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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廿四日。
一夜风雪过后的河北平原,显得格外的空旷、辽阔。北风在白茫茫的雪原上呼啸而过,偶尔从雪地上露出的箭簇,让这冬日的清晨,更多了几分寒意。
骁胜军第二营都指挥使刘仲武亲自率领着麾下一个都的骑兵近九十名将士,在辽军的东南边巡逡着。按照大总管王厚的将令,五更时分,刘仲武便已离营,此时已有小半个时辰,他们走了快十里路,却连一个辽军的拦子马也不曾见着。
“没有辽人更好。”刘仲武在心里说道。他麾下第二营所负责的区域,是辽军最有可能突围的方向之一。刘仲武并非寻常武夫,他知道倘若辽军不肯突围的话,再困守数日,王厚便能将他们围得个铁桶似的。到时候辽军粮尽援绝,天寒地冻,纵然人能作战,战马没有吃的,那便是任人宰割的结局。因此,他也并不计较那区区几个首级。
但跟随他的将士却并不如此想法。骁胜军是大宋朝的骑兵教导军,军中将士,尽皆精锐;而刘仲武的第二营,是突骑营,更是精锐中的精锐,突袭、侦察,是他们平日训练不知多少次的,此番被派出来充当探马,正是一展其所长,昨日牛刀小试,全军斩下辽军的拦子马首级二十余颗,因此人人都盼着再发些利市。
将士们的士气十分高昂。就在昨天下午,当大军追上辽军之后,王厚突然公布了枢府对开战以来有功将士的奖赏命令,行营诸军中,便以骁胜军的奖赏最引人侧目——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自辽国南侵以来,骁胜军是除拱圣军外与辽军打硬仗最多的部队,而且还有过大败萧阿鲁带那样的大捷。虽然数番大战下来,骁胜军伤亡惨重,似刘仲武的第二营这样伤亡较小的部队,每个都一百多人,至少都有十余人的伤亡,但对于他们这些最终在战场下生存下来的人,朝廷的确是做到了不吝爵赏。
如刘仲武本人,便终于如愿晋升为正六品下的昭武副尉,放在旧时,便算正式步入“横行正使”之列,他日离开骁胜军,不仅可以独领一军,甚至有机会转任亲民官,担任边州知州、知军。除此之外,计算他的战功,他还可以奏请朝廷,荫封一名亲属。
而这种加官晋爵的喜悦,对于普通将士来说,可能更加意义非凡。带队的都头赵全,因为终于晋升为仁勇校尉,从昨日起便一直笑着嘴巴都合不拢来。正九品上的仁勇校尉,大约相当于改制前的左、右侍禁,虽只是所谓的“小使臣”,然而由仁勇副尉至仁勇校尉,仅每个月的俸钱便足足多了两千文,这足以令一个家庭的生活,由拮据转为宽裕。
更何况还有大量的钱物赏赐。一改往日的陋习,这些钱物并不直接发到士兵手中,而是发给将士们一张由枢府与太府寺共同签发的“文历”[1],上面注明赏赐的对象与钱物多少,士兵们可以拿着这张“文历”,去钱庄总社下属的任何一家钱庄领取赏赐,而无需去粮料院[2]等官方机构去领取,断无克扣之弊。朝廷采取这种方式进行赏赐,虽然有些出人意料,其目的当然是为了节省运输开销,并且防止过往那种弓手齐射一次便要发赏钱的陋习死灰复燃,但对一般将士来说,却也是十分方便的。亲眼看着一串的铜钱,一匹匹的绢布,当然感觉很好,但是行军打仗的时候一直随身带着这些东西,却也是沉重的负担,随时都要担心遗失、损坏。钱庄总社这些年来,在普通百姓心目中,已经建立了良好的声誉,这些“文历”,在众将士的眼中,实与交钞并无区别。不少士兵更是拿着到手的“文历”翻来覆去的看,一个个乐得眉开眼笑。其中获得赏赐较多的士兵,各种赏赐折合起,差不多有五六十贯之巨,一时人人艳羡。
王厚更是在三军面前宣布朝廷新颁的赏格,不说获韩宝首级者,即可封侯,赏银一万两,便是一个普遍的辽兵首级,朝廷亦赏钱一万文,生得战马一匹,赏钱也有三千文!
