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凛死了,死在了虎牙岭。”
在云岫说出这句话之后,她木然地抬起手,隔着虚空无力地抓了抓,看起来像是想要抓住红楼垂下的手。
嘴唇嗫嚅,始终没能喊出红楼的名字。
她死了吗?
云岫不知道。
那个女子说话的方式很特别,一扬,一叹,之后是软下来的语调。她活得鲜明,像烛火,一点点火星子就点燃,照亮。
滴水的恩情以涌泉还报,这是红楼。
在欲语还休的冰冷年代里,残酷的方式有很多种,譬如生离死别,譬如明明很近却无法挽留。
云岫望着穆虚横抱着红楼离去的身影。
如果能重来……
院里局势明朗,狗爷的人已占了上风。
除了明如月的刀仍然架在西平王的脖子上。
在云岫一晃神之间,暗鸦纷纷落到了祭坛上。
潮澈的手指蜷着,捏了一个诀。
浓雾扩散,自上而下地将整个院子笼住了。
有疾在身的人效仿西子捧心呛咳。
云岫只觉去了一身精气,她扶住长剑,眼皮子沉重得快要开始打架。
好想此刻躺在榻上酣睡,做一场沉沉的大梦,可以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要,只需要让她想醒的时候再醒来,有人告诉她,这只是梦境。
她的神思飘忽不定。
她甚至在渴求她什么都不知,还处于一个懵懂状态,虽好奇,却不会有这般撕心裂肺的疼痛。
她好几次发问,为何自己是她。
没人给予她答案,没人告诉她可以弃了这一切。
她离开北疆的初衷……
对,她还有离开北疆的理由。
她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
为了……挼蓝。
哪怕背负这些原本不是她应承受的痛苦。
“云……”叶惊阑的目光凝在她瘦削的肩上,如今的他已经知晓她的身份了,还要继续装糊涂吗?他犹豫着,而后说道,“纳兰。”
他想了很久,叫出了一直以来都想面对她说的那两个字。
每次远远地看着她入京,离京,从没有过一次走到她跟前同她说说话。
同朝为官,竟没有任何交集。
可笑至极。
因了这一声“纳兰”,她蓦然回首。
心底的某处崩了。
是万古不化的雪在一瞬间倾塌,顺着山体涌流;是忽明忽暗的火星子在顷刻之间燎了原,在荒野上肆意吞噬草木;是汹涌澎湃的滔天浪潮在须臾里拍打海岸,击在岩石上穿凿出不可磨灭的痕迹。
果然还是没人相信她不是纳兰千凛啊。
云岫愣了半晌,以一笑回应。
这是一个纯粹的笑容,潋潋水波漾在眸子里,她的睫毛一颤,滚落了一滴晶莹,“我叫云岫。”
往事无须回首。
她本该是一个死在北地战场的人,无端担了姓名,便是担了那个姓名背后的一切。
叶惊阑感觉到心尖子一颤,仿若那一滴热泪落到了他的心上。
那么的炽热,那么的滚烫,顺着他每一条血脉奔流,直至全身各处。
他的声音微颤,轻声唤道:“云岫。”
“嗯。”短促的鼻音,代表她应了。
“抛下那一个身份,我还是愿意将我的剑交托与你。”
仙子只喜欢琼楼玉宇,高坐莲台。纳兰千凛就是那个触碰不及的神,她的一颦一笑都忘记了凡间味儿,她的每一步都稳踏在她的谋算之中,这是一个没有任何差错的人,不,她就是神,他所向往的就是这么一个神祇。
而那个烟火气重一些的云岫,清醒时冷静疏离,醉酒便撩拨,娇痴不怕人猜,合衣倒睡人怀,如此可人。
这本不该是同一个人,偏偏又是同一个人,于是他慌了神。
他方才的思绪发散到了三千浮华之中,将他所经途的每一件事都过了一遍,他终是明白,当理想照进现实,如神女入凡尘,也会浣衣、烧柴,不再是完美的仙人。而他爱着的,是那颗一往无前的心。
何须管顾那人是否顶着那个名?
