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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咔”两声,护璧和守寨门的两个侍卫长,被刑兵用形似船桨的大木梃敲碎了后脑壳,正面的五官完好,却扭曲变形,脑浆从后淌下,红白涂地,这便是女真族独有的极刑——洼勃辣骇。
明日在挞懒大营曾有耳闻,在越州亦曾亲口描述,今日亲眼所见,端的残酷。
按女真族规:族人犯事者,罪轻者以柳条笞背,罪重者决以沙袋,惟不加于臀部,恐碍骑马。而杀人和劫掠者,击其后脑处死,名曰“洼勃辣骇”。
历尽艰辛得回的和氏璧在女真老窝里玉碎成灰,确实是几个脑袋都不够敲的。
原来挞懒的妙计并非夺璧,而是毁璧,这下是“死”无对证了,端的好算计!
只可惜,他千算万算,本以为必死的贤婿却活下来,成为唯一威胁他的线索,正应了人算不如天算。
五花大绑的明日闭上双眼,听天由命了,只要保全挞懒一族而令妻儿平安,他甘愿受死。
自打看到儿子的那一刻起,一贯怕死的他就知道,这条命再不属于自己。
这是一种血脉传承的神奇力量,尤其体现在东方文化中,父母可以为子女做出最大的牺牲,不附加任何的条件,初为人父的明日终于体会到了。
这是一种自私到极致、又无私到极致的爱。
从来没有一种爱,可以将人类自私和无私的一面挖掘得深入骨髓、将人类的矛盾属性表现得淋漓尽致,除了父母之爱。
在被岳父派来的死士以“水龙”缠住的时候,明日的底牌尽出,日月诀的真气护住五脏六腑,日月曌全力施为,再加上后世的街舞身法,堪堪从死士的死亡之抱中逃脱性命。
也亏死士的第一目标是和氏璧,否则,他就是几条命也不够拼的。
饶是如此,他也被对方的锋利指环划得遍体鳞伤。
现在,他已无一战之力。
即便尚能战斗又如何,在这女真的老窝里,他又不是百万军中来去自如的赵子龙,如何杀得出去?
纵使杀得出去又如何?他怎能置妻儿的安危不顾,虽百死不能逃也。
隐隐中,他体会到岳飞日后冤死风波亭的心境了,以大英雄的绝顶战技,百万军中取上将人头如探囊取物,却死于狱卒之手,他就不能越狱么?
非不能也,乃不为也……
大木梃却终于没有落在明日的头上,他被推搡着进入寨内的一座黄纛大帐。
偌大的帐内,十分简略,无桌无椅,环砌一圈铺满兽皮的土炕,炕上杂坐着六七人,目瞪瞪盯着他,似乎议事中被他打断。
反正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要不连累妻儿,明日站在帐门口,毫无惧色地扫视一圈。
这几人或老或壮,一色女真服装,看不出地位高低,他们虽像审犯人般地打量他,却并无问话的意思。
“在家门口被人毁了璧去,定要查个清楚!郎主,这厮留着无用,为何不一并洼勃辣骇?”一面色红润的矍铄老者毫不掩饰对他的敌意,向中间一位面带病容的老者提议。
郎主?明日心头剧震,顿然晓得自己身在何处,原来那病容老者竟是大金第二任皇帝吴乞买,此处便是御帐,在座的皆是大金最高领导层了。
嘿!这大宋、大金的御室他都见识过了,简直是天壤之别!
一国之主就住在这样淳朴的地方,更无一丝皇帝的架子,随和地与臣子们坐在一起,隐然有民主制的雏形,足以跟亚瑟王的圆桌会议相媲美,这样的国家怎会不强大?
由是观,女真族的两次崛起,并最终一统天下,并非偶然。
可惜吴乞买的身体好像不健康,微咳一声,没有正面回答,望向一人:“讹里朵,你看如何?”
那人便是早闻其名的三太子讹里朵了,好个魁伟尊严的壮汉,令人望而生畏。
明日的心一紧,晓得自己的生死就握在这几人的手中,不由想起自己化身秦桧,踏上南宋小朝廷的一幕,那时的风险,怎及此刻之万一?
