,面朝自己。
她比海水还要冷。
他记忆中有两次离云岫这般近。
第一次是在城西三巷,他突然来了兴致,听到人声之后还坦坦荡荡地将她拉入怀中,哪怕被龙虾大老爷和潮澈发现也要不顾一切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他还从未如此亲近一个女子,生涩到磕磕碰碰,尽管如此青涩,还是无比的怀念。
第二次是在“客来”的屋顶上,她带着笑意伸出手指,他也有样学样地伸出手指,当两个人的指尖触及,心上那一点星火终是燎了原。他都快忘了,是茶水还是酒水的味道更为浓郁,为了让她不会轻易忘记他,他选择了最笨的方法,造成一道伤痕,以为这样,就能够长存不灭。可是伤口会好,时间会抚平一切痕迹……这些,他鬼使神差地抛在脑后了。
那时候,他想为自己的意乱情迷找一个借口,是捉弄,是故意在她记忆中刻下记号。
他还未想好究竟如何同她在重逢之时说起天光与桃枝的约定。
意外却赶在他剖白自己之前来临。
这一场始料未及的离别,使他在孤清的灯火之下枯坐许久,对着自己的灵魂发问。他无数次地想,他顶着的身份若不是栈渡,而是领着朝廷俸禄的大理寺卿叶惊阑,会否能够大大方方地为她洗清冤屈?
终于等来了皇命,这是第一次觉得那个总喜欢用莲花来标榜自己的女人没有那么令人厌恶,她的话似乎还能听进耳朵里去。
他能想象到,女帝身边正受宠的女官站在大堂内,不紧不慢地展开圣旨,居高临下般看着伏在地上的“叶惊阑”,最后念出那一句“钦此”的时候,是多么得意的小人嘴脸。不过他不在意,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渴盼。从盛京传出消息之后,他便着手于这个案子。
稍有眉目,他决然地踏上大船。
他为自己起名“叶知芜”,那几日,他忽而明白,在没有云岫的苍凉世道,华丽归于狼藉,干净变作腐败,激越化为寂寞,繁茂终成荒芜。
当两个女子的身形,面貌在脑海中重合之时,他快要分不清真实与虚假。
叶惊阑紧紧箍住云岫,往水面游去,却被浪头一次又一次无情地掀回来。
彼此渡气,算不得难熬。
等待时机破出海面。
樱之在水中游荡,忽然觉着腰上一轻,蓦然回头,竟看到如此景象。
两个……女子?
在自我怀疑了好一会儿之后,她被事实凿穿了混沌思绪。
不,不对,叶知芜是个男人!
樱之俯冲而来,拽过云岫,往水面浮去。
叶惊阑猛地睁眼,水流冲击着他的眼球。
樱之不知哪里来的劲,死命地将云岫拖出了水面。
“咳。”在抱紧了樱之顺手抓过的浮木后,云岫咯出了一口呛进喉咙里的海水,咸涩的味道,短短时间里她已经体验了两次。
她甩甩脑袋,想让自己清醒一些。
努力睁开眼,是叶惊阑散乱的黑发,绾发的发带早已不知所踪,他顺着鬓发滑落滴滴水珠。
他在笑。
云岫在他的笑容里感受到了坚实的满足感。
这个男人是什么时候被卷入滔天海浪之中的?
他难道不应该在安全的地方冷眼旁观吗?
在这里对自己笑什么?
“是他救了你。”樱之没好气地说道。
现在樱之的心里五味杂陈,原本好好的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子怎得变成了男人,不过他落水后洗去了脸上的脂粉,可真是好看,比起女儿家的面相还要好看。
这副好皮囊和同样被海水冲刷后脸儿干干净净的云岫搭在一起,竟然挑不出一丝错!樱之看得恍惚了,他们是一对……
“感激不尽。”云岫回以叶惊阑一笑,没想到上次她出手挡了狗爷的大宝贝儿对蒙歌的袭击,这次是蒙歌的主子救了自己,天道好轮回。
云岫眯起眼看这片风浪已小的海域。
浪涛翻卷已是极小的幅度,可以称之为风平浪静了。
翻覆的大船残破不堪,大大小小的木箱有些沉入海里,有些轻巧的浮的水面上。
尸体成片,其中大多是狗爷的人。
但小王八和红楼他们毫发无损,吴问也是凭本事逃出生天,这个人真是不得不让人刮目相看啊。
现在双方对峙。
潜族人和狗爷一派正面交锋。
在两路人马当中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墙,这边的人不会过去,那边的人不会过来。
“我们将岛屿让与你们,只需你们把小王子交给我们。”俨然是个头儿的黑衣人立在一块浮木上同小王八等人商量,他的商量算得上是“没得商量”,坚定的语气里带着定要夺下一城的冲天豪气。
张青嗤笑道:“你算个什么东西,在这和我们谈条件。”
“现在你们死伤无数,还有什么能力同我们斗?丧家之犬,速速去将你的主子叫来。”
张青狠狠地“啐”了一口,海面上漂起一口带血的唾沫。
“你也配?”
