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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梓儿在车里问道:“大哥,这是到了什么地方?”她此时虽已与石越成婚,但一时之间也改不了这平素叫惯了的称呼,便不似寻常女子将夫君称为“相公”或“老爷”。
石越应了一声,挥鞭笑道:“似有点眼熟,就是一时想不起地名来。”才说着,唐康、秦观等人拍马过来正好听见,唐康便笑道:“大哥真是贵人事忙,武成王庙就在前面哩!”
石越虽然在军器监做过官,也做过三房检正官,按理说见识应当不少了。可偏偏却不知道“武成王庙”是个什么东西,供的是哪路神仙,他心道:“《封神演义》这时候还没有出吧?真有黄飞虎不成?”只是心里纳闷,却不敢说出来,怕惹人笑话,说名满天下的石郎石子明,连个武成王都不知道是谁。因只说道:“那便过去看看。”
秦观笑道:“大人,本朝武学就一向定在武成王庙,王相公欲重兴武学,现在那里住的,都是武学的学员。带着夫人,只怕多有不便。”
石越这才恍然大悟,心说:“这武学建在武成王庙倒是听说过的,多半是忘记了。”秦观一提到武学,倒勾起石越一桩心事,不由坐在马上开始出神。
秦观和唐康见他蹙了双眉,知道在思虑什么事情,不敢打扰,便静静立在周围。半晌,忽听到有人大叫:“秦公子,是你吗?”
听到这大呼小叫的声音,秦观便知道是田烈武。循声望去,果然不错,不过却不是田烈武一人,鲜衣怒马,共是五人五马。不多时这五人便驰到近前,一齐滚身下马。这时石越早已回去神来,和秦观相视一笑,下了马迎上前去。连唐康和侍剑也下了马。
田烈武不料石越也在,而且又亲自迎了前来,倒吃了一惊,虽然知道石越最是礼贤下士的,却依然一半受宠受惊,一半心里不安,恭身行了一礼,口称:“拜见石学士大人。”
石越知道他的性情,受了这一礼,才笑道:“不必拘礼。”一边打量其余四人,那四人中有三人早已拜倒,口称“拜见”,只有一人只微微鞠了一躬。那个不曾拜倒的,石越倒是认识,正是康大同的表弟吴镇卿,他早听说此人心高气傲,只因考进士名次靠近,就弃官不做,决意改考武举。石越平时和李丁文、司马梦求谈起,还颇赞赏此人识度不凡,只不过脾气太傲,只怕难容于世俗之中。石越一早就有意抬举他,对他这点脾气,倒并不介意。只微微一笑答礼。
那拜倒的三人中,有一人石越也是认识的,便是白水潭的学生段子介,算起来是桑充国的好门生。他见到石越,依旧是称呼“山长”,却并不称官职。另两个人,石越却不认识,听他们自报家门,一个叫文焕,一个叫薛奕。文焕倒也罢了,薛奕却是世家子弟,他曾祖薛峦、叔父薛利和都曾在朝廷为官,薛利和还做过屯田员外郎,现今依旧在工部当差,和石越也曾打过交道。石越知道这薛家和种家一样,都是以武传家的世家,只不过门第声名,比不上种家罢了。这两个人,都是武学的生员,石越心中虽然奇怪田烈武这五人如何会凑到一起?但心中却早已经起了结纳之意——他一向知道北宋一代,武人中没什么名将,便是一个狄青,也是演义小说夸饰的多,所见之号称名将之后,大多是平庸之辈。传闻也唯有王韶有个儿子在西北军中,还有点父风。石越既是有意做大事业的人,对武人之中的杰出之士,不由加意留心。此时一边打量这几人,一边和他们交谈,见文、薛二人谈吐识度,均颇不凡,特别是薛奕,不但生得猿臂蜂腰,高大威猛,说起话来条理清晰,清简不烦,更让石越喜欢,不免便多谈了几句。
文焕也是个有眼色的人,早看见旁边那辆少见华丽的四轮马车,纹风不动的停着,几个石府的家人恭恭敬敬的围在马车周围,就猜到这是石越携眷出游。武成王庙本也是开封城里一个热闹的所在,想来石大人是携新婚夫人来看热闹的,当下笑道:“石大人的风采,晚生平素久仰得很了,就是那些同窗,提起石大人来,也仰慕得不得了。今日难得到此,武成王庙就在左近,石大人虽是文官,可晚生读大人的大作,一向是说文武不可偏废的。平日见惯了孔圣人,今日何妨见见姜太公?也可让武学的同窗们一睹石大人的风采。”
石越这才知道原来武成王竟然是姜子牙。他本来就有意去见识见识,又见文焕说话得体,更不好拂他面子,笑着点了点头,说道:“诸位可愿一齐去瞻仰一下武成王?”
田烈武读书少,这时候早已不敢多说;吴镇卿却是爱理不理,不乐答理人的,也不说话。只余下段、文、薛三人抱拳谦道:“只怕扰了大人的雅兴。”
石越笑着告了罪,一边回去上了马,隔着窗帘和韩梓儿说了。韩梓儿只要陪在石越身边,便是再脏再臭的地方,只怕她也能当成人间乐土,自然不会有什么不乐意的,何况眼见丈夫与众人谈笑风生,便知道丈夫只怕还另有意图,自是满口答应。于是一行人便直奔武成王庙而去。
石越在马上一边和文焕、薛奕交谈,一边打量众人的行当。田烈武自恩荫了官职,石越便送了一匹马给他,因此跨下的马倒是极好的一匹,不过鞍就未免差了一点,想是田家一向持家谨严,小户人家,奢侈不起使然。虽然如此,但此人心眼实诚,又不乏精细,且上进好学,长得也是高大修长,武艺又好,倒似一块天然璞玉,这个人只需略加恩威,便是自己彀中之物。段子介依旧是一身素袍,腰佩弯刀,较之几年之前,脸上更见风霜之色,就是跨下的那匹马,也似乎消减不少。石越知道这是他虽然满腹才华,却命运坎坷,英雄无用武之地,故此销神。他以前脾气冲动,路见不平,就欲拨刀相向,现在稳重不少,也算是可造之材,只不过要让段子介成为自己缓急可用之人,却是难了一点——这个人对桑充国的忠诚要高于对自己的忠诚,不过他可能更忠于自己的主见也说不定。至于眼角向天的吴镇卿,穿着灰色的袍子,五花马上挂着一张雕弓,一把弩机,爱理不理的,连向自己这边看都不看一眼;不过此人虽然驯服不易,但是只要驭之以术,倒不怕不为己用,毕竟他这样的脾气,只恐当世除了自己也无人容得下他,更惶论重用了!文、薛二人,则衣着光鲜,浑身上下,都透着活力,刀、剑、弓、弩,全是新的,似乎文焕也是大户人家的子弟。二人谈吐之间,虽然不亢不卑,却处处露出名利之心,更是不难笼络,不过是要看他们究竟有多少真材实学罢了!