她的鼻息间隐隐透着杀气,眼波流转,是摄人魂魄的寒意,她道:“若我还活着,便接了你那把剑。”
“好。”
比之先前那种似是而非的玩笑话,这般正经的承诺,是他没想到的。
他的目光灼灼,紧盯浓雾中心,乌鸦立在人头上凄厉的悲鸣。
有了光。
一片血色的光里,众人神色各异。
出现了。
那一具从凌城运到云殊城的尸体。
身着艳红喜袍,不再是她在凌城见到的那样素净的丧服。
据传死尸上披红能让怨气发挥到极致。
云岫手中的剑在颤抖,发出呜咽的声音。
“它厌恶邪气。”叶惊阑用手捂住肩膀上往外淌血的伤口。
“你这条手臂,恐怕没有完好的机会了。”面临生死大局,她还有心思打趣着。
他的手指稍稍动了动,“还记得在无名岛上的事吗?”
云岫似想起了,眉眼盈盈,但不答话。
“我这手若是真的废了,才会劳烦姑娘为我做些琐碎的小事。”他挑起他那好看的眉,一双桃花眼里光亮闪烁,“眼下我想的是,废了便废了吧,正好有人可怜我,照顾我。”
“大理寺卿除了耍无赖没有一丁点真才实学,果然是靠脸上位。”
“是,因了我这张貌若天人的脸,才入了云姑娘的眼。”他第一次高兴地承认他是靠脸上位。
云岫剜了他一眼,对着这张沟壑纵横的假脸,她真是提不起兴趣苟同“貌若天人”四个字。
“二姐姐!”
从大门处飞扑过来的小丫头正是她多日未见的樱之。
她的目光在触到樱之的刹那间柔和了许多,抚上了樱之的额头,软声道:“别来无恙,樱之。”
“还有你,析墨。”她也瞧见了立在石阶上的析墨。
析墨正欲开口,叶惊阑长臂一揽,云姑娘入了怀。
“幸会。”
“久仰。”析墨作礼说道。
云岫在他们两人的对视中感觉到了战场上的厮杀,两人都想兵不血刃地压对方一筹。
析墨抬眼,快速瞟过院中情形,“我不该贸然入了阵。如若我还在阵外,兴许还有办法。”
“利用百鬼千尸来摆阵,扶桑一族确实是人才辈出。幸好有扶疏公子与我同享,死而无憾。”叶惊阑就是那种死也要拉一个人来垫背的人。
“不厚道之人向来是有难同当,有福不同享。”析墨浅浅地笑起,他自发忽略了那条碍眼的手臂,“软软,切勿轻举妄动。”
云岫也知这么一个阵法是不可靠蛮力来破,只得循序渐进摸索出门道。
那两人好似忘记了身处这么一个凶相迭起的阵法里,也忘记了之前的不愉快,如同阔别多年的老友重逢,你来我往的寒暄。
潮澈已然不见。
“她将自己变作了阵眼。”析墨一如既往的从容。
叶惊阑肯定了他的说法,“只有这样,阵眼才是活的,不被人拿捏住的。而且,这样的话,她是最为安全的。”
“异术是不能被武力所破的。潮澈已隐了身形,徒增破阵难度。”
云岫听后,若有所思,这阵法即将大成。
魂幡飘摇。
“拔了她的幡子。”叶惊阑当机立断。
析墨以一臂横在他身前,“不可!若是动了这阵势的分毫,你我都可能陷入更为被动的局面。”
阵法已成,绞杀生命如收割茅草一般简单。
苟延残喘的府兵们一声高过一声的惨叫,他们抵御不住肃杀之气。
浓雾里像是突然有了光。
这混沌的世界被一道红光硬生生地撕出了一条口子。
暗鸦惊起,落下,伏在凋零的生命上啄取他们的眼珠子。
然后有了风。
吹散了一片大雾。
天地间只余疾走的狂风呼啸,万物在风里残存模糊的轮廓。
翅膀扑棱,这种名叫“死亡”的气息蔓延开来,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听见小王八“噗通”跪地的声响。
听见穆虚被狂风驱到角落与墙撞击的闷声。
听见吴问喃喃自语,晋南笙在那一头的歇斯底里。
还有立隼的惨叫,何不愁迎着大风想要去接应并肩作战的弟兄,最后只能无奈地骂一声贼老天。
云岫的心跳加快,她不知什么时候就轮到自己。