一面看着那些有功将士升官发财,兴奋的炫耀着自己的收获,一面是诱人的赏格,许多人的眼睛都是红的。没有立功的将士想要立功,立过功的将士眼睛里看的却是比自己功劳更大的同袍……
刘仲武麾下的这些突骑兵,昨天才一放出去,看见辽兵便象恶狗看见了肉骨头一般,若非畏惧军法,恐怕他们会为争抢首级而自己打起来。
因此,转了小半个时辰却一无所获,不免让众将兵都有些沮丧,尤其是赵全的副手张升,眼神中满是掩饰不住的失望。二人同是绍圣二年选调进骁胜军,与辽国开战以来也是一同并肩杀敌,而如今,赵全已经高升,他所立的功勋却不够,仍旧只是个从九品陪戎校尉,明眼人都可以看出,如今宋军已是将韩宝部团团围困,这是获取军功的最好机会,一旦错过,日后二人的地位差距便可能越来越大。军中已经风闻,枢府决定重建拱圣军,禁军诸马军损失的兵马,也要重新补上,重建这些马军,需要大量的军官,而骁胜军的校尉便是首选,到时候,赵全已贵为副指挥使,而且很快就有机会出任营一级的参军、,真正建立起自己的人脉、声誉,打下仕途的基础,有极大的机会在十年内做到指挥使;而他却只能做个都头,慢慢磨勘的话,按照绍圣元年的诏令,他们这些低级武官,要七年才能熬够资历磨勘一次,倘若中间犯点什么过错,甚至可能要熬上十年。虽然大宋朝的绝大部分武官终身都没有机会升至致果校尉,对赵全、张升这等普通军官来说,终身的奋斗目标其实也就是个营副都指挥使、从七品上的翊麾校尉,甚至可能只是个指挥使、御武校尉,但人生苦短,倘若熬年资磨勘,自从九品陪戎校尉熬到御武校尉,极可能要熬上近三十年才能有希望——要熬到那个时候,他已经垂垂老矣,而禁军大概也不会再接纳他。
张升当然知道要改变这一切,他就需要抓住眼下的机会。纵使做不到赵全那样直接升一阶,也要尽量拼个“磨勘减年”[3]的功绩。根据新立赏格,八颗辽兵首级,得减磨勘三年,张升的功劳薄上,已记了四颗首级,眼见着还差了四颗之多,不能不让他心里焦急。
对于这些部将的心理,刘仲武一向都了若指掌。他自己同样也有这方面的算计,好巧不巧,也就在昨天,他意外收到兵部侍郎司马梦求的一封私函,询问他有否愿意出任职方司员外郎,兵部的员外郎,虽然只是从六品下的差遣,但是武臣照例要从六品上的官员才有资格充任,如今刘仲武已是昭武副尉,阶官稍高,但仍然是机会难得,朝中不知道有多少昭武校尉都谋不到这个差使。难得云阳侯居然主动愿意举荐他,若要拒绝,倒有些不知好歹了。况且司马梦求给他写这封信,应该是他在朱仙镇时,给这位云阳侯留下了好印象,二人并无其他的交情可言——司马梦求贵为兵部侍郎、云阳侯,也不是他高攀得起的。倘若他真的拒绝的话,虽然不至于就此得罪司马梦求,但此前的好印象,肯定也是荡然无存了。
但刘仲武仍然有些犹疑,骁胜军的中高级将领中,不乏消息灵通之辈,他此前也听到过一些风声,前任职方司员外郎是受了御史弹劾而坏事,但其真正原因,颇有些蹊跷,他远在河北,当然不可能知道真假,可是直觉的,刘仲武觉得这里面大有文章,而一旦接受司马梦求的这番美意,他可能就要进入另一个世界。这是一个可能改变人生轨迹的重大抉择。刘仲武的旧识种建中就是一个例子,自从入主枢府职方馆,他整个人都变得阴沉许多,若他不去职方馆,早就已经独掌一军,成为声名赫赫的统军大将,但如今,种建中与昔日军中袍泽,已经有了一种很难说清的区别,即使是刘仲武,也很难想象种建中有朝一日,还可以重返军中,统领上万兵马。
可是他的选择不能说是错的。如果种建中继续留在军中,他如今怎么也不可能位列枢密会议。职方馆知事能让他迅速的进入中枢,有朝一日,种建中能做到枢府都承旨、兵部侍郎,甚至是枢密副使。
有过在职方馆、职方司任职的经历,对于日后的升迁大有好处,这是显而易见的。因为这两个部门事涉军国机密,平日打交道的上司,最小也是个枢密院都承旨,更有大量的机会在两府宰执面前表现自己,让他们留下深刻的印象,了解自己的才具,甚至还有不少面圣的机会。这些是外任将官无法相比的。
这些诱惑,让刘仲武觉得实是极难抗拒。只是成为独领一军的统兵大将,一直是刘仲武的梦想,眼见着离达成梦想只有一步之遥,此时放弃,却也难以轻易下此决心。而且刘仲武已经预料到,与辽国的战争,不会在河北结束。大宋已经取得战略上的优势,击退辽军之后,朝廷恐怕也不会善罢干休。宋辽两国的新仇旧恨,百年恩怨,真要清算起来,正是武有作为的时候。观兵幽蓟,是无数大宋将领的梦想,自己真的要就此错过么?