不多时,便到了武成王庙。文、薛二人说声“怠慢”,便先进去通知回避出迎,被石越一把拦住,笑道:“不必兴师动众。平日里我去白水潭,并没有多少排场。似白水潭学院,那是供着孔圣人的地方,我倒觉得凭你多大官威,到了学院,就得敬孔圣人几分,安心做个平常的学子模样。因此便是昌王那样的凤子龙孙去了,也并不讲阶级之分的。这武学虽然不供着孔子,却供着武圣,自然也是一样的道理!”
薛奕和文焕相视一笑,薛奕便笑道:“说起来,晚生倒也算是白水潭的半个学生。晚生平素也是在博物系听课的。只因现在博物系的学生都出京游历了,沈存中大人又办了研究院,又要去工部军器监帮办公务,晚生最近才去得少了。不说晚生,似文兄、武学里的学生,十个里倒有五个去过的,余下没有去听课的,也去玩过的。要不然晚生也不能认识段兄这样的人物。因此,大人的规矩,晚生们倒也知道一点。只是这是大人第一次来武学,又者,夫人来游玩,让众人回避一下,也算是我们知礼。”
石越不便拂他们之意,当下笑着点了点头,说道:“不过也不必多事声张,让众人回避一下便可。有劳二位。”
薛奕和文焕答应着进去,通知众人回避了。石越这才让阿旺扶着桑梓儿下来,只让唐康、侍剑跟了,进去武成王庙参谒。只见正庙供的是姜子牙一身戎服,一手按剑,一手捧着一本书,倒也栩栩如生。韩梓儿读杂书甚多,拜谒完毕,便向夫君笑道:“大哥,你可知道古来大将成千上万,为何偏选着吕太公做武圣?”
石越心道:“这我怎么知道呀?我们那时的武圣,可是关羽,哪里轮到了姜子牙。”嘴上却笑道:“惭愧,正要向妹子请教。”
唐康在后看见,忍不住捂着嘴偷笑,说道:“大哥博古通今,岂有不知之理?明摆着要哄嫂子开心,大哥与表姐,倒真称得上相敬如宾四个字了。”他和石越熟了之后,知道石越平素脾气比自己老子还好,因此颇敢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韩梓儿被他说得秀脸微晕,顿了一顿,才轻轻笑骂道:“没上没下的小子,回去罚你抄《周礼》一百遍!”
唐康朝侍剑伸伸舌头,立时又变得端庄无比,一副垂首低眉、可怜兮兮的模样,讨饶道:“嫂子,小弟再也不敢了。”
这一次,连石越都忍不住笑了,韩梓儿笑道:“认错了还不行,你说说为什么把吕太公奉为武圣?说得对了,这才饶你,不然,加倍罚你。”
唐康笑道:“这却容易了——孙子云:将有五德,智、信、仁、勇、严也,凡为将者,以智为先。吕公辅佐文王、武王平定天下,创周天下八百年之基业,入则相,出则将,又有《六韬》六十篇传世,以智而论,后世无出其右者,单是这一点,便足以为武圣。而且他五德皆备,不负文王之托,辅武王成大业,堪称为‘信’;以有道伐无道,救民于水火,堪称为‘仁’;亲率六军,冒敌矢石,自可当‘勇’;至于‘严’字,《尚书》有《牧誓》篇,虽出于武王之口,然当时军令,皆出于吕太公,亦不能瞒了他的功劳。五德俱备,称为武圣,自是天经地义。”
石越夫妇见他小小年纪,有这般见识,自是欢喜。石越赞道:“康儿的书倒没有白读。”韩梓儿见夫君夸赞自己表弟,自也代他欢喜。
唐康少年心性,见石越夫妇夸他,便忍不住卖弄道:“当年文王问治道于太公,太公回说‘王者之国,使人民富裕。霸者之国,使士人富裕。仅存之国,使大夫富裕。无道之国,国库富裕,这就是所谓的上溢而下漏’,我观太公的见识,倒和大哥平日说的一般无二。若似本朝人物,变法之前,不过是仅存之国,充其量不过是霸者之国;若王相公所行之法,倒似是无道之国了。太公到了齐国后,精简礼仪,重视工商,以利字言仁义,似乎也与大哥平日说的不谋而合,这个武圣人,他自是当得的。”
石越夫妇万料不得他说出这番话来。韩梓儿女孩子家倒还罢了,石越却真是吃了一惊。左右看时,幸好没有外人。便沉了脸问道:“这番话你哪里听来的?”
唐康不料石越作色,也不敢隐瞒,只说道:“前半段话,平日在学院,多听到一些同窗这么言语。后半段话,是我自己这么想的。”
石越脸色稍霁,心里赞叹:“难为他有这般见识。”嘴上却郑重说道:“以后这些话,你不可以乱说。别人说得,你是我兄弟,却说不得。否则传到御史耳中,必有是非。就算是别人说,你也要走得远远的。这些道理,你以后自然能理会。”
唐康点了点头,答应道:“我理会得。平时并不敢乱说的。”
韩梓儿忍不住微笑道:“瞧康弟答应得这般恭谨,不象是大哥的义弟,倒象是亲兄弟一样了。”她这番话自是说唐康那一副受教的模样,惹得石越和唐康都笑了。四人又看了一会儿陪祠的武将,无非是韩信以下,诸朝名将,石越和桑梓儿一边瞻仰,一边和唐康、侍剑略讲讲这些人的事迹。石越是学历史的,韩梓儿读书又博,倒也说得津津有味,不觉时光流逝。好一阵子,韩梓儿才笑着对石越说道:“大哥,你别让那些人等太久了。我和阿旺去车上等着,有阿旺陪我聊天就行了,你们慢慢谈正事要紧。若是要谈得久了,打发侍剑出来说一声,家丁自会送我们回去——那马车不愧多了两个轮子,跑得竟是比平日坐的安稳多了。”
石越知道这是妻子体贴自己,见她这般温柔懂事,心中不觉一甜,便笑着轻轻握了娇妻小手一下,答应着把她送了出来。扶她上了车,这才带了唐康、侍剑,折回武成王庙。那文焕、薛奕远远见到石夫人出去,这才一齐迎了出来。石越见到吴镇卿老大不耐烦的样子,心里知道怎么回事,倒不在意。他却不知道若不是段子介的面子,他还早就走了。段子介和吴镇卿,不打不相识,莫名其妙的成了朋友,这中间种种,连段子介本人,也觉得奇哉怪也。
这时文、薛二人把石越请了进去,早有武学的教授出来迎接,陪着石越参观武学。当时武学的规模并不大,不到百人,所以学生都是世家子弟,似田烈武这样的出身,都没有资格入学。教的课程除了兵法阵图弓马之外,还有五经。石越一边听教授介绍,心中暗道:“这武学,多有可以改革之处。”不过转念想到现在自己身上的麻烦,心知一时之间也是有心无力。自己出守外郡,是迟早的事情,眼下的朝政说得不好听一点,那是一地鸡毛,明年更有大灾将至,千万百姓将要流离失所,还不知道如何救助,哪还有心思有机会来改革武学?
