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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的身上仅仅背着一个简单的包袱,手里却提着一个长条形的大木盒,看那形状,里面似乎装着一座琴。
他竟然是苏昆生!也是当年为李香君教曲的师傅!他的身边还跟着一个年纪与兰猗相差无几的仆从,身上也挂满了打包好的包袱行李。
苏昆生是江南一带有名的歌唱家,人称“南曲天下第一”,以擅长歌曲而出入公卿府邸和青楼妓院,也曾为李香君做下《玉茗堂四梦》等曲目。自从兰猗沦落风尘以后,在他的教导下,以李香君的名义学习了不少技艺,两人互相欣赏,视对方为忘年知己。只是苏昆生行踪不定,经常到处游历,除了年少学艺时时常相见,后来连兰猗也见不到他的面了。
可没想到会在这一天再次见到他!
兰猗抬头看着他,喃喃的应道:“是我,苏师傅,你怎么在这儿……”
苏昆生连忙将兰猗扶起,焦急的问道:“真的是你!唉,香君啊,你还呆在这里干什么?这清兵都已经闯到内城来了,他们可是杀人不眨眼的蛮子啊,你还不快顺着大伙儿往城外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听到他关切的问候,兰猗内心涌起一阵惆怅和酸楚,哀哀哭道:“苏师傅,媚香楼被火烧了,媚香楼毁了!”
“现在还有什么比性命重要?快,你快起来,跟我一起逃出去!”
女子摇头哀泣:“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索性死在媚香楼好了,反正上天给我那么多磨难,也不见得当真要了我的命去。不,不成的,苏师傅,我要回媚香楼去看一下,我要去找湄小娘!”
她挣扎着要从苏昆生的身边跑出去,却被他死死拉住,焦急的劝阻道:“我刚才就是从那边过来的,明月馆也被大火烧了,媚香楼更不用说,都要烧成灰了,你就算现在赶过去也起不了丝毫作用!香君,你听我说,眼下什么都别管了,保命要紧,快跟我走!”
苏昆生有点儿生气,他并不知道兰猗心中此刻在哀叹些什么,只是觉得她不顾性命的做法实在是太不像话。他年纪虽大,身体却硬朗得很,一把揪住她的胳膊往城外的方向走去,丝毫不费什么力气。他的仆从赶紧接过主子手里的琴盒,小跑着一路跟上去。
兰猗挣扎了两下,挣脱不开,也不再徒劳费力。
她回头去看沉浸在一片火海中的媚香楼,感觉到自己的整颗心也随着那冲天的火光被烧成了灰烬。
苏昆生带着兰猗随逃难的人流,一路奔往苏州。兰猗其实想去郊外楚宅,因为她和寇白门约好了,一旦城破,就逃往楚伯的宅子内避难。可苏昆生带领兰猗逃亡的路线与楚宅的方向完全背道而驰。
兰猗几次三番说自己要去朋友那儿避一避,寇白门也在那里等着她,可苏昆生却总是把眼睛一瞪,用严肃而劝解的口吻说道:“香君,清兵就是从那个方向打过来的,你现在去那儿不是明摆着送死吗?你先跟我去苏州避一避风头,等过一阵子南京没事儿了以后,我再把你送回来,如何?”
他要去苏州?去苏州做什么?
虽然苏州是兰猗的老家,但她此时心中却有点近乡情怯的意味,反而生出了微微的恐惧与排斥,陡然间,心头忽然窜起了另外一个念头。
“苏师傅,你带我去扬州好么?我们不去苏州了,去扬州好不好?”
苏昆生一头雾水的问道:“扬州现在还没缓过气儿来呢,清兵统占了全城,正在禁严排查武装余党呢,咱们现在过去不就是自投罗网?”
兰猗却苦苦哀求着:“那我们可以不进城,就在外面打听打听消息,好吗?苏师傅,我求求你答应我,我不想去苏州,我要去扬州找我的夫君,他生死未明,已经与我失去联系好多天了……如果他真的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
唉,世上有情人那么多,能成眷属的又有几何?
苏昆生原本还想坚持,但看见女子凄然的眼泪,心中一软,点了点头答应了她这个危险的要求。
三个人风餐露宿,一路从陆路换乘水路,躲躲藏藏的花了十来天才来到扬州城外,郊区地带仍是一片凄凉,民房破落,土地荒芜,附近的百姓们都远远的逃离了家乡跑到外面避难去了,只是扬州城城门处守满了清兵,正依次盘查出入的行人。苏昆生让兰猗留在郊外,自己和仆从尚德试探着接近城门,拉住几个从城里出来的百姓询问燕还的下落。
“看来城里仍有隐藏起来的官兵,正想法子与清兵周旋呢。”
苏昆生和尚德一起悄悄跑回来,压低声音说道:“咱们这样的人哪能与野蛮的鞑子对抗?早早的逃远一点也就是了,没必要上前惹出一身骚来。香君,你说的燕公子确实投奔在扬州史可法的麾下,但四月底时就连史可法都殉国了,燕公子岂还有幸?”