恐惧攫紧了心脏,她只得握紧手中的长剑。
说到底还是怕的,哪怕她是曾死过一次的人。
明如月张狂的笑声,潮澈直击灵魂的呼喊,西平王一反常态抛弃了谦和的骂骂咧咧,宫折柳竭尽全力的声嘶力竭……
都在风里交织缠绕。
樱之抱紧了她的腰,声音发颤,声声唤着二姐姐。
“别怕。”她安慰着樱之。
叶惊阑在庆幸身边人都离开了云殊城。
只有一人,镇静地立在风中。任由风吹乱了他的发,高束的青丝散开,他依旧无畏无惧。
他抬起头,眼中是柔软的银丝般的光芒,如游荡在水中的银色水草,一圈一圈地漾开透明的涟漪。
他慢慢地朝着棺木走去。
云殊城的六月,午后。
是无穷尽的黑暗。
西平王府像极了一座死寂的坟墓。
头顶上罩着一张巨大的网,在这张网里,每个人都在担忧着是否能见到明日的朝阳。
暗鸦不知疲倦地飞着,疾风刮过琉璃瓦,带起一阵骇人的声音。
析墨走到了棺木旁。
墨玉笛敲敲棺木边。
棺木下的尸首晃动手臂试图捉住他的腿,他灵巧地躲过了,连一点衣角也不留给他们这群尸体干瘦如枯枝的手。
他本不想与潮澈为敌。
可是云岫在阵里。
尾指屈了屈。
风停了。
“潮澈,你还是那么喜欢使一些虚招子。”
潮澈没有现身,她的声音散落在院子的各处角落,“杀一是罪,屠万为王。”
这是铁了心要和他为敌。
潮澈驱使死尸攻击云岫,她的目的从一开始就只有云岫而已。
“你已被胜负欲迷了心窍。”析墨如是说。
潮澈没应,她满心思的扳回一城,哪管得了那么多。
云岫护住樱之退到墙角,长剑横扫,死尸的动作一顿,继续发起攻击。
叶惊阑也被包围了,自顾不暇的他觉得对付活人比对付死人容易多了,至少活人还有感觉,知晓疼痛,死尸不仅不知,而且只为了达到施术者的目的永不疲倦地攻击。
析墨的墨玉笛在棺木中人的脖颈子处,随时可能划破刘家大少的皮肤。
潮澈讥嘲道:“小公子难道不知死人是感觉不到你割喉,剜心吗?”
“我知,若是用这个呢?”他手里是一个佩环。
这是刚才云岫想到的,徐清慧遁入空门之前交予她的佩环,没想到叶惊阑竟随身带了过来。
析墨不动声色地接近尸体,就是为了让潮澈放松警惕,毕竟人在阵中,所想所做尽在她掌握之中。只有赌上一把,利用她的狂妄,自认为对陷入阵中的人了如指掌,这样才不会过多推算他的想法,最终达成他的目的。
他将佩环塞进了尸体的口中。
衔玉的尸体渐渐褪去了黑气。
析墨修长的手指一收一放,这个手势是他施术时惯常用的,早已脱离了借物施法。
忽起的大风,在院中乱窜。
不多时,包裹了一团物事。
那团不明了的物事渐渐由透明变成有色。
潮澈落地,劲风仍是不肯放过她,绕在她的身周。
“还是输给了你。”潮澈认输了,心服口服。
析墨不想深究,她在佩环被塞入尸体嘴里的时候就放弃了,和毫无斗志的人斗法,赢了也只是胜之不武。
过了很久,倒下的人才听到了一点风声,细碎的,轻抚绿草的风声。他们破了鸿蒙,挣扎着睁开眼,被第一道射进眼里的光芒刺得流了眼泪。
狗爷踢飞了明如月手中的刀子,一把夺过了西平王,跃到晋南笙的身边。
西平王像是突然老去,他干裂的唇在蠕动,却迟迟没能说出只言片语。
伴随着潮澈被俘,本就不堪一击的西平王府便顺理成章地成了狗爷的囊中物。
“世子的筵席,我定要吃上个三天三夜。”叶惊阑的脸色苍白,他还在和狗爷开着无关痛痒的玩笑。
有一人挽长弓如满月。
箭尖指向明确,也许挽弓之人想要破坏这一扫死气的祥和氛围。
“嗖。”
白羽箭飞出。
在羽箭没入她的身躯时,落日的余晖正好洒在了西平王府的大门上。 倘若对云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