不过正所谓“饱汉不知饿汉饥”,在石越看来,这武学之中,可以改革的地方多不胜数,但在田烈武看来,这里却是羡煞人的地方,只恨自己没有这个福气进来。因此一边看一边羡慕得几乎流口水,惹得秦观在旁边偷笑。
文、薛二人却只顾看石越的反应,见他脸上并无嘉许之意,心里不由有点失望。两人对望一眼,互相使了个眼色。文焕趋前几步,抢先说道:“大人不妨到这边来看看。”一边说一边把石越引到一个房子里。
这时石越眼前顿里一亮,让眼前的东西给吓了一跳。他几乎要揉眼睛,怀疑自己看错了——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是摆在五米长的桌子上的沙盘!上面山脉、河流、城堡,一应俱全!
石越吃惊了望了文、薛二人一眼,见二人脸上带有得意之色,便猜到可能这二人的手笔。果然,就听文焕介绍道:“这是薛兄的杰作。乃是西北边防地形图,如此制成,一目了然,于用兵行军,颇有助益。”
石越对薛奕不由要刮目相看,赞道:“果真了不起。薛世兄是如何想到这样做地图的?”他一个现代人,在电视里见惯了沙盘,若能想到,倒不以为异。只是古代,石越却似乎没有听说过有这样的东西,他不知道实际上沈括的确有过这样天才般的设计。
薛奕有点不好意思的笑道:“这不是晚生想到的,沈存中大人在讲博物学里,曾经用木屑、面糊、熔蜡做成地形图,讲解各地地形。晚生受此启发,便用此创意,做了这个西北边防地形图。平时演兵之时,同窗也好更加方便。就是这地图,也非晚生一人之功劳,若无白水潭的同窗,还有文兄、段兄,晚生便有此心,也无此力做成。”
石越这才知道端倪,他点了点头,赞道:“薛世兄不必过谦。似这个想法,没有过人的才智,断难想到。我有意向官家举荐世兄,不知世兄之意如何?日后无论大内、枢密院、甚至都堂,都需要有这样的地图,以方便执政者决策。”
薛奕笑了笑,却婉言谢绝道:“晚生之志,是想上去疆场挣功名。多谢大人厚爱,晚生愧不敢受。”
文焕在旁边解释道:“薛兄已经打算参加下个月的武举,他素日也是心气高的,还请大人见谅。”
石越哪里会见怪?心里对薛奕的好感反倒又多了几分,当下连连赞道:“薛家子弟,果然名不虚传,他日必能成就一番功名事业。”又转头问旁边的人:“诸位也有意参加武举吗?”
有几个人便答应了。文焕笑道:“非止这几人,便是吴兄、段兄、田兄,还有晚生,都有此意。不过不知道下月武举取录人数有多少。”
石越见他提到段子介和田烈武,因用目光去寻这二人,却见段子介倒是倾心在听自己说话,见自己目光,也用目光致意;而田烈武显然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沙盘”,正在那里感叹不已,心驰神移,对文焕的话便没多加留意。
石越虽然心里知道皇帝决定本次武举录取人数不能超过三十名,甚至连直舍人院、集贤校理刘、馆阁校勘黄屡考文墨,龙图阁直学士张焘、权枢密副都承旨张诚还有吕惠卿三人主持考武艺的事情都早已知道。不过这时此话自然不能乱说,便只温言勉励几句,又想起左宗棠的名言,便又借着“前人”的牙慧慷慨说道:“中国强盛之时,无不掩有西域。今陇西李家叛逆已久,实是本朝武人之辱。诸君皆当勉之,今上是大有作为之君,良材美质,不可自弃,国家若有缓急,便是诸君出鞘之时!”
众人听了这话,无不凛然答应。连吴镇卿也不禁眼角一跳,回想起当日秦观和自己说过的话,这才知道国家果然有意用兵进取。王韶今日之事,不过是大战略的第一步而已。
石越又和众人说了几句闲话,无非是些勉励之词,眼见天色已晚,便告辞而去。那些武学生员,若论年纪,倒没有比石越小的,不过地位悬殊,倒是石越老气横秋的说话,那些人也只能自称“晚生”。不过众人皆不以为意,以石越今时今日之声望,在一般士人眼中,自然当得起“前辈”二字。
一行人在外面又转了一天,回到府中,石越直把韩梓儿送到内院,才出来和李丁文、司马梦求、陈良打招呼,却见秦观早在眉飞色舞和三人讲叙今日所闻,他的意思是觉得今天出去,结识了几个出色之人,便趁着这机会羞惭一下李丁文,以报白日言语不逊之辱。
不料李丁文见石越出来,不冷不热半讥半讽的说道:“虽是如此,只怕秦公子却不知道,得之东隅,失之桑榆。”
石越知道他的脾气,笑着望着司马梦求。果然司马梦求老老实实的说道:“今日大人出门,有几个故交来访不遇,说是去了桑府。”一边说,一边陈良早翻出拜贴,石越拿在手里翻看,不由吃了一惊,原来是柴贵友、柴贵谊、李敦敏等人三年任满,回京叙职。他一面翻看,发现居然还有蔡京的名帖。
石越心里暗骂一声:“这个奸臣怎么和他们三人跑到一块了。”一边细问。
司马梦求笑道:“是桑充国、唐棣、蔡卞陪着来的,那个蔡京听说在王相公那边吃了冷饭,因和蔡卞是兄弟,多半是盼着大人提携吧。因见大人不在,便都去桑府了。”
李丁文冷笑道:“长安路上,来来往往,孰不为名,孰不为利?我看这蔡京谈吐之间,倒是又有干材又有文章的。”
石越心道:“若是蔡京没本事,徽宗那样的才子皇帝能看中他?”不过这番话却是不能说出来,只笑道:“改日看看他的情形再说吧。三年一任,回来若不能试馆职,不过由县尉而主薄罢了。倒是如今李敦敏和柴氏兄弟,须得好好想个法子。”
司马梦求听到这话,正色道:“大人,这不是正理。让他们进馆阁,有害无益。便留在京师,得个美职,又何益于事?大人岂可和那些庸官一样?”说话间已有责难之色。
石越见李丁文无可无不可,倒是陈良点了点头,便笑道:“纯父不要误会。我和潜光兄早就计议过,他们安置在朝中,并不能为国家百姓做点什么,于他们也并没有好处。反倒我石越真变成结党营私的小人。君子爱人以德,况且李敦敏和柴氏兄弟也是深明事理之辈,我不过是想着给他们谋一个大县知县、主薄罢了。”
李丁文知道石越其实是意志坚定之辈。当日既然定策,让王安石争馆阁,他们自己则争取在地方做点实事,本来这一科的白水潭学员,还有范翔等人,若留几个人在京师,本不困难,石越却终是一个也没有留,全是派到地方上做县尉、主薄去了,只有状元公佘中按例是大理评事。因此可知这主意拿定,石越便不会轻易改变。所以他倒并不担心。这时见石越一边说,一边起身吩咐侍剑备马,便知道他是想连夜去会旧友了。忙说道:“公子且别忙,今日刚得消息,韩绛和孙固都见过皇上了。明年灾荒之事,只怕明日皇上就会诏见,且先议定个章程。”
石越早已到了前门外,口里说道:“那事不急在一天两天。”一边上了马,扬长而去。
似李敦敏、柴氏兄弟、唐棣、桑充国,本来是他初到这个世界结识的几个朋友,因此感情上就不同一般,何况大家还算志同道合。只是现在桑充国虽说成了自己的大舅子,又看在韩梓儿的面子上,表面上往来虽又如从前般频密,但内心却是不可避免的一日比一日疏远。与唐棣倒还好,只是他是直性人,毕竟不惯于勾心斗角之事,很多话也不好多说,只任他在苏辙手下做事,实实在在做点事业,他反而心里踏实。因此若论石越的内心,倒颇有点想念李敦敏和柴氏兄弟,特别是李敦敏,当年就对自己十分仰慕,心眼又灵活,又是死心塌地的信服自己支持自己,论情谊又是旧交,所以石越的本意是要把他留在京师的。只要他向皇帝推荐,应个馆阁试,得个清职,自是易如反掌。不料被司马梦求一说,他也知“成人不自在”,自古以为,纵性妄为能成大事的人,那是绝没有先例的。少不得只有收拾这心思,好在想想自己说不定马上出外了,倒也不是十分耿耿。
一边想着,一边轻骑到了桑府。他这边方才跃身下马,那边桑府的门人早已看见,连忙过来接过马去,口称:“姑爷。”就要着人进去通报。
石越忙笑着止住,径直走了进去。只见里面通明,老远便听见欢声笑语之声,烛影窗边,便可见几人觥筹交错的身影。石越大步进去,高声喊道:“若是喝酒,怎少得了我?”
