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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宵夜来哩!”小丫鬟诗儿,提着一个齐腰高的食屉,轻松地上得楼来,也是个会家子,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
她手脚麻利地撤下茶具,流水般地摆上一桌酒席,点心瓜果、冷热素食,色香味俱全,可惜有酒无肉,倒有一叠明日后世最爱的饺子,令他食指大动。
“秦哥儿、大小姐,良宵苦短,请慢慢享用……”诗儿又把宫灯挑亮,才含笑告退,一语双关,也不知请他俩享用美食呢,还是享用别的。
“这小妮子,没大没小的。”李师师娇嗔一声,对诗儿甚是喜爱。
对明日而言,空对大宋第一名妓,却不得秀色可餐,只想祭一下五脏庙,省得它在佳人面前丢脸。
李师师先举起一樽酒:“今儿过年,权当守岁吧。秦三,我敬你一杯。”
看到她将酒樽送入面纱,明日一干而尽,再用象牙筷子夹起一只饺子,一口吃下,唇齿留香,汁液四溢,也不知是什么馅儿,总之,非常好吃。
李师师亦挑了几块精致的小点心吃下,又告罪一下,起身去了边上的隔间。
明日知道她在解手,此前压下的旖念又蠢蠢欲动,似乎眼前的危机已经过去。
然而,当李师师飘飘而回,他才知道真正的考验刚刚开始:“秦三,可记得东京一别,你我的约定?”
东京即开封,非后世倭人的东京也。
“啊?哦……”明日刚喝下的酒顿时化为冷汗,好在嘴里还有饺子,支吾两声,只盼蒙混过关。
李师师却突兀地来了一句:“忠不忠?”
明日即便口齿不清,也下意识地回答:“忠!忠——”
他和赵构小儿在朝见时的对答,早已传遍宋境,成为宋人见面寒暄的口头禅,大街小巷时时可闻,谁敢说“不忠”?
李师师似乎下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如果我让你不忠呢?”
明日口中已无食物,意识到这是一个套话的好机会,连忙正襟危坐:“不知此话怎讲?”
果然,李师师不疑有他,陷入往日的追思中:“当日东京城破,道君被执前,让你送信于我,正赶上挞懒前来纠缠。我本欲一剑杀了他,再杀入金营,跟虏人拼个鱼死网破。是你拦住我,说死不可畏,但那些忠臣宫眷都要陪葬。我才熄了此念,与那挞懒虚与委蛇,又得你夫人从中圆场,终于在你的安排下脱身,此情不可谓不重。你我约定,等时机一到,便营救道君。谁知一别经年,天可怜见,你第一个从虏地逃回。我到得越州,并不刻意掩饰行踪,却等你数月不至,还以为你忘了当初的约定……”
明日的大脑高速运转着,将李师师的每一句记住,并作出最快的分析。
太上皇——秦桧——李师师——挞懒——王氏……一条条线索串了起来,还原出历史的真相。
原来王氏和挞懒在开封的时候就有了交集,而起因竟是李师师,这是历史的玩笑,还是命运的捉弄?
明日终于得到想要的答案,真相原来如此,自己不仅揭开了李师师下落的千古之迷,他本身也是千古之迷的一环。
这段历史公案,王氏没有对他提及,自是因为她想不到他会来见李师师,因为他不是真的“秦桧”。
只有真的秦桧,才会记得跟李师师的约定!
明日张口结舌、目瞪口呆,身子微微颤抖,既有揭开谜底的激动,也有对造化弄人的感叹,竟然连李师师说完了都不自知。
“秦三你干嘛如此惊诧?”李师师也有些惊诧地问。
不好!自己着了形迹,不要令这阅人无数的人精儿产生怀疑,明日忽然伏地大哭:“我想起那可怜的夫人……呜……被挞懒那厮给……”
李师师释然而叹:“秦夫人虽是妒妇,却为了我这腌臜身子,被虏人所污,此情不可不报。”
其实,只要是被俘北上的宋俘女子,稍有姿色的,谁又能留得清白?还不如说王氏见机得快,早早找了靠山,帮死鬼秦桧省了好多的绿帽子。
明日这才从“伤心往事”中走出,用袖子拭去眼泪,心中嘀咕:你怎么报?以身相报吗?