不过他还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去权衡利弊得失。眼下来说,再也没有比能够围歼韩宝这四万大军更令人兴奋的事了。骁胜军与韩宝实是打过不少硬仗,那些战死的袍泽,大部分要算到韩宝帐上,想想韩宝帐下辽军的凶狠善战,在刘仲武看来,实为平生所仅见。然而,这样强大的对手,还不是照样被大宋的军队逼至穷途末路?!
但他也清楚行百里半九十的道理,大总管王厚已经对诸军将领说得很清楚,这一次就是要不惜代价,彻底歼灭这四万辽军,绝不纵虎归山,否则后患无穷。
想到这里,刘仲武连忙打起精神来,这当节时,倘若出得半点岔错,那就别说什么职方司员外郎了,小阎王要阵斩一个新晋的昭武副尉给各军将领提提神,只怕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念这些厉害处,刘仲武不由得浑身一激灵,正在此时,便听到西北边嘭的一声,一个烟花腾空而起,在云宵中炸散开来。
众人都吃了一惊,正面面相觑——这是事先约定的通讯手段,发现千骑以上,三千骑以下的辽军,便放一个烟花,三千骑到一万骑,放两个烟花,一万骑以上,放三个烟花。众人方抬头仰望,只听得嘭嘭嘭的声音接连响起,天空之中,这边才三筒烟花放出,那边又是三筒响起。
“辽人这是要大举突围了!”刘仲武脸白了一下,转头对赵全、张升说道:“快,速去通知本营人马,来此集合。”
宋军很快打探清楚,辽军是兵分三路突围。一路从东边绕过何畏之的大营,一路自西边绕过何畏之大营,还有一路随在东路后面,看起来是负责断后。三路各有万余人马。但这点情报,显然无法交差,骁胜军都校李浩立即调集人马,迫近辽军,加强刺探。没过多久,陆续汇总的情报让辽军这次突围计划变得清晰起来。东边的两支辽军,前面是由韩宝亲自统率,一万余骑,皆以宫分军为主;后面的由积庆宫都辖耶律雕武率领,其中宫分军不下六七千骑,其余部族属也约有此数,总兵力超过万骑;而西路的辽军,则是由长宁宫都辖萧垠率领,除了其本部人马外,全是部族属,但兵力也有一万余骑。三路辽军,皆向东南饶阳以北的滹沱河北流方向急行。
辽军这次突围,全部远远绕开何畏之的大营,显是不愿与宋军纠缠,同时也抛下了不少难以带走的辎重,但是并没有全军上马疾驰,大军在雪地上牵马跋涉,只有少量骑兵在四周警戒,不让骁胜军靠得过近——这是可以理解的,若其一直驱马疾驰,不见得就能甩下宋军,倒可以肯定要把自己的战马给累死不少。这也表明韩宝仍然很镇定,并未惊慌失措。
而饶是如此,丢下一部分辎重的辽军,行军速度也提高了不少。
辽军选择向滹沱河北流突围,让宋军略有些意外。但很快他们判断,韩宝这是为了尽快渡河——若走唐河支流,到达河边之前,留给宋军的时间就太多了。这不失为一招妙棋。而让宋军无奈的是,原本正当其冲的何畏之部,却被一夜的大雪困得动弹不得。
积雪数寸之后,雄武一军的环营车阵,行动起来格外困难,根本不可能跟上辽军。而何畏之也深知雄武一军与镇北军的战斗力,不敢扔掉火炮,率此步军阻挡辽军。结果只能眼睁睁看着辽军绕过自己,扬长而去。
如此局面,让一直率军紧跟在韩宝那一路辽军附近游荡的刘仲武有些始料不及,他几乎急得跳脚,却又无可奈何。他几次试图靠近骚扰辽军,但辽军有一个千人队始终紧紧盯着他们,只要他一率兵靠近,便会受到箭雨攻击,而他离远之后,辽军却也听之任之,并不穷追。而且他仔细观察,辽军的大队,虽然是急行军,却也隐隐保持着作战队形,一旦有变,便可以迅速全军上马列阵迎敌。他的突骑兵行动迅速,来去如风,但是都是披轻甲,易被弓箭所伤,几次试探,他已伤亡了十余名部下,这让他不得不更加谨慎。至于率领这千余骑冲阵的想法,他是绝对不敢有的……韩宝部宫分军的战斗力,他是领教过的,以这千余骑去进攻万余人马的辽军,和送死没有区别。