还是赵宋君臣好糊弄啊,眼下碰上的,才是真正的硬茬子!
讹里朵开口了,与其外表相反的,语气宽诚:“粘罕未免太过苛刻,明日真心投我大金,璧毁非关他事,秀才以为呢?”
明日心中一喜,有向着自己说话的了,赶紧开动大脑,分析眼前形势……
那矍铄老者竟是更具威名的左帅粘罕,郎主吴乞买扶植讹里朵、兀术、挞懒对抗粘罕,双方自然唱反调,这个局面于自己有利。
明日暗中松口气,却不知那秀才是谁,女真人竟有这外号的。
一个儒雅的声音道:“三太子所言极是,我女真以万人起兵,到今日得大半天下,囊括各族:汉儿、渤海人、契丹人、奚人、南人……为图长久,当宽容以治,像左帅在河东定法:民于市中拾一钱或于他人菜园中拔一葱者死,太过严酷矣。”
“哼!汉人狡慧,非峻法难治,秀才一向刚正寡言,莫非看这厮是你侄女婿,才如此相帮。”粘罕不满道。
哈!秀才竟是楚月的叔叔,难怪看自己的眼神十分亲切,站在自己这边的人可不少,明日心神大定。
他才记起来,挞懒之弟名叫乌野,好学问,故呼为秀才。
原来,论地位,乌野本无资格在此议事,却因一件大事体出其提议,得逢其会,便顺手帮了侄女婿一把,天不绝明日乎?
“郎主,此事端的蹊跷,和氏璧一路无事,偏偏至内地被毁,正逢议储关头,似别有隐情,我建议将此子收监,彻查到底!”一留着两撇翘胡的俊雅者眼眸闪烁地盯着他,欲看出什么端倪来。
明日脊背一阵发毛,直觉此人是一个难以对付的可怕对手,抿着嘴,保持凛然不惧的刚立姿势,自忖你怎地也想不出被毁的和氏璧是个假的吧。
“谷神,你枉称缜密多智。爹爹,我看是南蛮不忿我大金得和氏璧,派人毁璧,路上有铁浮屠保护,不好下手,到得御寨,方钻了空子。”当中最年少的一个威猛汉子声如巨钟道。
此人既喊金主为爹爹,明日立刻判断出他是吴乞买欲立为储的长子蒲鲁虎,无形中帮挞懒说了好话。
而那两撇翘胡的俊雅者则是女真国教二号人物——萨满教神使——完颜谷神。
与地位超然的教尊不同,谷神涉猎军、政、教各领域,为大金开国功臣之一,更与兀术麾下哈迷蚩号称“海青双翅”。
“女真”一词译成汉语是“从东方大海飞来的海青儿”,即“东方之鹰”,可见谷神在女真人心目之重。
谷神跟粘罕情同手足,以教尊小姨的绝世武功,谷神仅在她一人之下,靠的却是超绝的智慧。
遇此敌手,明日油生万斤压力!
现在,炕上只剩一人没有说话,此人面目祥和,沉稳安静,终于发言:“众位所言皆有道理,和氏璧一得而失,再得复失,恐非祥兆,传扬出去,天下不稳,当务之急,赶快立储以定民心。乌野前奏:‘初郎主约称兄弟轮足,却令太祖子孙为君,盟言犹在,太祖正室亲生子绳果早卒,有嫡孙合刺可以为储。’粘罕亦称:‘储嗣虚位颇久,合刺先帝嫡孙,当立,不早定之,恐授非其人,某日夜未尝忘此。’臣等与郎主合议已久,请决断!”