他甫一说话,里面便早有人笑道:“我早说石子明岂是朱门早达笑弹冠之辈?他知我们在此,今晚必来。怎样?”听声音便知是李敦敏。说话间,众人已都起席离桌相迎。
石越见满座高朋除桑、唐、李、二柴、蔡卞之外,另有一人,长得修长挺拔,皮肤白皙,非常英俊,心里便知道这便是蔡京了!当下与众人一一见礼,重论了座次坐定。蔡京见石越一口就能叫出自己的表字,真是又惊又喜,几乎高兴得坐定不安。他是功名心极重之人,有机会巴结上石越这样的人物,哪还有不惮心竭智的?
李敦敏等人和石越一别三年,这时石越却已非吴下阿蒙,虽然平日书信往来不绝,都是平辈论交,但毕竟心里还是担心石越在他们面前摆长官的架子——想想一个是官居三品,参议军国重事的翰林学士,天子近前的红人,自己几个人不过是七品不到的小县主薄、县尉,心中种种顾虑,只是不便说出。此时见石越连夜赶来,竟无一点拿腔作势,几人不仅脸上自觉有光,心里也甚是舒畅,只觉当年识人果然不差!
李敦敏是三人中最坚信石越不会变的人,这时更觉得自己果然没看错人。不禁打趣道:“子明新婚,便携眷出游,倒是风雅得紧。”又向桑充国笑道:“令妹所托得人呀!”
桑充国心中虽与石越有些隔阻,但论及人品才干,却是对石越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妹妹许了给他,心中也是替妹子庆幸过所托不差的,当下含笑不语。柴贵谊也笑道:“才子佳人,自然非伧夫俗妇可比!子明快说,今天到过哪里,做了何事?可又有佳作?”
石越老实笑道:“佳作那是一点也无,倒是去了趟武成王庙。”说着便把在武学的见闻说了一遍,惹得众人感叹一番,李敦敏半开玩笑的说道:“想不到京师还有此等人物。不过这件事长卿可不能在《汴京新闻》上登了去——现在《汴京新闻》卖得好生红火,别说江浙,便是契丹陇西,听说都有得卖。若让夷人知道了,岂不让他们学了这个乖?”
他这话本是无心调侃之语,不料竟碰上桑充国和石越共同的心病,只是此时,谁也不愿显露出来,桑充国勉强干笑道:“那是自然不敢的!”石越却装作没觉察,只和柴贵谊说些没要紧的话。
蔡京是个伶俐之人,惯能察言观色,这些微小举动,自逃不出他的眼睛,想起种种传言,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便有意帮石越岔开话题,于是笑道:“说到报纸,我倒听到一个笑话,说是唐坰正在变卖家产,打算办一份报纸,这可真可笑不自量力了!”
他自然听说了当日殿上之事,知道唐坰得罪了石越,便趁机便来贬损几句,顺便表明自己的态度。
谁知桑充国却道:“那也未必是不自量力,其实若依我的本心,却是希望办报纸的人越多越好。”
石越看了桑充国一眼,笑道:“长卿说得是!”
他原是平平常常的一句附合之言,但在桑充国耳中听来,却觉得话中似乎大有深意,不禁向石越看了一眼,又觉自己做如此想却是多心了,当下看着酒杯,却是没有说话。
蔡京却若无其事的笑道:“那是学生见识浅了。”
李敦敏知道是自己说错了话,心中暗暗后悔。这时便有意想把话说开了,只是若是太露痕迹,那倒还显得两人之间真有矛盾,而他自然是不愿意如此的,当下便顺着这个话题说道:“子明,我看邸报,说是唐某人当廷弹劾你,所幸天子圣明,没有受此小人所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石越做的梦,虽然在垂拱殿上说了,却是不许公开报道的,怕的是人心动荡,因为连邸报上也语焉不详。但官场中有什么秘密?李敦敏等人虽然官职低微,又是初到京师,也已略略听到风声。
但此事确实关系重大,石越也不方便多说,只说唐坰因事弹劾自己,还把那弹词说了一遍。引得李敦敏等人破口大骂,连蔡卞这样觉得事不干己的人,也觉得唐坰这样想污人以大罪,显是要置人于死地,未免过份!李敦敏因叹道:“子明和白水潭学院,眼下已是一根绳上的两只蚱蚂,不论实情究竟如何,别人也是要把你们往一块想的!”说完意味深长的看了桑充国一眼。
桑充国听了这句话,却是百感交集,他并不觉得自己没做错了什么,但细一深想,却又实在觉得对石越有些歉疚,世间之事,对与不对,终究是难说得很!尤其念及与石子明知交一场,此刻虽然表面无事,但实际已经生分,想到此处,着实心中难过,他心中有事,手边有酒,自然是酒到杯干,心中颇有一醉解千愁之意,竟是存心把自己灌醉。
石越见桑充国这样子,他心中自然也是知道桑充国所想之事,心中况味也是颇为复杂,他也是觉得桑充国并没有没错,实在是自己小气,不能当此事没有发生过,但念及当时之事,又觉得桑充国的确有不够意思的地方,公义私情,究竟以何为重?他平时自然可以凛然而语,但事临过自己身上,终究不能真正的若无其事,完全释怀,只是这番话,却是再难与桑充国坦然直言的了,想到初来此处,桑家与桑充国对自己的种种相助信任,也不禁心中难过。
席间与李敦敏、柴氏兄弟、蔡京说些外地的风光人情以及京师的佚闻趣事,虽然边说边笑,表面上看来甚是开心,却也是酒到杯干,存心一醉。
这三年以来,尤其是入仕之后,石越是一次也没有醉过,做什么事都小心谨慎,唯恐不当,虽然说一半是性格使然,一半也是环境所迫,但这一晚上,酒遇故交,又加上心中有事,却与满桌人尽皆喝得大醉。
