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六。
沙城界碑刚过,距城池还有一段脚程。
这一路过来,路边的田里麦浪翻滚连同深浅不一的草地,直至天际。
只是,昨夜刚下了雨。
路上还有泥泞。
马车轮子陷进了一处深泥坑。
随着车身猛地颠了一下,蒙歌抬起他的头,瞬时之间醒了瞌睡,他苦着脸唤道:“大人。”
谁教他昨夜和蒙络趁叶惊阑睡着了,偷偷烤了那只拔了毛的鸽子。尽管鸽子在闷在荷叶里,带了点馊味,架不住叶惊阑瓶瓶罐罐里的调料太香,盖住了那股子馊味。
一吃起烤鸽子就得配点小酒啊,于是没准备的他连夜赶了十余里路敲开了一家酒肆的门,好言好语说尽了,再塞了好些银子才买到了一壶清酒。他赶回来时,蒙络正吐出最后一根大腿骨。他怎能怪罪自己的妹妹连一个翅尖都不肯留给他呢?
最后,不仅瞌睡没睡上,烤鸽子也没吃上,甚至磨坏了一双鞋,脚底板上还磨起了水泡,又就着火上炙烤过银针后挑破了那些水泡,现在脚心还是隐隐作痛着……说多了都是心塞。
蒙歌长叹一口气,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倒霉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地接踵而至。
他怕是犯到了哪路神仙的头上?要不,到沙城之后和主子告几日假,去庙里潜心修行几日?
再度叹息。
他跳下车,看了看陷进泥沼的车轮子。
“大人,拔不出来了。”
叶惊阑懒懒地应了一声,“嗯。”
听上去像是将醒未醒之际,迷迷糊糊地听了他人说话,随意的回应。
仿若凝了霜雪的皓腕拨开了车帘。
一柄油伞握在她手中。
背上背负的包袱里应该是云轻剑和一些换洗衣物。
蒙蒙烟雨,腾起了一片细雾迷茫了眼。
这不像是传闻中的沙城,倒像走岔了地,行至了浅雾袅娜的花朝城外。
她撑开了油纸伞,回头对蒙歌微微颔首,而后以指腹压在唇上,示意噤声。
云岫低声说道:“叶大人昨儿因忧心沧陵一案,彻夜未眠。你先在这处歇息一阵,待他和蒙络醒转再入城吧。”
“云姑娘,你想一个人进城去?”
“是。”
“你可有同大人交代一句?”蒙歌晃晃沉重的脑袋,熬通宵的感觉真不大爽利。
云岫笑笑,“他应是知道的。”
她走了。
撑着油伞走得很慢。
茶白色的裙角消失在曲折道路的尽头,金黄麦浪和微风共卷。
蒙歌钻进车舆,倒头就睡。
天知道他有多困。
……
雨珠在伞面上留下窸窣响声。
她递了自己的路引给守城官兵。
“打扬城来的?”握着长矛的士兵从上至下地打量着她。
“回官爷话,是的。”
另一个攥着一颗红果子的高大士兵说道:“徒步而来,可是要走些时候。”
“本是搭了别人家的马车,马车在路上出了点状况,我只好同人道别,自己走了这一段。”云岫不卑不亢地答着,例行公事一般的问答,她早已是轻车熟路。
“探亲?”守城兵再问。
“是。”
“寻的是哪户人家?”
始料不及的问话,她还没和花钿她们对好接头地,这要去寻哪户人家?没人和她知会一声沙城里有哪些人家户。
有一少女出声道:“她是来寻我的。”
她的声音很淡,快要和这滴落在伞面上的雨珠子差不多,干净而清冷。
士兵却对她颔首致礼,“虞姑娘。”
青衣女子没有管顾士兵对她是何种态度,她自顾自地执起云岫的手,熟络地问道:“被吓坏了吧?”
