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音杳见到了方梦白。
她的双颊微微红润,是她与看门小厮争吵过的证据。
小厮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诚惶诚恐地看向方梦白,他这半推半就的戏码不知是否能让方梦白满意,他的心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总不能安定地待在某一处。
“方白嘴。”
甄音杳不客气地叫上了。
可在下一秒,她瞅见了另外两人——叶惊阑和云岫。
她吞着唾沫,喉头滚动,良久才问出口:“你这里有客人在,为何还要由我闯进来?”
蒙歌和蒙络借着打闹,悄然而退。
“你也是我的客人。”方梦白起身,笑着拉过她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的位置上落座,“是贵客。”
他夺了甄音杳提来的二两肉,这晚间的肉多是铺子里剩的,看着便不新鲜了。
他招招手,那洗刷着夜香桶的厨子低垂着头,顺从地快步走了过来。
还未待厨子开口,方梦白就吩咐上了:“去把这二两肉烹了。”
潇洒且随意地交到厨子的手中。
一个本该做随从的男子临时做了厨子,这会儿刷过了夜香桶又做回了厨子,他的心情十分忐忑,他不知等他做好了这二两肉之后会否还要去刷洗夜香桶。
此时此刻,无人知晓他的内心挣扎。
只有甄音杳拧紧了眉,她瞥着那接肉之人满手脏污,再往远处定睛一看,好多桶子……
若有似无的夜香味儿朝她鼻腔里钻。
“做你的厨子还要刷夜香桶?”甄音杳难以置信。
方梦白板着脸,认真地点头,“刷不好夜香桶的厨子,怎能掂好勺?”
“……”这有哪门子关系。
甄音杳是见过云岫的,她的眉头没松半点,“这位姑娘,我们可是在哪里见过?”
“自是见过的,还记得那只你喂食过的花猫吗?”云岫含笑答道。
甄音杳颔首,说道:“难怪觉着姑娘面熟呢,原来是那个想摸猫儿的姑娘。”
“杳杳,不可造次,叶大人在呢。”方梦白借机执起甄音杳的手。
甄音杳许是没立即反应过来。
方梦白的明眸之中若有光,他含情脉脉地凝视甄音杳,如果这种恨不得把眼前人嚼碎了吃进肚里的眼神算是含情脉脉的话……
甄音杳则是直勾勾地盯着叶惊阑,她没有避讳。大概是纯粹地好奇着盛京最美的那朵花长什么样。
好一幅“郎情妾意”之画面。
叶惊阑只笑笑。
云岫看向甄音杳,“适才听方公子说起,我才知道了姑娘是方公子未过门的妻子。郎才女貌,着实般配。”
她可不介意就着零星火苗子浇上些许美酒。
甄音杳的脸色一变,不着痕迹地拔出了自己的手,搁在了桌上,双手交握,“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小女子的父母已仙去,长姐亦不在花朝城中,小女子不能胡乱同别人扯上关系,污了自己的清白。”
甄音杳话里的意思很明白了,不能由着方梦白胡说八道,什么定下的婚约,作了古的人说的不算,只有她甄音杳自己说了算。
方梦白抄起酒坛子为甄音杳斟满了杯,“杳杳尝尝三年的啼绿酒。”
甄音杳像是敷衍一般,小口抿了,放下杯子,别过脸,“我以为三年的啼绿酒能有多好喝,不过尔尔。”
“那再尝尝五年的啼绿酒。”方梦白献宝似的拎起了一坛子未开封的酒。
甄音杳摆摆手,“免了免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不贪这杯中之物,你留着晚间独酌吧。”
本意是来看迢迢星河在云端闪烁的甄音杳琢磨着满腹心事便出了神。
她撑着脑袋,未动刚摆上的碗筷。
“甄姑娘。”叶惊阑轻声唤着。
“嗯?”甄音杳抬头,她只觉口渴,随手捞了一个杯子,喝上一口用以解渴。
“你的杯子拿错了。”叶惊阑提醒道。
甄音杳目光一斜,手边只抿了一口的酒水还在,手里端着的杯子里倒是空了一大半,她错拿了方梦白的。
她故作镇静地放回了原处,弯了弯眉眼,问道:“叶大人有何赐教。”
“不敢妄言‘赐教’,只是有些好奇,十月初十百家宴,为何不见甄姑娘到暮家?”桃花眼里是潋滟水波,转瞬之间带起了华光。
他不顾方梦白给他的眼神暗示。
“听闻叶大人受暮家之托……”甄音杳的反应极快,“叶大人可是怀疑上了我?十月初十那日我没到暮家的原因是我被人打晕了,直到黄昏我才醒转,且无人替我作证。”
叶惊阑点点头。
“但我在十月初九晚上去过暮家灵堂。”
叶惊阑的手指蜷起,轻轻叩击着桌面,碗里的一个小瓷勺旋了一个圈,和瓷碗边轻碰出一声微弱的响。
云岫敛起了笑意。
甄音杳在此时承认这件事……
暮家家主这事已经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结,她还敢把自己挂在结上。如此坦率,教人很难想明白她的目的为何。
是自证清白,还是放个烟雾弹给他们错误的指引,又或者是作为凶手之一的她压根就不在意此事是否牵连到她,自信到狂妄。
“敢问甄姑娘在十月初九夜里去暮家所为何事?”
