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婆婆将靠在枣红色木桌上的拐杖一拄,腾起了地面的少许烟尘。
她在表达自己的情绪。
云岫拔动脚步走向她。
离董婆婆越来越近,她的心跳得很厉害。
像是藏了一把鼓槌在胸腔里头,她的脚每每落下一步,那把小鼓槌便狠狠地敲她一下。
“坐。”
董婆婆长长的指甲在桌面子上刮出了一道尖锐刺耳的声音。
没人喜欢这种声音。
云岫也不例外。
董婆婆的眼皮耷拉着,在见到云岫坐下后,她努力睁开了眼。
那些排在后面的姑娘敢怒不敢言,要是因了对这无端插入的女子随口说上几句,坏了自己在董婆婆心中的印象,那真是得不偿失。
云岫扭头观望,在一众女子中,见到了一个熟面孔。
那个晕倒在街头,被方梦白打横抱回家的姑娘——甄音杳。
她的脚尖不住地摩挲着一颗石子儿,不大,不知是被她的绣花鞋磨平了棱角还是这颗石子儿本来就长得偏向圆润,没有摩擦出任何杂音。
她和别的看上去十分端庄的姑娘不同。
她没有撑伞。
甄音杳一面用脚蹭着没有尖利棱角的石子,一面捧着一本书在看。时不时地叹气摇头。
云岫运足目力,总算是把掩在她指缝里的那几个字看清楚了——蛇妖传。
这类民间话本子确实得很多闺房女子的喜爱。
当甄音杳合上话本子,晃动了一下脖颈子。
她定睛一看……
怎么这么多人。
她看了看前面隔着老远的队首,再回过头看了看望不见的队尾,小心地拈起裙摆,“我似乎走错地了。”
因了少一个人而庆幸地抚着自己胸口的姑娘们迫不及待地往前迈了一大步,顾不得自己的淑女形象,生怕有人直接侧了一个身子进来。
甄音杳打着呵欠,挤出了一点眼泪花儿。
她嘟囔着:“还以为是卖桂花饼的喜婆婆摆的摊儿呢,这么多人……”
后面的话被风吹乱了,云岫没听清。
她的手掌摊开,被董婆婆拉到浑浊的双眼下认真看着。
纹路清晰。
但人生不像掌纹那样一条一条地清楚明白,一是一二是二地摆在跟前。
董婆婆背过手在棉麻的衫子上蹭了蹭手心里的汗。
当空的日头,让她看得好不真切。
这眼前朦胧的似有一大圈气泡,始终戳不破分毫。
董婆婆搓着眼睛。
“婆婆,你可是看出什么门道来了?”云岫想着还有别事,若是一直耗在这里,恐怕是不行的。
董婆婆冷哼一声,丢开了她的手。
“你走吧。”
这是被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了?
云岫笑了笑,起身。
董婆婆努努嘴,叫住了她,“姑娘,你的命定之人……”
云岫勾了勾唇角,噙着笑意说道:“定不会是身边之人。”
董婆婆被她这话呛得干咳了几声。
待她咯出一口浓痰之后,云岫早已不见踪影。
董婆婆“呸呸”两口唾沫,以指腹在舌头上蘸取了唾沫星子,贴住花名册一角,一掀,便翻了一页。她执笔在花名册上添了一个“无名氏”,经她手算过姻缘,牵过姻缘的,都要留一个底儿,至于这个姑娘姓谁名谁,老天爷才知道。
董婆婆在询问下一个姑娘的芳名之时,慨叹道:“通透的姑娘。”
刚落座的姑娘不免羞红了脸,董婆婆向来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能得她一句赞美,就是走运了。可是她还没道出自己心中所想,又怎么通透了呢?
难道说……董婆婆有读心的功夫?
姑娘垂下了头,害怕董婆婆透过她的眼睛直直看进她的心间。
云岫追着甄音杳离去的方向而去。
析墨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他不会问云岫为了何事,去往何方。他总是这般念着那份沉默的长情。
甄音杳在一处矮檐下蹲着,她掰碎了新鲜的桂花饼,喂着流浪的花猫。
云岫不知道这只花猫是否是她刚入成时见过的花猫,她心上莫名柔软了起来。
甄音杳敛起裙裾,蹲在那处,嘴里不住地念叨着。
“好嘞,今儿你个小东西啃了我八文钱。”甄音杳同一只猫计较着那两块饼值多少银钱。
她的手自花猫的头顶抚到了尾巴尖尖上。
花猫骄傲地仰起头,耳朵动了动,脑袋偏转。
甄音杳顺着花猫的视线缓缓回头。
云岫正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她不解地问道:“姑娘是在找我?”