“不知好歹的东西!”黑衣人极速掠来,飞起一脚踢在了张青的脑门上。
张青闷哼一声,嘴角丝丝血迹证实了黑衣人力道不轻。
红楼望向已成对立面的樱之,鼻翼两边挂着的水痕不知是海水还是泪水。她就那么痴痴地看着樱之,嗫嚅的唇始终没能发出任何一个音节。
樱之抿着唇,想要往上翘起嘴角,反而向下弯,她喃喃出声:“红楼姐姐。”
“樱之……妮儿。”也许是红楼没想过樱之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她放眼望去全是曾经称兄道弟的人儿,而今丢了性命,樱之该为他们生命的消逝负大半的责任。
“我……”樱之想要说些什么,却迟迟开不得口。
认错,在事已成定局的时候是没有任何说服力的,酿成苦果之后只能自己打落牙同血一道儿吞了。说道歉以及所谓的补救实在太苍白,没有人愿意接受这种迟来的安慰。
“樱之姑娘,你为这群恶人做得太多了,你瞧瞧,他们从不感念你的好。现下还不归还小王子。莫要再被人欺骗利用了,到头来为他人做了嫁衣裳!”黑衣人愤愤地说道,他心中的怨恨已是堆积了许久,今日在得知王禾失踪的消息后爆发了。
樱之摇摇头,“我只能算半个潜族的人,你们大可以不用将我算在内。母亲给予我生命,他们抚育我长大。我为他们预测风暴是对族人的不忠,帮你们屠杀他们是不义。两难的境地,我为何要做个不忠不义之人!”
“你身上流着的是我们潜鲨神后裔的血,哪怕只有一半,也属于我族中之人。你莫不是想背叛潜鲨神!”黑衣人语调渐高,他搬出了族人信仰,试图唤醒执迷不悟的樱之。
樱之隐隐同他们分出一道间隔,她不想参与任何一边。她的母亲是潜族人,她能为族中做的事便是隐瞒了大风暴的发生点,但这并不代表她认同这群人疯狂的做法。
已经死了很多人了……
那些曾经看着她长大,甚至抱过她,为她编过草蚱蜢、做过纸鸢的叔叔伯伯们,都在浪潮翻涌而来之时被潜族人取走了性命。她害的人够多了,不愿再往深处走去,成为一个无端夺人性命的刽子手。
“樱之可还记得我是谁?”
忽感胸中气闷,郁结不畅。
她太熟悉这个声音了,熟悉到梦魇到来的时候,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的鬼怪都是用他的声音来嘲笑自己。
云岫静静地看着狗爷在水面上踱步。
他想要将这短短的一段路走出别种意境,他不慌不忙地行至红楼身边。
晋南笙御风而行,而后稳稳地立在一块只有一双脚大小木板上。
“樱之可还记得我是谁?”晋南笙巧笑倩兮,像平时和樱之逗乐一般耐着性子等待樱之的回答。
“阿姊。”樱之小声地回应着晋南笙,再怎么说,眼前这个人也是陪伴她成长的阿姊啊。
晋南笙冲她招招手,“来,阿姊这边来。”
樱之很想游过去,像以往同晋南笙在一起的时候,那么亲密,那么让人眷恋。
她将嘴唇咬的发青,一言不发。要是没有那档子事,晋南笙还是她的阿姊,还是她的保护神……
“看来樱之是记恨上了。”狗爷咧着嘴笑起,“笙笙,别喂了养不熟的狼。”
狗爷对于岛上的所有人都是相同的态度——无非就是多你一口饭吃或是少你一双筷子的事。
黑衣人高声说道:“我知道你是掌事的狗爷,方才我说过的话,想必你也听了个全。我也不在这绕弯子了,你奴役我们的日子到头了,若是现在把小王子归还于我潜族,之前的账一笔勾销!”
狗爷耸耸肩,“你们的小王子不在我这呢。”
“睁眼说瞎话。”
狗爷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倒挺想找到你们的小王子,然后将你们牢牢地攥在手里,做我的独门杀器,再也翻不起任何风浪。最好……我能将王禾取而代之。”
“长得人模狗样,内心全是腌臜事。”
“我向来不拒绝任何夸奖与赞美。”
“我们听从于你的命令只是为了保全小王子,既然你不识抬举,那休怪我们不客气了。”黑衣人手一挥,身后的人纷纷冒出水面。
狗爷眼里仿佛突然有了光亮,这是被宣战点燃的兴奋,“如此甚好。”
“再给你一次机会,小王子到底在哪里?”黑衣人竖起手掌,示意族人再等上一阵。
“在哪里都行,就是不在我这里。”狗爷合上双眼,享受海风吹拂的自然,“笙笙。”
晋南笙握着铜制号角,“樱之,将挼蓝带过来。”
这次樱之没有拒绝,她和云岫及叶惊阑都躲到了晋南笙身后。
“呜——”
终于见识到绵远悠长的号角声的威力。
扑腾而来的是海中生物,只为响应晋南笙的召唤。
身后慢慢出现的是……
那群被带上岛的女人。
入了魔障的姑娘们同未下海的潜族人厮杀。说是厮杀,实则就是用指甲挠面,抓扯头发,活脱脱的女人打架典范。
潜族人赖以生存的是海域,他们之中近九成的人不会修习武功,以致于当年狗爷杀上岛来的时候,溃不成军,沦为奴隶。
海中的潜族人在同鱼群斗法。
“嘿,快来接住你们的大礼!” 倘若对云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