次日一大早,天就下起蒙蒙小雨。侍剑急匆匆的跑到桑府,不由分说,便吩咐丫头用冷水把石越弄醒了,整好衣冠,便急催着他进宫,原来真不出李丁文所料,皇帝要召见石越。
石越被冷水一淋,倒是清醒过来了,知道众人都还未醒。自己却要急急忙忙去见皇帝,不由自嘲道:“果然是富贵闲人最难得。”
侍剑一边服侍他换上官服,一边笑道:“公子还要抱怨?天下不知有多少人盼望着能象公子这般呢?公子眼下醉成这样,幸好没叫夫人看见——夫人半晚上让丫头出来问了不下十次。我们哪里敢说?”他没事之际,倒和石越随便惯了的,尤其最近石越新婚燕尔,心情大好,又对娇妻极是宠爱,此时抬出韩梓儿,话中还有隐隐取笑石越之意。
石越虽然不以为意,却也不禁微微苦笑,道:“你都已经不成体统了!”他虽是责备侍剑,却不免想到自己昨晚一夜不归,却累得妻子担心,他单身生活过得久了,来此宋代后又一直是孤身一人,此刻体会到家中有人牵挂悬心的温馨之处,虽是在说责备的话,心中却甚是温暖喜悦,眉梢嘴角全是笑意。
入了宫来,才知道皇帝是在集英殿召见。连忙跑了过去,到那时,连韩绛在内,二相三参,外带其他几个翰林学士,加上枢密使、三司使、御史中丞,另外有吕惠卿也来了,石越知道那多半是特旨。他才告了罪,便听吕惠卿奏道:“陛下,依臣之见,应当给石越赐一座离大内近一点的宅子才好。”
冯京听他这是讽刺石越来得晚了,不待石越分辩,便先出头说道:“吕大人所说也是正理。石越的赐宅离大内太远,因为陛下所赐,所以他也不敢置办新宅。何况平日清廉,京城房价贵,也不见得就说能买便买。碰上今日这样不该他当值的日子,有急旨要商议军国大事,便难得及时赶到。”
吕惠卿和石越关系实是完全破裂了,要不然他也不至于在皇帝面前就挑拨这些话来。见冯京出头,便冷笑道:“冯执政对石大人的事情,倒是了如指掌。只怕比韩侍中还知道得多些。”
他这话说得厉害了,分明是说冯京与石越结党。冯京悖然变色,枢密使吴充早就说道:“为人臣者,要有人臣的体统。”
这三个在皇帝面前夹枪带棒的,王安石不以为然,蔡确却幸灾乐祸,在他看来,无非是“狗咬狗”,曾布虽是新党,心里只怕也是盼着吕惠卿吃亏要多些。韩绛和孙固却是木人一样,不动声色。
赵顼心里明白,可也无可奈何,只好正色说道:“这些事现在不必议。先说正事,石卿不久就要出京替朕牧守一方,京师的宅子,等他回京后再赐不迟。”
这话说出来,王安石、蔡确、石越不为所动,显是这三人早已知道。旁人却无不吃了一惊,冯京、吴充眼见着韩绛回来,以后中书的事情更加难办,还盼着借石越为助力,因此冯京才不顾成例,一力荐举石越为参知政事,哪知道荐章上去没几天,却反倒听说要让石越出外了。
赵顼却不去管他这番话在众臣子心中造成的影响,只向韩绛、孙固问道:“韩卿,孙卿,对太祖皇帝、太宗皇帝托梦之事,二卿有何意见?”
15汴京杭州1
韩绛和孙固对望一眼,心中暗道:“果然问及此事。”他二人在进宫之前,早已猜到皇帝必问此事,二人互相探过对方口风,只是两方的嘴都非常严实,不知道对方想的是什么。
韩、孙虽然同是待罪之身,但一日召回,便各居显职,韩绛为次相,孙固做的翰林学士、知制诰亦是最为机要之官,国家军机,无不与闻。但是韩家是北宋官品世家,可以说是冠带满朝,在宠信上孙固也不能和韩绛相比,且韩绛又是次相,这时自然是韩绛首先开口:“臣以为若以此事做决断大事的根据,必为后世所讥。请陛下三思。”
对于韩绛的态度,众人倒并不奇怪,韩绛外号“持法罗汉”,要他和王安石生份,只怕难了一点。殿中众臣,都把目光投在孙固身上。
石越心中此时也忐忑不安。他知道孙固的态度极为重要,此时连冯京都不能对自己有坚定的支持,孙固是皇帝特意召回的,若能得到他的赞成,那么说不定有希望说服皇帝早做一点准备;但是如果连他也反对——孙固一向是不支持王安石的,那么大事去矣。
他心中实在无法不顾那千万百姓之生死,这时几乎要忍不住抢先说服孙固,好让他在皇帝面前赞成自己了。
孙固却并不理会众人的反应,趋前一步,亢身说道:“陛下,臣以为此事,全由石越年轻孟浪而起,实不足以朝堂之上讨论!”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相顾愕然。“年轻孟浪”四个字,对于资历不深,骤然窜起的石越来说,堪称为政治上最忌讳的评语。孙固与石越并无公怨私仇,竟然如此不留情面,不由众人不吃惊。
石越因为是说到自己,不好反驳,冯京却忍不住上前说道:“石越一向谨慎老成,孙大人似乎用词太苛了。”
孙固斜着眼睛看了冯京一眼,厉声说道:“执政此言差矣!今日所议之事,无论是与不是,都不足为后世之法。若石越所做之梦为虚妄,明年并无旱灾,那么于石越是欺君大罪尚还是小事,辱及列祖列宗之灵,才是大事。石越身为朝廷重臣,便真有其事,也不可枉言,他应当知道万一不中,太祖、太宗皇帝于九泉之下,何以心安?到那时候,石越纵是万死,亦不能偿其罪。”
冯京心中十分不服气,但他一向拙于言辞,不知如何应对,只好诺诺退下。
石越万料不到孙固不仅不支持自己,反而倒戈一击,此时已知事情不能挽回。他自恃皇帝的宠信,倒不太害怕皇帝的处分,只是心中对孙固已十分不满,暗暗骂道:“忽起忽落,想在皇帝面前表现自己不偏不党吗?”其实孙固本人并无什么不是,但精神紧张之下突然觉悟自己的挫败,石越自己的心态,已很难保持公正。
吕惠卿与蔡确对望一眼,心中无不大喜。他们万万料不到孙固会攻击石越,如此天赐良机,岂能放过?