兰猗怔怔的摇头道:“不会的……他答应了我会活着回来接我的……”
“香君,走吧!我们不能进城了,就算是进了城也打听不出更多的消息来,城里仅留的百姓哪还敢谈论前朝的军队?如今兵败如山倒,咱们大明的大势已去
,确实已无力回天啰!唉!”
苏昆生见女子不吭声,也不再勉强,陪着她坐在枯草丛中发着呆。
尚德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从包袱里取出干粮和水袋,递给他们后,自己也拿了一块玉米饼子啃了起来。
他们三人在扬州城外待了三天,直到确实再也打听不出更多的消息,兰猗这才木然的跟着苏昆生往苏州的方向行去。苏昆生说,原本他们已经来到了扬州,还可以去城内问问泰州如皋县怎么走,投奔到冒辟疆家中住一阵子,香君还可以见到昔日的姐妹董小宛。可惜现在时局这么乱,人人自顾不暇,估计也顾不上照顾他们。
董小宛还是嫁给冒辟疆了,即使是做一个小妾。
大概女人遇上了爱情,便只有认命的份儿吧。
从那天起,兰猗便变得不爱说话,她的哮喘病发作得越来越严重了,没有了药物支撑,也没有了贴身侍女照顾,跟着两个大男人颠沛流离的在外奔走,她迅速消瘦了下去,整个人变得无比沉默,死死压抑着自己不说一声苦累。
苏昆生很是担心她的身体,幸好他自己身上并不算太拮据,从南京城奔出逃命时也带上了所有身家家当,为了照顾香君,便换乘商船往苏州而去,减少路面上的颠簸。兰猗很感激他的心意,却无法说出更多感谢的话来,她的一颗心早已顾及不到其他,没有了燕还的消息,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勉强撑下去多久。
幸好苏州情况还比较平静。
一到苏州,苏昆生便将兰猗暂时安置在小客栈内,遣尚德去请了大夫来问诊。大夫请来后,替兰猗诊断了病情,表情十分严肃,悄悄把苏昆生拉到一旁,在耳边嘀嘀咕咕说了一大通话。
兰猗一个字都没听到,她没有注意去听,也并不在意,只是在掰着指头数日子,离五月十五日南京城破的那一天又过去了四十六天。她消失不见的这段时间里,也不知寇白门和施施、冰儿到底是如何度过的,有没有到处去找她,有没有受到清兵的伤害。
时过境迁,身体的病症拖得太久,有没有经过精心调理和修养,兰猗已经不能再长途跋涉了,甚至出不了远门,坐不了太久的马车和轿子。她整日整夜的咳嗽着,病怏怏的靠在床头,心中懊悔为什么没有将那柄宫扇带出来。或许它已经淹没在媚香楼的大火之中。
那是燕还留给她唯一的信物,就这样遗失了。
怀里倒是还留着卞赛当年赠送的绣兰绢帕,上面绣了一个小小的“燕”字,针脚那么生疏,甚至有些歪歪扭扭的不成样子,看起来粗糙而好笑。这或许是燕还自己绣上去的吧。想象着一个大男人别扭的捏着针线绣丝绢,兰猗不由弯起一抹笑意,心中对他刻骨的惦念又深了几分。
他们有多久没有见到了?
她没有刻意去数过日子,自从燕还北上的那天开始,她一直避免想到这个问题,也要求自己不去计较他到底走了多久。因为害怕一旦开始期盼他的归期,自己会愈加按捺不住想要相见的心情,也会愈来愈急躁,到最后失去分寸闹出乱子。
幸好,冥冥之中,老天爷仿佛是看她太过可怜,忽然让她在不经意间看见了二哥孙如柏的身影。
兰猗想了很久,反复回忆着那天在媚香楼二楼栏杆后向下看见的那个年轻男人,他的眉眼,他的神色,他的面容……那么多地方与记忆中的二哥有着相似之处,她情愿相信,这是老天爷的旨意,让她不至于在绝望中轻易放弃自己。
至少,在这个陌生的世道里,还有二哥如柏也艰难的生活着。 沉香惑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