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在等待什么?
云岫只是对匆匆赶到的花钿笑笑。
点绛今日没有再拉过头发来遮住半张脸,而是戴起了面纱。
这是炼梵予她的。
“炼梵可还好?”云岫问着花钿。
花钿哑着声音答道:“舟车劳顿,日夜颠覆,还在困觉之中。”
日上三竿还没醒,想来炼梵这一路从北到南的旅途很是难熬。
“鸦黄怎么没到?”
点绛的面纱稍稍被她的鼻息吹起,后又飘落。
她眼角的疤痕还露在外边,狰狞如初。
她将手心里握着的一个物事搁到桌上。
“鸦黄给的护身符。”
其实心里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面对一个熟知己方所有的敌人,她们不免有些忐忑。
仅仅是胭脂一人吗?
她身后是否还有比她更难缠的对手?
没人知道。
但云岫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不会是胭脂一人操控全盘。
云岫两指夹起鸦黄叠好的符纸,揉了揉眉心,“鸦黄不会在客栈里祈福吧?”
“小姐料事如神。”
对于点绛的夸奖,云岫怎么也笑不起来。
料事如神?
就差被这事到临头还抱佛脚的人给气得元神出窍了。
“平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云岫不禁感慨这么一句。
鸦黄平日里就喜欢这些神神鬼鬼的,越到关键时刻越会去相信上天的“神力”。
叶惊阑起身朝着方梦白走去。
再不去瞧瞧蒙络使了什么坏,准是会乱套的。
话又说回来,蒙络递给方梦白的酥饼是无任何添加之物的,她头一次这么正经地给人匀自己的吃食,不使坏。
方梦白接过,塞到嘴边张口就咬。
仅两口,就没了。
味道还不错,不得不说这小姑娘的口味很不错。
“小丫头片子,还有吗?”方梦白捣乱的劲儿也过了,如大爷一般往长凳上一躺,晃悠着脚。
蒙络伸出两根手指,在方梦白眼前晃晃。
“心太黑了吧。”方梦白嘴角一掀,哪有这么漫天要价的。
蒙络嘴儿一翘,“不给就甭吃了。”
方梦白倒是大方,在袖袋里掏掏,一百两银票就到了蒙络的手中,“去给小爷买够数儿,回来再给你些辛苦费。”
蒙络拿着银票就着怀里一揣,而后拍拍手,稳稳坐下,装出一副听说书先生讲故事的认真模样。
待方梦白意识到他口中的“小丫头片子”变成了蓄谋已久剜肉入肚的小豺狼之后,敛起了笑意。
“小丫头片子,你不会是想黑吃黑吧。”
方梦白没有用疑问语气,他知道问了也是白问,直接说出口比弯弯绕绕来得简单的多。对付蒙络这种翻脸不认人的,定是要一击必中。
蒙络缓缓地抬眼,抓了一颗瓜子,在两个后槽牙中一嗑,壳儿碎了,她把两半壳儿丢脚下,脸色如常。
她细细地嚼着嘴里的瓜子仁,这么慢,这么慢,慢到让人以为她放了无数颗瓜子在嘴里,怎么也嚼不完。
实际上,她只嗑了一粒。
还是一粒烂掉的。
蒙络强忍着一口吐的冲动,慢条斯理地嚼着那一粒烂掉的瓜子仁。
敌不动我不动,若我先动,敌定是在看笑话,蒙络如是想着。
她的心思百转千回,明面上却是坦然且明媚的一笑,同平常见着的那些个少女没两样。
她歪了歪头,瞪着无辜的双眼,软下了声音说道:“什么是黑吃黑?”
方梦白瞥了她一眼,“如你这般的睁眼说瞎话就是黑吃黑。”
“方公子,我还小,读书少,听不大懂,你别骗我。”
自称年纪小读书少的蒙络那得意的小表情是掩不住的,她也没想掩饰。
方梦白的眉毛动了动,这中间截断的眉毛在这时候配合上他弯了尾的眼,平添了一丝喜色。
他觉得自己快乐了。
被这小姑娘逗乐了。
许久没有这么放肆地笑起过,发自内心地想要大笑。
于是,他遵从本心地大笑起来。
说书先生有些恍惚,他不明白这个找茬的人又哪里不对劲了,一会儿句句带刺,一会儿又笑得像个喝酒上了头的大老粗。
这堂子里的人本就因为方梦白先前那一搅和少了很多。
在他没头没脑的张狂大笑之后,更是吓跑了余下的人。那些人生怕惹火烧身,担心着要是把这位白嘴先生给得罪了,今儿个恐怕是回不了家门了。
“小丫头片子,严肃山庄想换个名儿了。”方梦白一本正经地说道。
然而蒙络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换什么名儿?拷伤山庄?脑袋拷伤了的人住的?”
