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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琳从陈卿的眼里读出了这种鄙视,却似乎不以为然,继续讲他的故事。
他用袖子擦拭下嘴角的鲜血,慢慢道:“你知道吗?在河南孟州,有一个叫莫沟村的小村子,那里山清水秀,田肥土沃,跟个世外桃源一样。”
这个村子有一个家族,姓莫,是洪武年间洪洞大槐树移民的时候,移过来的。这莫家经过几代的繁衍,到莫文卿这一支,正统年间生了一个漂亮的女儿,叫莫娘。
这个莫娘啊,一天天长大,人长的漂亮,也心灵手巧,村子里不少人喜欢他,上门提亲的络绎不绝。她原本应该在这桃源般的村子里,找个当地人嫁了,平静的过一生。可她的人生却在成化十一年这个夏天,被彻底地改变了。
这一年,莫娘十六岁,她在河边洗衣服,碰到一个自称是你们潞州来的商人,这个商人带着很大一支粮队,说是到莫家沟来寻亲的。他向莫娘问路,又说要借宿,村里人淳朴,热情接待了他。
他送给莫文卿一车粮食,又花言巧语的各种讨好莫娘。临走前他把她单独约出来,说是告别,要感谢他们家这些日子以来的照顾,单纯的莫娘相信了这个看上去还不错的跟他爹一般大的叔叔。没想到他却在饭菜里下了药,然后残忍的强暴了她!
王琳慢慢的闭上眼睛,他的嘴角颤动着,脸上的肌肉也抽搐的厉害,陈卿在一旁听着,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却还是听进去了。
王琳似乎并不理会他有没有在认真听,微微闭上眼睛,像是自言自语道:“那人走后,莫娘很快便发现自己怀孕了,次年便生下了一个儿子,她因为未婚先孕不合礼教,被村民们赶出了村子。她就这么带着那个还没断奶的孩子沿街乞讨,受尽凌辱一路走到潞州去找那个害了她的男人。
她后来终于找到了他,原来此人正是潞州四大家族之首的王家的主人,叫王为仁,他家经营着潞州城最大最多的粮店米行,生意大的不得了。
莫娘辗转找到他,约他在城中一个尼姑庵悄悄见面。那王为仁见到她后,信誓旦旦要对莫娘负责,要娶她为妾,继续花言巧语的哄骗她,还在那庵堂跟她住了几日。就在莫娘觉得终于可以不用再流浪了,有了依靠的时候,他等来的却不是王家的花轿,而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杀手。
莫娘在庵堂姑子们的舍身相救下,抱着那个还不到一岁的孩子九死一生逃离了潞州,你知道那时候她有多难过,多伤心。她原本想着等孩子断了奶就自杀,却没想到刚逃回孟州,发现自己又有了身孕。她不忍心,于是第二年又生下了一个男孩。”
他讲到这里,闭上的眼睛慢慢睁开了,冷冷的看着陈卿。
陈卿的心头像是忽然被什么东西一动,刹那间明白了什么。果然,很快他便听王琳说道:“莫娘生下的第一个孩子,取名叫王标;而她生下的第二个男孩,取名,就叫,王琳。”
陈卿的眼睛越瞪越大,他听张安说起过这王琳的家世好像当年很凄惨,却没想到他居然出身在这样一个家庭。
“为了养活我们两个孩子,莫娘,也就是我娘,忍辱负重,去了开封周王府,给人家王爷家当奶妈子。我和我哥哥就这么从小在周王府旁边的一个临时租住的破屋子里,一天天长大。那段日子,我们一家人虽然过的很苦,很苦,却很快乐,很幸福,真的。
然而这样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很久。
我记得,我那年,有六岁吧,有一天回到家,看到我娘吊死在自己家的屋檐上,赤裸着身子,我当时就哭了,我哥也哭了,那一年他才九岁,我们俩兄弟小心翼翼的抬着母亲的尸体,找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把她草草埋葬在城郊一块荒芜的空地里,从此便踏上了流亡之路。
从那天起,在开封城,大街小巷,人们经常会看到一个九岁的孩子,带着一个六岁的孩子沿街乞讨,吃尽苦头,我们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看尽了人家的白眼,我哥就这么靠着乞讨和偷盗来的东西养着我。
直到十岁那年,我有一次看到他因偷盗一户大户人家,被人家吊起来差点打死,我冲上去抗争,也被打的遍体鳞伤。后来我们逃出来,那家人便放狗咬我们,他家的家丁抓住我们,脱下我们的裤子,让那狗专咬我们的下体。从那日起,我和我哥哥,便再也不是一个完整的男人了。”
王琳讲到这里,两行泪已从他那有些塌下去的眼眶中淌下,和嘴角的血混在一起,流进他正在说话的嘴中。
陈卿彻底震惊了,他没想到王琳居然会告诉他这些,这个将死之人,这个他恨之入骨的人,原来是个……难怪听说此人从未娶妻,原以为他是不好女色,原来是这样。
王琳伸出舌头舔着这泪和血掺杂在一起的东西,像是在品尝着一杯美酒佳酿一样。
他把它们咽到肚子里,继续道:“即便遭遇这种屈辱,我们依然没有自杀,没有退缩,我们顽强的活了下来。从那时起我就暗暗发誓,这世道害我的亏欠我的,早晚有一天我要报复回来。我同时也发誓,这辈子我决不允许任何人再伤害我哥哥,哪怕豁出我自己这条命去,也绝不允许!