“我……”甄音杳咬了咬下唇,“是朗哥儿命人递了一封信予我,说有事相求。朗哥儿曾对我有过恩,我当还报他,所以我就去了暮家。被人引进门后,说朗哥儿在那处等我。于是我便稀里糊涂地去到灵堂。我不知道暮家家主已死,心慌意乱之下碰倒了烛台,把家丁招了过来,我发现这是一个圈套之后……”
“便逃了。”叶惊阑替她补全了后面那句话。
“对,这就是一个圈套,那个给我指引的人我从未见过,且之后也没再见过了。”甄音杳说着说着,看上去是越想越气,她的手捏成了拳砸中了桌面,直把碗碟砸得分隔开了一些又磕碰上了,清脆的声响乍起。
她正在气头上,又是一拳砸下,“哪个该砍脑壳的算计我,若是让我逮住了他,我定是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滥用私刑违法,是要挨了板子,关进监牢的。”叶惊阑笑吟吟地说着。
云岫问道:“姑娘是见过了暮家家主的遗体?”
“当然。”
云岫又问:“姑娘可知你引走了家丁之后,暮家家主的遗体被另一个人盗了。”
“不知。”甄音杳面色平静地回答着,后又觉着不对劲,咽着唾沫,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谁盗那玩意儿啊……”
“方梦白。”云岫漫不经心地说。
“……”
甄音杳偏过头,看方梦白的眼神慢慢变了,宛若正在看一个变态。
方梦白瞪着云岫,“分明是另一个人盗了,我半道上截了。”
“过程略过,只看结果。”
听了云岫这句话,方梦白在心里头又圈了一块地,盘算着是让云岫以全尸状态躺进去,还是将她烧成灰洒进挖出的坑里。
他认为,这块地不能比给叶惊阑挑的好,姑且就圈茅坑旁的那块长了老高的草的地儿吧。
甄音杳抬头看了看天,“今夜无星,无月。”
“有雨。”
叶惊阑的话音刚落,豆大的雨点儿落了下来。
方梦白拎着两个酒坛子拔足进了屋。
小厮呆呆地看着满桌子的菜品不知该动还是不该动,摸不准主子的心思,他欲启口询问,方梦白轻飘飘的一句话进了他的耳朵里:“倒进泔水桶。”
“得令!”小厮长舒一口气。
但方梦白下一句话击溃了他刚建设好的心理防线:“然后你把桶子舔干净。”
“……”
前有刷洗夜香桶的倒霉厨子,后有舔净泔水桶的自己,小厮苦笑着,这还不如刷夜香桶呢。
甄音杳刻意顿住了脚,她在等最后一个踏上屋前石阶的人——云岫。
她压着声音,问道:“胭脂是谁?”
云岫偏了偏头。
“胭脂?”
甄音杳神情凝重,沉声说:“罢了,看来你也不知道。”
“姑娘此话何意?”
“我见过一个团团脸的姑娘,她同我说,教我转告胭脂一句话。我不知胭脂是谁,特来问问姑娘认识与否。”
“嗯……我认识许多叫胭脂的姑娘。”云岫勾了勾唇角,“就是不确定甄姑娘问的是哪一个?”