“斡本,你倒会说话,合刺是你养子,年幼无知,还不任你摆布,只怕想坐天下的不是别人吧……”蒲鲁虎见形势不妙,急得口无遮拦。
明日完全听明白了,斡本乃阿骨打庶长子,争皇储的几位全到齐了,除了岳父挞懒。
想来今日议事的主题便是立储,没想到自己成了火上的油,既然秀才叔叔、斡本、粘罕都赞成同一个人为皇储,不知这形势是否挞懒想要的。
“住口!”吴乞买病亢沙哑的声音在御帐内响起,长叹一声,“天意啊,天意!和氏璧失得得失,看来天意金宋各分半壁江山……如讹里朵所言,明日诚心归金,璧毁错不在他,若处置之,岂不教天下归我大金的好汉寒心。立储之事,尔等皆大臣,请之再三,义不可夺,今日春猎大会孤家自会宣布!”
至此水落石出,蒲鲁虎一脸灰败,粘罕与谷神对视一眼,面露得色,讹里朵身为太祖子,亦感到高兴,惟独最大的赢家斡本与不相干的乌野俱一脸平静。
当然,最高兴的,莫过于明日了,郎主金口玉言,一句话保住了他的小命,感激涕零,若非被绑,恨不得行三叩九拜大礼,山呼“万岁”了。
他后来才知道,此乃女真上层议事传统,国有大事,最高领导层平等环坐,画灰而议,讨论先自位卑者开始,讨论完毕,把灰漫灭,确实较之汉人的朝议制度民主多了。
明日不经意参与了一场影响大金历史的会议,又轻易地过了一关,正心中窃喜,金主发话:“给明日百人长松绑,你过来!”
明日松松筋骨,拂拂血迹斑斑的百人长军服,真个恢复了镇定,上前行个标准的女真礼:“明日叩见郎主!”
金主露出与病容不相称的凌厉眼神:“明日,你原为挞懒家奴,娶楚月郡主本不合礼数,挞懒以献璧之功上奏求告,而今虽然璧毁,依旧许你参加春猎大会,孤家应承,只要你进入三甲,便特赐你与楚月成婚!”
明日晓得真正考验自己的关头来了,抬起头,与金主、斡本、蒲鲁虎、粘罕、谷神、讹里朵、乌野叔叔近距离的一一对视,他们或蔑视、或冷漠、或鼓励表现不一,他浮出自信的笑容:“得令!”
正午,风和日暖,金鼓齐鸣,御寨东方堆起一座高台。
无数的女真男女汇集过来,华弓亮闪,旌旗蔽地。
两列身着绚烂法衣的萨满教徒连贯上台,立于四周,一位飘逸若仙的白衣素巾者出现在正中。
人声渐渐沸腾:“萨满大神!佑我大金……”
明日与俩舅子相遇并骑于人海中,他俩已从最初的惊异中恢复过来,不及问他详情,便加入痴狂的呐喊中。
明日眯起双眼,盯着露台上可能是他在大金最危险的敌手——完颜谷神。
只见谷神一手摇铃、一手持箭,口中念念有词,奇异地舞动起来,本就奇高的身材在香雾缭绕的高台上愈显高大,似神似怪。
春猎大会的拜天仪式正式开始。
俄而,谷神双臂一张,举起一个巨大舟状红色木盘,画云鹤纹身,放在一个高五六尺的木架上。
下面逐渐安静下来,谷神发出悠扬的声音:“荐头鹅——”
“东方海青!展翅翱翔……”顿时十数只海青自露台四周飞起,万众一声的女真号子有规律地响起来。
但见精神大好的金主率一干宗族元老及大臣,捧着一只烤好的天鹅和其他酒食依次登台,聚成队列,金主居首,称觞拜天。
明日跟随着俩舅子一起在马上膜拜,也喊起了号子,自觉十分滑稽,人为什么总要膜拜一些莫须有的东西呢?
拜天完毕,他看到了更滑稽的一幕。
两名萨满教徒奉上一个盛满雪白羽毛的大木盘,应是天鹅毛,金主为露台上的每一人发一羽,他们个个欢喜将鹅毛插在头上,然后金主抓起一把把鹅毛,往下撒去,有如雪花……
“春猎大会举行!”谷神同时宣布,人海一片鼎沸,直入云霄。 大宋日月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