“路过而已,见你在喂食流浪的猫儿,便起了心停留。”云岫微微荡开一笑,“扰了姑娘的兴致,实在是对不住。”
甄音杳一把抄起了花猫,“咯咯”地笑起,“姑娘若是喜欢,不妨来给它顺顺毛?”
云岫没有拒绝。
只是她刚一探出手,还未触及到那只花猫的脑袋,它便恶狠狠地叼了甄音杳的虎口处,从她怀中蹦跶出去。
因了借力的后腿太过使劲,在甄音杳的手上留下了几道血淋淋的爪痕。
“嘶——”甄音杳倒吸一口凉气。
她勉强地笑了笑,将樱桃小口覆在爪痕上吮吸。
“姑娘……”云岫见状连忙叫住了她。
甄音杳咽下了从伤口里吸出的血,她摸出了一张干净的绢子来,把手缠绕上了。
她咬住了绢子一角,未受伤的那只手飞快地抓起另一个角打了一个结。
她讪讪地摸了摸鼻根,吸溜着。
“让你见笑了。”
仿若甄音杳真就不介意被一只来路不明的猫儿给咬了,抓了。
析墨羞赧一笑,好心说道:“姑娘还是去看看大夫吧,小心伤口溃脓留了疤。”
甄音杳点点头,后又犹豫着,是要抱拳呢,还是要福身呢?这么个俊美的公子哥儿,气度比方梦白那整日白吃的家伙还要好几分,她竟看得有些呆了。
“好……”她的眼底若有一川星河。
“好……”她已然忘却她应过声了,她怯生生地再次回了一个字。
“好……”她将裹好的伤口贴近脸,绢子上有浅薄雾气的凝集,略微潮了,她的脸感觉到了凉意。
她有模有样地学着抱拳作了一礼,左右手来回换着,她不知哪只手在上,哪只手在下。
“多谢公子好意提醒。”
他们二人目送甄音杳脚下带风地离去。
这姑娘好像有些迷糊呢。云岫如是感叹。
她原是想着跟着方梦白那般在意的女子走一道,看看究竟是个何许人。只是甄音杳这姑娘……似乎并不是特别灵光。
没人见着甄音杳在转过街角后,一把拽下了裹了伤口的绢子,使足了劲挤出毒血。
抬起头时眼神里满是怨毒。
她在云岫探手的那一刹掐了怀中的花猫一把,想着猫儿定会扑花了云岫的脸,未尝料到偷鸡不成蚀把米,她反被猫儿咬了,抓了。
甄音杳一撇嘴,一脚踹到了路边的老树上。
这可不是逢春的老树,这只是一棵快要朽掉的老树。
被她这一踹,枝桠簌簌掉落。
“是谁把你气成这样?方梦白?”来者着一身黑袍,声音可谓是雌雄不辨,生硬到不似人。
甄音杳看见浑身上下都透着神秘气息的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整日装神弄鬼,又没搞出个什么名堂来给她看看。
胭脂以内力将嗓子逼成了这么一线之音,她说道:“我知道你很想杀了我。”
甄音杳冷笑着,“杀你?杀你就能摆脱劳什子鸟儿的身份了?”
“很不幸,不可以。”
胭脂对她的疑问毫不意外,轻车熟路地答复了她。
甄音杳总是不肯罢休地追着讨这个问题的答案。
“主上予你的名是什么?”胭脂明知故问。
甄音杳的脸上浮起一丝厌恶,面对这个神秘的上司,她只得老老实实地作答:“金丝雀。”
雌雄金丝雀要分开饲养,当它们隔着笼子交吻之时,再放入同一个笼子里,繁育。
没有自由的鸟儿。
“好名字。”胭脂的笑声极为讽刺。
甄音杳不动声色地从袖间摸出一把小刀,“你不配提方梦白的名。”
“还心疼上了?金丝雀儿。”胭脂特地在“金丝雀儿”上咬的音重了些,尾音上翘,惹起回味无穷。
甄音杳并不想回味。
胭脂屈指弹在刀身上,震得甄音杳的手麻了。
她嫌弃地说道:“不自量力。”
甄音杳甩了甩发麻的手臂,咬牙切齿地说道:“从来没人见过凤凰,只有拔了毛的山鸡!”