“孙固所言有理,石越此事,确属轻狂,且累及祖宗,宜交有司论处。请陛下明断。”蔡确首先迫不及待的发难。
吕惠卿却是大义凛然的说道:“石越之肺腑,实不可问。今日他假天下百姓之名,道祖宗托梦报灾;其所言不中,于祖宗大不敬;万一不幸而言中,他日他说祖宗托梦于他,要石越行伊尹之事,陛下信是不信?!”
这话从吕惠卿口中说出来,连皇帝都悚然动容。殿中群臣,更是惊心动魄!伊尹是什么人?伊尹表面是古之圣相,实际上却是可以废立皇帝的权相!吕惠卿是直要置石越于死地了。冯京和吴充对望一眼,心知不妙,正要说话,蔡确已抢在前面,“石越所言,确已近乎妖言,有辱斯文,重失大臣之体。”
石越听到这两个人交相攻击之辞,脸色也不由变得非常难看起来。吕惠卿所指之事,虽无任何证据,却是诛心之罪,句句惊心动魄。他一瞬间就想起太平天国杨秀清降神之事,那后果,便是东王府最后在政治斗争中被杀得干干净净!宋代虽然号称不杀士大夫,但若论及谋反大逆之事,却同样是毫不手软的。
一念及此,他已不能不辩,不免以手指心,声色俱厉的说道:“吕惠卿,欲用谗言杀人吗?石某对大宋、皇上,忠心可表日月!”
坐在龙椅上的赵顼,听到殿下这句句要置石越于死地的话,心里镜子似的明白。他知道若自己再不说话,惯于附风而动的臣子们,就会一个个跟上来,狠狠往石越身上砸石头了,到时候不怕列不出“十大罪状”之类。
年轻的皇帝对于石越,还有着甚多的期望,绝不愿意就这样把他牺牲掉,他无意识的看了王安石一眼,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生怕他说出对石越更不利的话来,连忙摆了摆手,温言说道:“石越一向忠贞体国,断不会有那等事情,众卿不必过虑。”
蔡确做到御史中丞这个全国最高监察长官之职,一向靠的是希合皇帝之意,见皇帝发话,他便乖觉的闭口不言,便如从没有发生过这件事情一样。
吕惠卿见蔡确这样子,心里暗骂道:“真小人也,此时不把石越彻底击倒,若让他缓过劲,有朝一日,邓绾就是我辈的前车。蔡某真是无见识之辈,不可与谋大事!”他心念既定,便不依不挠,用手指着石越,厉声说道:“陛下,王莽、曹操,初仕之时,未必不是忠臣!此时若不防微杜渐,他日必开侥幸妖言之门。”
他明知现在集英殿上二相三参,都有点不耐烦,一个个缄默不语。但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一时之间,也顾不上许多。
石越环视殿中,孙固已经不可能帮自己直言,冯京、吴充,一时间也指望不上,曾布断不肯做王安石反对之事,其余诸人,只要不落井下石,已经是谢天谢地,此刻已经他不得不自辩了,当下凄然说道:“陛下,臣自知有罪,不敢再辩。只是罪臣之荣辱不足道,所念者,万一罪臣所言为真,望陛下与诸公顾念千万百姓之生死,略做准备,如此上不至有负祖宗之托,下则显陛下爱惜元元之心。”
吕惠卿心中不由暗骂:“以退为进,转移话题,真是虚伪小人!”但是眼见皇帝、王安石都为之动容额首,心里已知道要彻底击垮石越,不说皇帝那一关,依然难以撼动;便是王安石,可能也并不想置石越于死地。心中不免又是嫉恨,又是害怕。和石越既然脸皮撕破,那就是势同水火了,不能扳倒石越,总有一天,他会转过手来对付自己。
他正欲措辞把话题转到攻击石越身上去,已听皇帝温言说道:“今日不必议论石越所作之事的是非对错,朕以为,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实在不可不防。因此朕欲暂免河北诸路免役宽剩钱,而且略略酌情削减赋税,再下令各地提举常平使检视仓储,以备万一。同时凡往河北贩卖粮食者,一律免税。外示无事,内为之备。丞相与众卿之意如何?”
石越听到这些话,就知道皇帝有意保护自己,加上皇帝提出的方法,无疑可以大大减轻灾情的危害,不禁大喜过望,立时拜倒,高声说道:“陛下圣明。”
冯京、吴充对于这件事,本来已经没什么主张可言,但眼见对石越有利,又是皇帝亲口提出来的,不用怎么样权衡,也就立即随声附和。
王安石和韩绛却不免蹙着眉头,方才之事,韩绛深知皇帝的脾气喜恶,因此他倒并不想太得罪石越了,做人要给自己留条退路,不宜赶尽杀绝,这是他一向深信的持身之道。王安石心里也觉得若要置石越于死地,未免过份了,因此二人倒都有想法替石越求情,不过二人都想等皇帝迫不得已要处分石越之时,再出头做个好人,示恩于石越。二人虽然是宰相,但是若能让石越受自己的恩惠,对于这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进行一点感情投资,就算是王安石,也不会拒绝不做的。不料说了半天,皇帝竟然是十分明显的眷顾石越,如此处分,实际上根本是相信石越的判断了。
二人在心里计算了一下,正要表明自己的意见,就听到今日自从石越踏进集英殿之后,就一直攻击石越的吕惠卿,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朗声说道:“陛下如此处分,不失为万全之策。”王安石对于自己这个学生,顿时大跌眼镜,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吕惠卿在想些什么……
孙固厌恶地看了吕惠卿一眼,心里骂道:“小人!”但是他毕竟不言官,皇帝没有问到,不好随便攻击大臣,因此并不做声。蔡确心里一面冷笑,一面暗暗把这件事记下,留着以后对付吕惠卿时翻老账,说他希合上意,左右摇摆,现在却也并不说话,到了这个时候,他就要等着听王安石说什么再判断自己怎么做了。
只有韩绛悄悄打量吕惠卿几眼,暗赞一声“精明”,他用眼角偷觑皇帝,果然赵顼在轻轻点头,显然心里赞赏吕惠卿果然不愧“贤人”之称。攻击石越,自是为了赵家的江山;而赞成早做准备,同样也是从公义的角度来考量……
明知皇帝取向的韩绛,正在考虑是立即附议,还是等王安石表态之后再说话。却听到一直沉默不语的三司使曾布酸溜溜的说道:“陛下,如果不征收免役宽剩钱,国库要少一大笔收入,西北军费日费千万,若不从内库借点钱,入不敷出,只怕难免。”他是公开叫苦,完了还不忘揶揄一下吕惠卿:“吕大人同知司农寺,居然一力赞成,看来司农寺以后不必向内库借钱了。”
吕惠卿心里暗骂曾布,却做出充耳不闻之状。石越心里却暗暗叫苦,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曾布这时候在操作层面叫苦,必然再次打击自己提前救灾的主张。引出来的连琐反应,现在已经难以预料了。
他自然知道曾布这个三司使,本来就做得相当的拮据,因为国家本来收不抵支,加上宋代财政,有一个非常吊诡的事情:皇帝另有一个内库,和三司使、司农寺同管天下财政收入,虽然宋代的皇帝并不乱用钱,这个金库的钱主要是用来做军费,而且国库用度不足时,可以向皇帝“借钱”,但是在账目上,号称“计相”的最高财政官曾布,却是不知道国家到底有多少钱的。因此他计算起国家的收入之时,未免更加的显得少了。有点心痛银子的曾布一方面顾及到皇帝的态度和石越的私交,不愿意鲜明的反对,一方面却不能不表明态度。但这件事情客观上,对石越已是非常不利。
王安石暗暗点了头,心里十分赞许曾布说了很实在的问题。但同时不免也有点伤脑筋,理财、理财,帮国家理好财,是他一生最大的政治抱负。用一个子虚乌有的东西,打乱既有税收政策,直接影响国家大笔的财政收入,对于王安石来说,也比较难以接受。但是皇帝的态度,几乎是很鲜明了,这也是不能不考虑的。沉默良久之后,王安石终于开口说话:“陛下,臣以为这件事影响太大。要么相信石越,暗中准备救灾,要么就不要相信,不要打乱变法的进程。拿定一个主意,方好办事。臣是不信怪力乱神之语的,太祖、太宗皇帝,没有托梦给一个臣子的道理。”
王安石话音刚落,蔡确立即说道:“陛下,臣也以为此事亦有欠周详。若依陛下所言行事,那么无疑是说石越说的,都是真的。万一不中,史官之笔,后世之讥,不可不惧!”