刘仲武只能暗暗祈祷王厚赶紧派兵追来。
王厚没有让他失望。
二十三日晚上的大雪,对宋军颇为不利。而韩宝竟然立即很好的利用了这天时的变化,这让王厚不由不心生钦佩。他本来计划倘若韩宝向滹沱河北流突围,何畏之部足以牵制一时,而他便可以不急不徐,从容追来。如果一定要与韩宝决战,他更希望以横山蕃军的步军、火炮为中阵,而将骑兵部署在两翼与后方,先利用火炮破坏辽军的阵形,然后用骑兵从两翼冲击,步军方阵再自正面碾压。而一旦辽军动摇,出现后退的情况,后方的骑兵就可以借势冲杀。
然而一夜之间,这个完美的作战计划便变成了一张废纸。
在积雪数寸的天气里,动弹不得的,不止是雄武一军的火炮,也包括唐康和刘延庆的那约两百门的火炮。而且,不用何畏之报告,他也知道,除非是协同强大友军作战,否则雄武一军与镇北军没有能力独挡一面——那只能带来灾难性的溃败。
因此,一接到烟花警讯,王厚便立即调整了自己的方案。
当李浩较详细的情报一到,王厚的将令便接连发出,一支支宋军立即领兵出营,朝着辽军追去。
让所有人意外的是,王厚命令以唐康与刘延庆的横山蕃军步军果断丢弃火炮,轻兵疾进,担任前军,追击东路的辽军。而他自率云翼、威远二军紧随其后。慕容谦则率横山蕃军马军、武骑军、渭州蕃骑与种师中的龙卫军余部一道,追击西路的辽军。同时又派人知会何畏之,命其部整装以待,待他的大军一到,即随中军行动,一道追击辽军。
虽然对以横山蕃军右军为前锋颇有怀疑,但王厚的命令,还是让宋军尽皆摩拳擦掌。他的这数道命令,意思十分明白。就是要以重兵围歼韩宝,但对于这四万辽军,一个都不肯放走!
王厚用兵向以沉稳著称,十月廿四日的追击战,却展现了他指挥的另一面。
因为对于滹沱河北流的冰情也不尽了解,担心辽军渡河逃去——虽然滹沱河北流的冰情肯定要远比唐河复杂,但是这一夜的大雪,却让王厚不敢掉以轻心——因此,宋军的追击,一改前一日的不急不徐之态,在王厚的命令下,宋军尽弃辎重、老弱病残在营,数万大军,全部轻装疾进。
而他以横山蕃军步军为前军的决定,也立竿见影的起到了效果。
这支轻装步兵习惯于艰苦环境,而且其作战方式与其他的宋朝步军不同,不依赖于繁多的辎重装备,只要辽军不骑马逃跑,横山蕃军步军的行军速度,就能走得比骑兵还快。不到一个时辰,唐康与刘延庆竟然追了近二十里,已经可以看见耶律雕武的尾巴了。不过以这样的速度行军,作战队形自然是无法保持了,而且掉队的士兵也不少,短短的时间内,至少有近千人掉队。这让唐康与刘延庆一路都追得提心掉胆,不过那右军都校在唐康面前拍着胸膛力保无事,唐康追敌心切,加之身后的王厚并未派人来阻止,而是默认此事,所以他仍是咬牙答应。但他与刘延庆自然是骑马随行,唐康至少带了十余匹好马轮流乘坐,倒是半点疲态都没有。
眼见着已经追上耶律雕武,唐康却不敢怠慢,立即下令结阵。然而辽军似乎是毫无战意,耶律雕武根本不理会身后不过一两里正在结阵的宋军,反而加快了行军速度,摆出一副想要摆脱宋军的架式。而且唐康登高而望,发现辽军行军队伍严整有序,一点乱象都没有,完全无机可乘。因为宋军原本判断耶律雕武是负责断后的,可此时却没有一点断后的样子,自不免令人纳闷。
不过此刻也不容多想,就算辽军在前面设有埋伏,唐康也会毫不迟疑的钻进去。他后面不远,就有王厚的主力跟随,这一次,云翼、威远二军再也不象昨日那样慢腾腾,横山蕃军走得虽然快,却也没把他们甩得太远。两军相隔,不过两三里之遥,因为前有横山蕃军担任前军,骁胜军的探马又四处散布,王厚遂命令云翼、威远二军不管什么行军队列,只顾埋头疾行,如此追击起来,自是极为迅捷。而在云翼、威远二军后面数里,又有何畏之的雄武一军与镇北军紧跟。