话音落下,她转身便走。
这人算是什么凤凰,充其量就是一只见不得人的乌鸦!
胭脂抹过下颌,玩味地笑起。
方梦白,甄音杳。
两人的名字都是这么的合拍。泡影般的梦,就像发白的琉璃,失了本来的色彩。远方的音,渺渺无着落之点,没人能听得清楚。
只可惜……
没有主子点头,哪能把笼子门打开,让那已交吻的金丝雀成双成对呢?
……
暮府。
暮涯总是喜欢在那些透过稀疏叶片落下的琐碎阳光里站着,光影斑驳。
她看不见世间的色彩。
可她不喜欢黑暗。
因故,她没有挑一处阴影遮蔽的地。
她在听兄长弹琴。
在午后清亮的阳光里,暮朗专心地抚琴。
琴音如同天空中漂浮的云,没有定点,又如同江河中流淌的水,无拘无束。
孔宿抱着剑靠在回廊的柱子上。
鹿贞在香炉里添了一味薄荷片。
暮朗就那么闭着眼,享受指尖跳动奏出的音律。
近来,他老是抚着抚着便往悲凉的调子上去了。
无人指引。
直到他倦了,睁眼看见泪流满面的暮涯,他又是剜心的痛。
往日他要在夜色正入,暮色四合的时候才会收了琴。
今日不同。
琴音戛然而止。
他的琴弦断了。
他睁开了眼,手指正抹过那一根断掉的琴弦。
不祥的预兆。
他回头,映入眼帘的是暮涯紧蹙的眉头。
她不明白,怎么好好的琴音在高潮迭起的部分就止住了。
她柔声唤道:“鹿贞。”
“哎,小姐!”鹿贞的睫毛扑闪扑闪。
“兄长怎么了……快去请大夫。”暮涯担忧地说着。
她觉着自己的心上被这断掉的琴音割出了一道又一道透明的口子。
“鹿贞,鹿贞……”她走得太急,被一块石头绊住了脚,身子前倾。
孔宿以移形换影迅速到了她身前,隔着衣袖扶住了她。
“朗哥儿无事,小姐不用担心。”
“当真?”暮涯没有光亮的眼里渗出一滴热泪来,“先生,兄长为何不答话?”
暮朗坐在古琴前,望着暮涯不肯相信的咬着唇,又不愿拂了孔宿的脸面的委屈模样。
他不知如此排解这种烦闷的心情。
“暮涯,我在。”他深吸一口气,说着。
当他看向头顶不算烈的日头,喉头一哽。
因为,暮涯扑到了他的跟前。
她执起暮朗的手,哆嗦地探着他的腕脉,而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万幸。”
鹿贞会了暮朗的意,上前一步扶起了暮涯,“小姐,只是琴弦断了,我们先回房歇息吧。”
“好。”暮涯平和地笑起,只要暮朗无事,她便心安了。
暮涯的身影消失在了园子里。
暮朗自嘲地笑笑,“先生,连我母亲留予我的琴都……”
“朗哥儿,这种事每天都会发生,只是碰巧罢了。”孔宿在暮朗面前没有半分骄矜。
“碰巧?为何人人都告诉我这是巧合,巧合,我听腻了这样的话。”
暮朗还是维持着好脾气,不过手团成了拳,手背上青筋立现。
孔宿思虑良久,发誓道:“朗哥儿,我会护着你,拿命。”
暮朗摇摇头,“先生,我不要你拿命来保护我,你要好好的。我是个活不长的药罐子,我这身子,我还能不清楚吗?”
“我的誓言从未改变。”
“塔木族的人对忠诚太过看重,有时候会反伤了自己。先生,切记,命是自己的,不是为了谁才活着,哪怕你曾立誓要死在我之前,千万别犯傻……不值得。”
暮朗一口气说了好多话,有些语无伦次。
他不知怎么劝服从塔木族走出来的一根筋,他不想别人为了自己赔上了性命,以前如此,现在如此,以后还是如此。
“不愧是塔木族族人。” 倘若对云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