孙固也断然说道:“若真如此,臣不敢草诏!”
石越眼见又是一片反对之声,终于按捺不住,对着蔡确愤然说道:“中丞奈何只怕后世之讥,而不顾百姓生死?”
蔡确冷笑道:“我非是不顾百姓生死,只是不愿因为妖言而动扰朝政。”
“万一明年真有旱灾,不知道对那遭灾的百姓,中丞心里会不会有愧!”
石越又看着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王安石,他知道无论多少人反对或支持,关键还在王安石,只要拗相公点点头,万事自然通行无阻。
“王相公,国家之财,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岂能不顾百姓之生死,只管做守财奴?”言辞已是十分急切。
王安石淡淡的看了石越一眼,对皇帝说道:“臣岂是守财奴,臣只是幼守圣人之训,不敢语及怪力乱神。若能确知明年有旱,便是暂停新法,也在所不惜。”
孙固不待石越相问,也朗声说道:“守道而死,好过无道而活!”
石越冷笑一声:“好个守道而死!可惜若真的要死,死的也是无辜的百姓!”他说话也越来不越加辞色,惹得孙固脖子都红了。
冯京这时候眼见事情刚有挽回的余地,不料曾布一开口,事情又是急转直下,心里也不知做何想法。他小心措辞说道:“现在要断定真假,实在不可能。臣以为陛下所言外示以宽,内为之备,最是英明。这种种措施,假各种名义颁布便可。财政之拮据,朝廷节省用度,未必不能支持。”
“执政此言,是没有是非曲直的说法。臣以为石越上此言语,不能不处分。而这虚无飘渺之事,也不必去信。检视仓储,以备非常,是有司之责,亦不必特意申明。实则臣以为,石越所料如果真的中了,本朝祸乱,只怕就要从今日开始!”孙固冷冷的反驳。
这句箴言背面的含义,让石越都打了冷颤。
集英殿外,细雨越下越大,淅淅沥沥的雨声传入殿中,所谓“大旱”的说法,愈发的显得遥不可及。赵顼用目光巡视自王安石以下诸臣,眼见本朝最高权力中心的臣子们,大部分都是反对着石越的主张,仅有的几个支持者,也是信心不足之样。那真的不过是石越的噩梦吗?赵顼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已经习惯“石越总是对的”的思想,这时候让他做出一个和石越的主张完全相反的决策,竟不由得要犹豫不已。
然而此时集英殿内,无声地回响着孙固那固执的声音:“臣不敢奉诏……”
……
学士府。
早上的蒙蒙细雨到了下午,一直不肯下大。天气显得非常的阴翳,学士府中,气氛十分压抑。自从昨日在集英殿石越的主张受挫之后,要处分石越的谣言就悄悄传开了。石越那一片金光灿烂的仕途,阴云密集。已经有御史闻风上书,弹劾石越,这件事情,就算是石越自己也知道。但是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情,官不到五品,位不居机要,是没有人知道的。《新义报》的编辑们虽然知道真相,却不敢报道;《汴京新闻》一向消息灵通,这次也只报道了石越受弹劾的事情,但是什么原因,却是既不知道也不敢说。人们把这种事情,当成了家常便饭,反正以石越所受的信任,绝不会有什么事情的。这似乎便是一般小民的看法。
“我已和冯相说过,修文兄调杭州仁和县知县,景初兄为福州签书判官厅公事,景中兄为潭州安化县知县。”石越的语气非常平静。
李敦敏与柴贵友、柴贵谊兄弟都有点兴奋,宋代县分八等,仁和县和安化县都是三等县,一等县和二等县分布在京师周围,在外地来说,实际上就是最好的县了,一般都有四千多户户口,比起自己以前所在的县来说,不知道大多少。而柴贵友更加是升迁。
“仁和是个大县,自不必说,修文兄正好可以大展拳脚,在地方上历练经年,下次回来,就可以试馆阁了。”
李敦敏点点头,说道:“我倒愿意在地方做地方官,为百姓干点实事。县官虽然是小官,却是亲民官,对国家朝廷,实是很重要的。”
“这话说得对,修文有这番识度,已出于众人之上。”石越微笑着点头赞许,一边又对柴贵友说道:“福州知州和通判,都是冯相门生。应当还好相处。景初兄去福州,留神看看青苗法和钱庄在那边的情况,如果有空,写封信给我。”
柴贵友微笑点头答应。
“景中兄去的安化县,是刚刚置县的地方,收服蛮夷,聚集人民,开垦土地,都是要务。章惇现在经略荆湖,此人面善心狠,景中自己多加小心。也望勿以地方荒远,而不肯安心为政。”
“绝不敢误了国事。弟心所想,与修文兄是一样的。”柴贵谊欠身回道。
石越一边和三人叮嘱,一边不时用眼神向外瞟,仿佛在等什么。司马梦求和陈良虽然是一起陪客,也不时会往门外看上一眼,只有李丁文若没事人一般,细细的品着贡茶。李敦敏最是细心,立时知道石越虽然看似平静,但心里依然悬着担心。他本来想替蔡京问问前途,这时也不好开口了。
御书房中。
“韩卿,卿说应当如何处置?”赵顼背着手,踱来踱去。外面的细雨,真是不太合时宜,颇扰人心绪。
韩绛垂手侍立一侧,见皇帝发问,连忙说道:“陛下欲保全石越之意,臣心里知道,陛下对臣子如此仁厚因重,做臣子的哪有不感恩戴德的?”