他好像受到刺激似的,举起酒樽,也不理会李师师,仰脖干下,又重重地往桌上一拍:“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明日不知不觉,流露出唱歌时那般豪气,完全不似一位曾经名满江南的才子。
对面的李师师,隔着面纱,定定地看着这位故人,彼此的交集虽然有限,却跟在东京时的记忆,并不重叠,想来他在虏地日久,性情大变。
她抛下杂念,回归正题:“秦三,我打算前去五国城,若是能救得道君便救,救不出便一剑杀了他!你可将沿途的信息、跟虏人打交道的经验,告之于我。”
“你说什么?”明日刚刚安稳的小心肝又狂跳起来,自见了李师师之后,可以一波三折、跌宕起伏,若是有心脏病的人,早就病发身亡了。
“如你所言,道君活着,便是受屈辱、活受罪、令大宋蒙羞、贻笑史册,若是救不出,倒不如杀了他,帮他解脱。你说忠不忠?”李师师淡淡地解释,全没刚才获悉老情人消息时的激荡。
“不忠!不忠!”明日大摇其头,才知李师师这一问的用意。
亏他他刚才还赞她有情有义,现在倒好,变得心狠手辣了,果然是最毒妇人心,女人心、海底针,说变就变啊。
其实,他是为她着想,她虽然身手了得,但金人也不是吃素的,比如那个教尊大神,一人几乎拿下两淮义军。
李师师真要前去五国城,只怕是九死一生、有去无回。
再则,她凭什么决定老皇帝的生死,就凭她跟他有一腿吗?
何况,在他的后世记忆中,宋徽宗的死要是跟李师师有关,一定非常出名,他既然没有印象,说明她根本不可能成功。
李师师不为所动,亦以酒明志,干了一樽酒,重重拍下:“废话!让你讲便讲,或者写出来也行!”
明日弄明白“秦桧”跟她的瓜葛,不再担心自己的安危,心中敬畏也去了大半,左右顾而言其他:“大小姐,何不摘下帷帽?方便吃酒吃菜。”
这一问,纯是满足他的好奇心。
李师师一直戴着这个劳什子,只怕未必像襄晋公主那样,遮掩自己的姿色,以防金人垂涎。
也未必像传言那般,人老珠黄,羞于见人。
按说,李师师最多跟王氏一般大,也就三十来岁,半老徐娘,风韵犹存。想那赵构小儿的生母韦妃,当年都三十八岁了,却被金人当做宝贝,争来争去。
李师师身为一代花魁娘子,具有行业优势,自我保养的工夫只会更好,怎么也强过王氏和韦妃吧。
排除这两个选项,就只剩下一个传言了:毁容……
李师师也没料到他冒出这么一句,呆了一呆,才轻哼一声:“你真敢看?”
这个“敢”字,也可有两种解读,一是容颜恐怖;二是她作为老皇帝的女人,你身为臣子,怎敢妄看?
“有何不敢?”明日一向胆大妄为,此刻更有点色胆包天,毕竟他来的初衷,就是想看看这位千秋名妓长什么样子。
“你不怕不忠?”李师师似乎非要给他扣上“不忠”的大帽子。
“并非不忠!太上皇曾语小臣,若能南归,便代他见你一面,以解相思。小臣见到师师,如同太上皇见到!”明日巧舌以辩,胆子愈大,竟有了一丝调笑的意味。
他当然在编瞎话,自称小臣倒是真心的,裙下之臣么。
在男人堆中滚过的李师师,如何听不出真假?她只觉这位“小臣”越来越有意思了,竟敢调戏太上皇的女人,岂止是不忠,简直是反天了!
正当午夜,灯影摇曳,房中的气氛一时变得暧昧不明。
不知为何?明日忽然想起后世的恐怖电影《夜半歌声》,还有《画皮》,不由又忐忑起来。
“好,那便如你所愿。”李师师高抬两只纤手,宽大的袖子滑至肘间,露出一双葱嫩玉白的手臂,捏住帷帽的边缘,慢慢地摘下来……
明日倏地瞪大双眼,倒吸了一口凉气! 大宋日月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