唐康胆子原本就很大,身后又有两万精锐骑兵为倚仗,胆气不免更要壮上几分,一时也顾不上再结阵,只管纵兵穷追不舍。
此时前面骁胜军游骑送回的情报,让宋军众将,更是喜笑颜开。原来前面韩宝所率的万余辽军,离耶律雕武也并不远,只不过比耶律雕武快得三四里许。如此一来,宋军众将也尽皆放下心来,原本多少还有些担心韩宝会不会逃掉,但此时看来,辽军毕竟也只是人而已,胁下并未生得双翅,韩宝除非抛弃军队逃命,否则终究还是跑不远的。
不过,离滹沱河越近,唐康就越是谨慎,跟着耶律雕武屁股后面跑了一阵,不止是唐康,连刘延庆都看出辽军行动的诡异来——似辽军这般跑法,肯定无法甩脱宋军的追击,就算到了滹沱河边,也不可能安然渡河。但辽军却一点着急的意思也没有,仿佛是在刻意引着宋军前往滹沱河边一般,虽然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二人心中也不能不生警惕之心。
刘延庆不必多说,那是素以“小心使得万年船”为座右铭的。而唐康也是屡次与韩宝交手,对韩宝也颇为忌惮,当日他与李浩领着骁胜军那种精锐,尚且不能占到便宜,何况这次只是一支步军。他自是不敢拿自己性命开玩笑的。
先是停下脚步,结成行军立成方阵,放缓追击速度。眼见着滹沱河在望,远远望见辽军似乎停了下来,唐康更不敢怠慢,急令大军停止追击,一面整齐阵形,等待王厚的主力。
首先赶到的是,是姚麟的云翼军。先听唐康、刘延庆简单介绍了辽军的情况,又在唐康陪同下找了块高地观察一阵,连老于戎行的姚麟一时也弄不清韩宝打的什么算盘,此时骁胜军的游骑已经很难接近辽军,而登高远眺,可以发现辽军似乎正在滹沱河边布阵,从其兵马调动的频率来看,显然是在摆个大阵仗,若换在他处,姚麟等人马上便会知道,这是辽军要和自己决一死战了。但在此时、此处,看了半晌,姚麟都不敢遂下断语。非止姚麟,宋军众将皆已认定韩宝是突围逃窜,此时脑子里虽然都不约而同的冒出“背水一战”四个字,却都不敢相信,只是疑心韩宝必是在闹什么玄虚。
其时宋朝中兴,高宗赵顼与当今右丞相石越君臣整军经武,其功最大。而这君臣二人的军事思想,颇有相合之处,二人皆奉为至理名言的,便是诸葛武侯的那段话——“有制之兵,无能之将,不可败也;无制之兵,有能之将,不可胜也。”意思便是,若士卒训练得法,制度严明,即便由庸将统率,也不会战败;反之,士卒若无严明的制度,便有名将统率,也难打胜仗。这一段话,还曾经受到赵顼最为推崇的大唐名将李靖的肯定,可说是熙宁兵制改革一个核心思想,赵顼下令枢府编辑整理李靖兵法,颁布诸武学、讲武学堂,成为武将必读之书[4]。这种军事思想强调“制”的重要性,贬低将领“能”否对战争成败的影响,也极符合宋朝文官政治之需要,这也是为何石越同时又要大力鼓励武将专断用权,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的原因之一,盖因这种思想之下,绝大部分将领,不免会本能的教条化,军中将领,多是李靖口中的“守将”,如吴安国这种偏于“斗将”的将领,便已是军中另类,至于所谓“国之辅者”,那更是百中无一了。[5]
姚麟、唐康等人,在宋朝其实已远非因循守旧之辈,二人胆子也大,亦颇有智术,敢于冒险,然而,比起没什么束缚的韩宝来,却还是要稍逊一筹。对于韩宝在这种形势下,竟然还敢悍然谋求与宋军背水一战,二人连都想不敢多想——这得犯上多少条兵家大忌?