云岫虽不解,但这女子替她解了围,她也就顺承了这份情意,笑说道:“没呢,只是一时间忘记了姐姐住在哪里。”
“我曾在信中提过一句,日子久了,你可能忘记了。”那一身青衣静立在细细斜飞的雨中,似与景相融。
云岫顺从地点点头,“许是这样吧,望姐姐恕罪。”
“这里不是叙旧的地方,你随我一道入城去吧。”
士兵恭敬地捧还了云岫的路引,顺口说了一句:“这位姑娘若是早些时候说你是虞姑娘的故人,我们便不拦你了。”
“你们也是尽心尽责,我省得。”青衣女子从提篮里摸出几个果儿,放到一旁的石台子上,“区区小果,不成敬意。”
“虞姑娘总是这般客气,方才你出城的时候给我的果儿我还没来得及啃呢。”士兵摊开手掌,将红得发亮的果子递到她眼前,证实自己所言非虚。果子的红皮快被他搓掉了,可能是闲得无聊来回把玩多次造成的。
虞青莞用手绢掩面而笑,“都怪你们守城太细致了。先收了吧,得空再吃。”
“好,多谢虞姑娘。”还给云岫路引的那士兵道了谢,他知道如果不接,虞青莞还是会想方设法地给他们送吃食。
“青青,我们走罢。”虞青莞拉过棉布将篮子盖得严严实实,随口诌了一个名儿。
士兵们目送她和云岫进城去。
“老陈你说,要是虞姑娘沉冤昭雪,恢复了身份再嫁给将军,该有多好。”
被唤作老陈的守城兵摇摇头,擦了擦红果子,一口啃下,“你啊,想得太简单了。典型的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啊。”
“是吗?嘿嘿嘿。”他挠挠头,而后抓紧长矛站得笔直。
而虞青莞引云岫入城后,递给云岫一张干净的棉布帕子,“姑娘将就擦擦吧,我的手不干净。”
云岫眼见着虞青莞羞红了脸,迅速收回了把在她腕上的手,背到身后。
她接过帕子,道了声谢。
“姑娘且去寻自己的亲人吧。”虞青莞的手不自在地抚着衣裙,同这位穿着不差的女子相比,自己……算得了什么,还和别人平起平坐了,真给自己长脸了。
这双常年干活的手,说不定硌到了眼前这个姑娘的娇嫩肌肤。虞青莞的耳根子都被染红了。
云岫不知道她心中这么多弯弯绕绕的想法,只当她是一个有些小小怪癖的人。
“敢问姑娘芳名?家住何处?待我寻到家人之后,定来感谢姑娘今日解围之恩。”
虞青莞的牙齿嗑在下唇,咬得唇色泛白。
她琢磨了一阵,报了一个假名字给云岫:“虞思陵。就住在锦衣巷巷尾。”
“有幸得遇虞姑娘,我姓云,单字一个岫。”云岫抱拳一礼,“来日再会。”
虞青莞的手中被云岫塞了一块银元宝。
陡然发了小财的滋味,难以言喻。
像不像一个乞儿?她自嘲地笑笑。
“再会……”她望着云岫渐行渐远的背影,和云岫留下的油伞,喃喃出声。
云岫自然不会多想她的无心之举会有什么影响。
她在找寻一处茶坊,而这处茶坊没有挑在外面的旗子,也没有任何独特的标志,若是非要说有什么标记,那一定是老板长得很富贵。
怎么个富贵法?
不知道。
因为那张画了地图的纸被蒙络顺手捡去包烤鸽子了。
待她发现时,就剩一角碎纸。
她凭着记忆在众多小街上穿梭。
今日下了一场雨,沙城的人没有蒙住口鼻,他们和其他城池里的人无异,撑着伞,来来往往。
“来来来,刚出炉的肉饼子。”路边棚子下的老板捞起了火炉边上烤好的肉饼子放在竹篮子里。
云岫犹豫着,肚子已经实诚地发出控诉,今晨喝过的米粥不顶饱,还没到两个时辰就消灭得一干二净了。
“老板,你这肉饼子怎么个价钱?”
“姑娘,你不是本地人吧。”老板眼角的鱼尾状纹路里满是笑意,也许在他眼中云岫就是一只待宰的肥羊。
“扬城来的。”
“哎,我就说嘛。你这口音太奇怪了,扬城那一方的人到这里来,说话一快,我就听不大懂了。”老板抹了一把额间的汗水。
云岫不想浪费时间和他探讨扬城的口音奇怪与否,她又问道:“你这肉饼子怎么卖?”
“三文一个,十文三个。姑娘要几个?”
“……”
这糊弄谁呢?