“……”
叶惊阑见状没有再靠近。
这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
方梦白虽是无顾忌,随心所欲,他总归是会念及蒙络年岁不大,不会太往心里去。
所以蒙络做了这个磨恶人的恶人,自是不会牵扯到生命安危。
常常是见景如画,而看风景的人入了别人的画。
云岫双手托腮看着这一幕。
“嘘——”几不可闻地压唇之音。
花钿的脸上是久违的笑容。
连点绛都忍不住站起身来了。
云岫沉浸在叶惊阑凝视着蒙络和方梦白的情与景里。
她没有管顾身边的两人。
说书先生收拾了桌上的手稿,将这些泛了黄,卷了边的纸页塞进手边的小竹篓子里,背在身后。纸页上的陈年旧稿,他认为已是失了它的作用,曾经吸引人的点儿没了。正如方梦白所说,换不出新鲜玩意儿了,一个靠嘴吃饭的人如是这张嘴讨不了饭了,那就得活活饿死。
气结于胸,如今这股拧成麻花样的气散了。他不得不重新走进江湖,品品百味人生,而不是按部就班地啃食老本。
行一路,说一路,直到生命的终章。
说书先生恭恭敬敬地给方梦白作了一个揖。
忙活着与蒙络你一言我一语地打嘴炮的方梦白可没闲工夫把眼角余光分给他找过茬的说书先生。
“拷伤山庄其实也不差的。”方梦白琢磨了一阵,点头认可了蒙络的说法。
自己可不就是那个脑子拷伤了的人吗?
蒙络讶异道:“你当真要改个‘拷伤山庄’?”
“当真。”
蒙络缄了口。
一只手搭上了云岫的肩。
云岫只觉肩头一沉,了然地唤了一声:“黛粉,别来无恙。”
叶惊阑回过头来,正巧撞上了黛粉探究的目光。
他微微颔首。
黛粉对别人的点头致意仅以一个眼神回应。
这是一个冷冰冰的女子。
蒙络看着那个身材高挑的女子,脸色一沉,直觉告诉她,这人身上有杀气。是一股子从修罗场里摸爬滚打,舌舔刀尖的无惧无畏,还有不会低头,不会后退的决然。
要是那日有人听了风波楼雅间的墙角的话,铁定会在这一霎间懂得鸦黄说起黛粉以色惑人时点绛为何会沉默。
黛粉的腰上系着一把刀,她的手搁在上面,哪怕这是一个很随意的动作,在她这里就有了征战沙场的硬朗和不屈。
叶惊阑注意到她的手背到尾指尖之间有一条长长的疤。
褐红色的疤,并非等待脱落的痂。疤痕的颜色即是褐红色,它像一个象征英雄的印记。
黛粉立在那里,冷然说道:“小姐,一切安好。”
她亦是在打量叶惊阑。
在频频传到北疆的信里,她已是知道了很多事的来龙去脉。她对数次提到的这朵“盛京最美的花”很有兴趣。
见着了,兴味盎然。
再细瞧,索然无味。
黛粉弯下腰,将虎符交到了云岫的掌心里,“世子爷保管不善,丢了。”
仅凭一句话,云岫基本上把虎符的来历猜了个九成。
“北疆到花朝城……一路走来,可是乏了?”云岫从未想过在见到一个人的时候会不自觉地热泪盈眶,她抬手以指节按了按眼角,“你好像瘦了些,最近吃食不好?王府中人克扣了?”
“劳小姐挂记,我一切都好。”
方梦白转过头来,视线在黛粉的手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秒,“落霞阁没了说书先生,没了喝彩的堂客,我再留着便是自找没趣。”
他识趣地走了。
知道的少,在很多时候会把自己撇在事件之外,保全性命。
此间之人非寻常人,何故惹人烦?