二人沉默着下了高地,简单的商量了一下,决定暂时以不变应万变。不管韩宝究竟打的什么主意,至少他在两只大军的眼皮底下,终不可能变戏法将这几万辽军变没了,守住这条底线,其他就无需担心,倘若韩宝真的疯了想要背水一战,那么这等规模的大会战,排兵布阵,也不是二人能做主的。这种涉及到数支大军,不同兵种的配合的大战,布阵是一项极复杂的专业性工作,若在国初,还需要有个排阵使,专管布阵之事,如今大宋朝已不设这一军职,当然须得王厚亲自来决定。而二人只要暂时谨守各自的阵脚,不给辽军可乘之机便是。
商议妥当,姚麟随即回到云翼军,率领大军前往唐康所部东面的一处小高坡上列阵。而唐康也吩咐下去,令横山蕃军严阵以待,弓箭手检查自己的弓箭,若有辽军冲阵,只管以弓箭射退。
没过多久,在云翼军之后赶到战场的,是辽军的另一路骑兵,由长宁宫都辖萧垠率领的一万余部族属,这万余人马一到,辽军的阵地上就变得热闹起来,这些军队真以个人的战斗技能而言,可能未必逊色于宫分军,甚至可能更强也说不定,但是战斗意志与战场纪律,却是远远不如宫分军。尤其是战场纪律,之前韩宝和耶律雕武的两万大军,因以宫分军为主,虽然人马调动,一切都行动有序,两万余骑,除了战马发出的声响,几乎是寂静无声。而这些部族属一到,立时各自声响都有,有人高声大叫,还有人似乎是在本族语言咒骂,也有人在大笑,这倒有些象横山蕃军的风格,但对于更加习惯宋朝禁军那种整齐肃穆的唐康来说,见到此景,心中仍不免产生轻视之意。
紧随这些部族属而来的,则是慕容谦所率领的骑兵。他的麾下,其实就是个大拼盘,其中主力自当以横山蕃军马军与龙卫军余部为主,但龙卫军主将种师中受了重伤,昨日已被王厚下令连夜送往冀州疗伤,龙卫军群龙无首,众心不安,慕容谦能让他们发挥出多少战斗力,仍是未知之数。这从慕容谦竟然让萧垠那一万余辽军安然抵达滹沱河边,便可以看出一二,唐康知道慕容谦用兵的风格,轻兵疾进,击敌不备,正是其拿手好戏,若他麾下得力,譬如将他所统率的横山蕃军步军交给慕容谦,萧垠不经过一番苦战,断不能轻易至此。这等胜利在望之际,便连慕容谦这样的名宿,也不免变得谨慎几分。
慕容谦一率兵抵达战场,便自在西边挑了处地方列阵。唐康不敢离阵,正待派刘延庆去参见,便听到探马来报,王厚、贾岩率威远军也到了。不仅威远军到了,让众将都觉得意外的是,何畏之率雄武一军与镇北军也赶到了。
唐康看了看天空中那轮冷日所处的位置,推算此时,大约是巳正时分。
因为唐康所部所处的位置正好正对着辽军,观察辽军行动也最为方便,很快,便见王厚领着李浩、何畏之、贾岩、和诜诸将过来,而慕容谦、姚麟、王瞻等将也从各自军中骑马赶来,随着王厚一道登上不久前唐康才和姚麟去过的高坡,观察辽军的动静。
只是瞧了一小会,便见王厚与慕容谦相视一笑,王厚轻吁了一口气,说了句:“原来如此!”然后便转头望向众将,淡淡说道:“韩宝背水列阵,欲为困兽之斗尔。” 北宋风云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