“云姑娘,檐上雨水成串,小心湿了你的衣裳,严肃山庄之中可没有换洗的衣物予你,要是你想骗我一件衣服,恐怕不能如你所愿了。”
方梦白在屋子里摆上了几个酒碗,换掉了小酒杯。
“今夜不谈别事,不醉不归?”
“好。”
叶惊阑爽快地应承了。
屋檐下的两个女子还在轻言细语,像平日里三三两两结伴的姑娘一般,温声软语地说着闺中之趣事。
不过她们本不是闺中之友,何来趣事相谈?
甄音杳飞快地答道:“在花朝城中的胭脂。”
“不认识。”云岫略微无奈地说。
甄音杳蹙紧眉头,再度压了压声音,“我本无心万翎楼的身份……”
云岫的嘴角不着痕迹地上扬了少许,这么快就不打自招了?
欲擒故纵?
“姑娘的话,我听不大懂。”
“那就作罢,当我什么都没说过。”甄音杳迈过了门槛,仍是那无辜受害者的模样。
云岫望着她的背影,不由得沉思,她分不清甄音杳是好是坏,正如方梦白的立场左右摇摆。
无法定性的两人,恐成变数。
甄音杳款款落座。
叶惊阑抬眸正巧和云岫对视,如此平静无波澜。
“方白嘴,平日里你吃别人家的白食就要求快、准、狠,到了我来骗吃骗喝就肉包子打狗了?”
甄音杳对方梦白从来不会用上“温柔”二字。
方梦白曾想过,为何会爱上这个女子。每每他同甄音杳道别之时,甄音杳总是简单地应着声,从不会忘记用极度温柔的语气提醒方梦白要用“滚”这个方式离开。他在多次梦见甄音杳之后,梦醒的那一刻呢喃过,若要他找寻一个喜欢她的理由,那一定是她永远不会迟到的温柔提醒使他着迷,沉醉,恨不得就此陷在这深不见底的灭顶温柔洪流之中。
方梦白冷哼一声,“我在你那还没吃过白食。”
“那是你运气不好。”
“是,不仅运气不好,连命数都不好。”方梦白自嘲地笑笑。
甄音杳诧异,她没想到方梦白会这么说,霎时思绪万千。方梦白应是觉得遇见她是世上最倒霉的事吧。
而方梦白却是在想,运气好的人不会卷入这一场无妄之灾之中,更不会连累了甄音杳。
“杳杳,我还有一坛十年的啼绿酒。”
“……”甄音杳挥走了那凌乱的思绪,“整日吃吃喝喝,没个正形,谁嫁进你方家才是祖坟没选好地儿。”
“你家祖坟在哪里?”方梦白将一坛酒搁到叶惊阑的手边,示意叶惊阑自取。
叶惊阑从怀中掏出琉璃杯,“品美酒,少不得好杯子。”
他涮过琉璃杯后,斟满酒,递到了云岫的跟前,“软软,我赠予你的杯子呢?”
“……”云岫被这突如其来的“软软”之称砸得晕晕乎乎的,这人竟然学上了析墨。
方梦白调笑道:“一对被迫拆散了的琉璃杯。”
云岫将自己的琉璃杯拿出,稍稍红了脸,“在这呢。”
叶惊阑并没有管顾方梦白的调侃,他自顾自地洗涮了杯子,就着云岫的琉璃杯饮尽一杯,“果然好酒,多谢公子款待。”
方梦白也端着酒碗和叶惊阑接连碰杯。
“叶大人,不醉不归。”
“醉了如何归?”
方梦白似是酒劲上了头,含糊不清地说着:“醉了,我就将你背回去,从这山头背到暮府,再给你背进卧房盖好被子。”
“可是你也醉了。”
方梦白打了个酒嗝,眼神迷离,“我,不归。”
“甚好。”
琉璃杯和酒碗触及便是轻灵的响。
在一旁喝闷酒的甄音杳一手抓着衣角,一手将酒送入愁肠。
人道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席上四人,无一人不醉。
眼见着,酒坛子空了。
“对不住了。”有一人声音喑哑,眼中有痛楚之色。 倘若对云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