乍然听上去,挑不出一丝毛病,甚至还觉得掏十文买三个算是自己赚了。
老板又捞起一块新鲜的带着炉灰的饼子,“怎得?嫌贵了?那两文一个,五文两个。”
“……”
这恐怕不是他存心糊弄了,是他自己算不清账目。
“姑娘,我这肉饼子新鲜着呢,你别犹豫久了,等会儿回炉就不好吃了。”
“一个。”云岫递上两文钱。
一孩童横冲直撞,大头顶在老板伸长的手臂上,刚接过的两文钱落到了地上。
清脆两声响。
“枕玉,你等等为娘。”想必是老来得子,这位妇人的发间已有银丝。
唤作枕玉的孩童转身道歉,弯腰拾铜板。
“别捡。”一人大喝道。
她眼角余光扫到叫住孩童捡铜板的男子,眉宇之间是挡不住的贵气。
薛漓沨快步走向云岫,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解释道:“今早从老柳树边上的井里打的清水。”
瓷瓶微倾,清水倾泻如柱,倒在了铜板上,顿时腾起白雾。
好厉害的毒。
“我想,铜钱只在你们两人手中传递……”薛漓沨的话没说完,足够让人浮想联翩。
是谁想害谁?
云岫眼神一凛。
风从长街尽头刮起。
从云岫身后吹来。
落在老板弯弯的鱼尾纹路上。
落在妇人发间的银丝上。
落在薛漓沨手里的瓷瓶上。
七月的风竟带起了凛冽的触感。
她的裙角被风吹得微动。
路过的行人给了两枚钱,抓起老板刚烤出来放在竹篮子里的肉饼子,就势一啃。
“何老三,你的饼子里的肉少了。”给钱的男人三口两口就把一个饼子吃得干干净净,还舔了舔手指。
“这水涨船高的事,我不给你涨价钱就算对得住你了。”老板收了铜板儿,眉开眼笑。
头上飞过几只不怕雨水沾湿羽毛的鸟,清冽的鸣叫钻进云岫的耳朵里,有那么一霎,她感到慌乱。
老板拿过搁在案板上的棉布,擦拭满是白色粉末的手。
“姑娘,你这别地来的人,就算不吃我何老三的饼子,也别给我抹黑啊。我这开门做生意的人,凭的是起早贪黑的揉面烤饼,手艺人,耽搁不起哟!”老板的手挥了挥,“你快些走吧。”
究竟是哪里有问题?
云岫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
“姑娘,既然店家不愿追究,这件事就此作罢。”薛漓沨收好了瓷瓶,他的眼中蓦地闪过一丝模糊却透着诡异的光,仅仅那么短暂的一刹那而已,他又恢复了冷静到近乎残酷的表情,一如他出现呵止孩童时的严肃。
“多谢公子。”
“我没什么帮你的,你不用言谢。”薛漓沨冷冷地说,“外来人员尽快回到原住地,切莫逗留。”
“在下云岫,敢问阁下尊姓大名,以便日后偿还这一份提醒的恩情。”
“薛漓沨。”抛下三字后,他离开了。
云岫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方才站的地。
薛漓沨。
浑身上下挑不出另一种颜色的男子。
黑,仿佛就是他自己的颜色。再没有别的颜色可以和他相配。
哪怕是系发的带子也是通体的黑。
他的容貌看上去很是年轻,但他早已脱离了少年的乖戾和桀骜,只有岁月精雕细琢出的沉静。
就连他的那双眸子里,都是瞬息变化的风云聚合、散开。
他的名号,全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烈风将军。
她的呼吸稍稍变得急了些。
薛漓沨这人,她还真没见过。因为她到盛京时,他不在,他在盛京时,她不去。
这么些年,硬生生地活成了两条平行线。
终于,命运开玩笑似的给予了他们一个交汇点。
云岫不为人察觉地叹了口气。
析墨常说:过刚易折。她倒觉着这句话在薛漓沨这里不大适用。或者说是,暂时不适用。
“来来来,刚出炉的肉饼子。”老板继续吆喝着。
吆喝声被长街尽头涌进的风吹散了。
她沿路找那家有着富贵相老板的茶坊。
从当街一家赌坊里滚出一名女子。
正巧滚到了云岫的脚边。
露在外的脸蛋儿、脖子、手臂满是青紫伤痕。
她伸出手臂,眼中空洞,呢喃道:“救救我。” 倘若对云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