方梦白干笑两声,跨出了落霞阁的大门。
此时,落霞阁里静的可怕。
账房先生抬起头来,飞快地瞟了一眼又低下了头,在这沉默里他终是憋不住了,抱着账本子去后院里了。
“想必这位就是黛粉将军。”叶惊阑悠悠启口,抱拳一礼。
黛粉抱拳,“久仰叶大人之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蒙络乖巧地行了一个礼,“见过黛粉将军。”
她和不大同外人说话的花钿以及喜欢隐藏自己的点绛不太熟,跟鸦黄待过一段时日,以姐妹相称,倒是相处得愉快。可她一见黛粉就觉着拔不动腿,走不了路了,这种压迫感……她对云轻营的认识又上了一层。
或许黛粉也不愿一直这般严肃,她试着拉扯了一下唇角。
但她似乎忘记了该如何笑,又似乎是不想对他们笑。
最后唇角往上扬了一点,她觉着这个弧度够了,她放心地说道:“唤我黛粉便可。过于客气了反倒会不舒坦。”
云岫犹豫着要不要告诉黛粉这个笑容很奇怪,就像是在心里盘算着怎样把对面站着的人杀了,脸上还写着“我要杀你”。
叶惊阑招来小二沏茶。
“我以为小姐会怪罪于我。”黛粉抿了抿唇,她这一路不算轻松。又为了早一点儿见着云岫,到了花朝城之后立即寻了过来。
云岫说道:“切莫多想,你这一路保护炼梵,我还未同你道谢呢。”
“小姐万不可这么想!”黛粉阻止了她的道谢,“我是悄悄跟在炼梵的马车后边出北疆的,没能提前给小姐说这个计划,是我的过错。”
云岫摇摇头,“怎会是你的过错,你走出北疆定是把营中安顿得很好,我向来是放心你的。”
“其实……”
黛粉忸怩着,思量着如何去说。
只听得窗外一声大喝:“杀千刀的,老娘忍你很久了,你竟敢打上老娘的主意,爬墙偷老娘的大裤衩子,怎得有你这种渣滓!”
云岫被这吵嚷之声勾的心痒痒。
她从大开的窗扉望了出去。
倒地捂着肚子呼痛的是药子,他被提着大棒追出来的寡妇狠狠揍了一顿。
街上渐渐聚了很多人,九成九是看客。
看热闹不嫌事大,尤其是看药子那破落的可怜样,他们更是得劲。
在暮府外调侃过药子的人又到齐了。
“药子,你偷什么不好,偷一寡妇的花裤衩!拿回去辟邪吗?挂屋檐上招财是吧!哈哈哈哈……”
众人齐声大笑。
这在花朝城中已成了常事。
药子一只手捂住肚子,一只手艰难地指向了他们,“你们这些颠倒是非黑白的人全都是下地狱被抽筋剥皮的主儿,欺我之人,通通去死吧!”
有热闹的地方怎能少了一个人呢?
方梦白拿着一包耗子药拍在了药子的脸上。
“老鼠走过必闻,闻过必死?”方梦白手中的纸包包拍打着药子的脸,“闻一个?”
“闻!药子闻一个!”被带动的看客们纷纷跟风,不管方梦白此时做什么,他们只会无条件地支持上。
原因无他。
仅欺负之人是药子而已。
“方公子,我同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何故把我往死路上逼?”药子不解,尽管方梦白喜欢惹事,却从不会这么直白地找上一个人教他去死。
方梦白的靴子踏在了药子的大腿上,他俯身,低声说道:“只会耍嘴皮子的人,还不如去死。”
“我……”药子算是听明白了,方梦白是嫌他只会嘴上功夫,连送别人下地狱的本事都没有。
云岫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叶惊阑笑说道:“方梦白有时是故意办坏事的。”
“那是以好心办坏事还是以坏心办坏事?”云岫问道。
“一半好一半坏,平衡,且长久。”叶惊阑看着那当街找事的纨绔公子哥,冷不丁地笑开了。
方梦白冷眼睨着身下之人,“死,不是挂在嘴上说说的。要么你自己去死,要么送别人去死,你选。”
“我送别人去死!”药子的声音虽低,但其中不乏坚定。 倘若对云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