那之后有一天,我忽然对哥哥说,我要读书,我要考取功名,我要出人头地,我哥哥咬着牙答应我,他就是拼上这条命也要帮我完成这个愿望。
于是他带着我,我们一起跑到了乡下,谎称遇到了土匪和父母失散了,一对乡下的老夫妇收留了我们。他们没有孩子,便把我们当做自己的孩子来养。我哥哥帮着做些农活,到镇上卖力气做苦工供我读书,我十六岁便中了秀才。中了秀才那天晚上,我和我哥哥悄悄跑回开封,到我娘坟前,告诉她这个好消息,我哥哥抱着我,我们兄弟俩哭了一整夜。
后来我又想考举人,我更加拼命读书,却在报考的时候被取消了考试资格,上面查出了我们是冒籍,让我们回家报考,我的秀才功名也差点被削掉。这时又是我哥哥,他跪在一位学政大人的家门口,跪了三天三夜,不住的磕头,那位大人听了我哥的哭诉,觉得我们可怜,才想法子帮我保住了这来之不易的功名。
科举受阻,我一度心灰意冷,想起从小到大,我们受了多少苦,我正满怀信心的希望通过读书改变命运的时候,却被告知读书这条路只能到此为止。凭什么?
我不甘心,我渴望出人头地,我一定要出人头地,彻底摆脱这该死的命运,于是我瞒着兄长,偷偷又回到了周王府,报名投军,投靠了当时王府的护卫军,。因为那里报名条件相对简单,而且据说能领到的俸禄还不错。
在那军营三年,我隐姓埋名,吃尽了苦头,别人都在吃肉喝酒逛窑子睡大觉,我却在勤学武艺,刻苦训练。闲暇时钻研兵书战策,三年下来我已是文武双全,又长得相貌堂堂,连王府那些郡主县主们都不时多看我两眼。
但我知道自己是个不健全的男人,我自卑,我都不敢正眼看人家一眼,一再的推脱,甚至逃跑。她们是皇家人,哪里受过这般侮辱,于是便觉得是我心高气傲,看不上她们,我在王府的日子便不好过了。
直到后来,军中有人妒忌我,查到了我的家世,告诉周王。周王一看我居然是个王府奶妈子的孩子,这样的贱人居然也敢勾搭他家的千金,一气之下将我捉拿起来一顿暴打,我被打的死去活来,被人扔出了王府。
那一刻我彻底的心灰意冷,甚至几度想要自杀,只是心里咽不下那口气,凭什么,凭什么人家的孩子就能有个快乐的童年,能够读书,科考,做自己喜欢的事情,选择自己喜欢的人生,而我不能,是谁害了我,是谁?!
这一切,都是那个该死的负心男人,那个叫王为仁的畜生、禽兽!我娘是他害死的,我们兄弟俩受尽凌辱也是被他所赐,我要报仇,我要让他血债血偿!
我找到了我哥哥,我们决定一起去潞州,去找那个畜生算账。
一路上我打听好了那王家在潞州的所有事情,我哥听我娘说起过,那个王为仁曾经跟他说过,他祖上有个本家兄弟,在洪武年大槐树移民的时候移到了河南孟州,他当初便是去寻亲的。我于是和我哥哥定下计策,冒充那王家在孟州的本家兄弟的后代,到潞州王家认祖归宗。我们这才生平第一次,堂堂正正的进了自己家的家门。
我们去了才知道,那个王为仁几年前就去世了,他的夫人也在两年前病逝,原来他夫人是沈王爷的长女文潞郡主,而王为仁居然是个仪宾,畏妻如命偏又生性风流,在外面惹下过不少风流债。
我们听后没有半分同情他,反而恨他越深。于是后来的事情你就知道了,我嘱咐我哥哥要夹起尾巴做人,就这么我们小心翼翼在王家待了下去。
好在那王为仁的长子王用,也是我们同父异母的兄长,他人很不错,一点也不像那个畜生。他认了我们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知道我是秀才后更是高兴的不得了,把我当做王氏家族的荣耀。他支持我继续科举。所谓籍贯在他们这样的势豪大家面前那就是个狗屁。于是在他的支持下,我继续捡起书本,只用了不到两年时间便一举考中了举人,一时风光无两。”
其实在他说到自己的父亲是那个王为仁的时候,陈卿已经明白了什么,原来潞州城街坊里巷议论纷纷,人人都恨得牙痒痒的王琳兄弟俩,居然是那王为仁在外的私生子,而他们恩将仇报谋夺的那份王家的产业,本来就该有他们一份。
这真是……太让人难以置信,要不是今天听王琳自己说,他都不敢相信,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他现在有点明白为什么王琳这般狠毒,这般仇恨这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原来他的内心在这些惨痛的不堪回首的记忆面前早已被折磨的变了态。这种人已经很难再相信这世上的真善美,他只会努力的想要彻底的摆脱过去,而为了摆脱过去他便不得不拼命往上爬,为了向上爬,他就会不择手段。
在他们看来,任何人被欺负的再惨,也没有他们当年惨。他们在一次次的残忍报复别人中不仅不会有些许悔恨,反而会觉得痛快,甚至刺激。
明白了,这一刻,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潞府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