站在韩绛下首的一个人不易觉察的冷笑了一下,此人是遥领嘉州防御使的李宪,当朝真能带兵的太监,虽然谈不上什么名将之材,但比起听到西夏兵一到,就进退失措的韩绛来,实不知强了多少倍。因此他心里不是很看得起韩绛这个世家子弟。这时听到他口出谀词,虽然自己也不免要靠拍马屁讨皇帝喜欢起家,但是丝毫不会妨碍他嘲笑韩绛。不过这种场合,轮不到他说话。
心里明明知道韩绛说的是奉承话,但是赵顼苍白的脸上,也不由泛起一丝笑容。“朕想让石越在京师附近,择一善地,出守大郡,也好时时咨议。卿意如何?”
韩绛迟疑了一下,小心说道:“陛下圣明,不过这样只恐不能让孙固辈心服。臣以为孙固必然不肯奉诏草制。”
赵顼听他说得委婉,不由问道:“卿的意思是?”
“臣有一点想法,要么陛下对石越降职、罚俸,留在京师,委一个部寺之责,也算是惩处了。要么就远放外郡,一来锻炼石越,看看他在州郡任上治民的能力,将来若进中书,也能让人心服;二来也是告诉群臣,已经惩处了石越;三来看看石越的肚量,是心存怨望还是处变不惊。比起置于京师附近,要好得多。陛下英明,必有决断。”
赵顼想了想,笑道:“卿说得有理。不过石子明非百里才,既是翰林学士出外,须得稍存体面,又不使掣制太多才好。”
“臣以为,不若权罢翰林学士……”
“也好。苏卿,你来草制吧。”赵顼对站在一边的知制诰苏颂笑道。
韩绛心里暗暗好笑,皇帝不叫孙固来,单叫苏颂,这意思简直是路人皆知。
一旁的内侍不待吩咐,立即摆好文房四宝,赵顼想了想,说道:“写两道制文,第一道,授石越宝文阁直学士。”
苏颂应声提笔,写道:
“翰林学士礼部郎中石越可宝文阁直学士制
敕:祖宗之设阁院,则奉先崇敬,以训承资后嗣;则优选贤良,以备佐翊政纲。翰林学士、朝请大夫、礼部郎中、骑都尉、新化县开国男、食邑三百户、食实封八十户、赐紫金鱼袋石某,顷以经艺入侍,量储顾问之职,建议表疏,多有助裨;应和文章,谙合义理,内外相闻领,无不赞盈。朕嘉才猷,庸劳阁院,故特授宝文阁直学士,晋朝奉大夫,依前翰林学士、礼部郎中,勋封赐如故。”
然后轻轻吹干墨迹,双手呈奉皇帝御览。
赵顼看了一眼,点了点头,以示认可。他知道苏颂在白水潭学院兼课,和石越私交良好,果然一篇制文里,找不到石越半句坏话。
韩绛却有点莫名其妙,忍不住问道:“陛下,怎么反倒给石越加授宝文阁直学士,他是翰林学士,正三品,宝文阁直学士是从三品。这个任命……”
赵顼看了韩绛一眼,笑了笑,没说话,又对苏颂说道:“第二篇制文,除石越两浙路转运副使兼提举常平使兼知杭州军州事,罢翰林学士。”
苏颂答应一声,铺开黄绫,提笔立就。韩绛略带惊讶的凑过去,轻声读道:
“《除宝文阁直学士礼部郎中石越充两浙路转运副使兼提举常平使兼知杭州军州事并罢翰林学士制》敕:漕司之效,厘乎使副;仓司之烦,劳于监佐。夫一路钱粮之政,最系紧要。而之慎选不能率尔。又昔古之都国,今之州县也。临民亲近,朝夕不绝;法令闻转,上下凭详。盖治乎始于此,乱乎视于此,谓之固重,朕最攸紧。而之选任,未不慎重。学问疏达,干力遒举,皆之度虑。具官某,行之有典刑,学之素师法。庶务推明则称于实;文章论议必造于理,斡旋内外,蔚然得体。《书》曰‘建官惟贤,位事惟能’,朕深知之。畴若三任,我图兼才,则以问谘试习之效,故去荐付使委之烦。朕赖于贤臣,牧巡一方,纳宣忠力,授之两浙路转运副使兼提举常平使兼知杭州军州事。依前仍宝文阁直学士礼部郎中。卿钦服予命,益厉乃诚。可。”
韩绛这才明白皇帝的意思……
“一日之内,连降两道制文,似升似降,看来皇上为了处置公子,也是煞费苦心。”李丁文笑道。
司马梦求这时也长出了一口气,笑道:“至少圣眷未衰,不过谢表就一定要写得感恩戴德才好。”
陈良却还有点不明白,问道:“为何先加宝文阁直学士,后置翰林学士?”
“皇上是想对大人略加薄惩,直接罢翰林学士惹人误会,引起百官弹劾大人,因为又特意加授大人宝文阁直学士。那些希合上意的御史,看了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司马梦求笑着解释。
“原来如此。”陈良算是又上了一课。
“不过这封谢表,用辞一定要恭顺,万不可有半分怨望。不仅对皇上不能有,对别的大臣也不能有。”李丁文一面说一面看着司马梦求,似笑非笑的说道:“司马兄,这就由你来动笔吧。”
“这个我理会得。幸好大人不再填词写诗,否则文句一定小心。日后不在朝廷,奸人构隙的机会就更多了。吕惠卿在朝堂上说的话,孙固在朝堂上说的话,皇上恩宠正浓之时,自然不以为意,但是如果有人天天进谗言,禁不住日销月损,有朝一日,必成大患。今日既已受命出外,这等事不能不事先预防。”
说到这里,陈良也严肃起来:“不错,历史上多少倍受宠信的大臣,一朝出外,就渐渐疏远了。大人在朝中,政敌不少,吕惠卿、蔡确辈更是深受重视。有这二人朝夕进言,实在可怕。”
石越点点头,思忖一会,笑着望了望李丁文。
李丁文会意的一笑,轻轻说道:“吕惠卿、蔡确吗?”
“老爷,夫人想见你。”一个叫牵儿的丫头轻轻过来传话。
司马梦求和李丁文、陈良相视一笑,三人便告了退,去商量写谢表以及离京之前善后处置之事。
石越想到马上要离京,的确也应当告诉梓儿一声,立即随着牵儿走进后院,却见韩梓儿和阿旺正坐在亭子里边,说着话儿。
石越接过一把伞,踏着青石路悄悄走了过去,笑道:“妹子,找我有什么事吗?”
韩梓儿把他迎进亭子,接过伞来顺手递给阿旺,一边笑道:“只是听说外面有圣使到来,有点担心。”
“没什么事情,不过有件事要告诉你,我加授宝文阁直学士,进朝奉大夫,准备出知杭州了。”石越怕老婆担心,轻描淡写专捡好事说。
“大哥要去杭州吗?听说苏子瞻大人也在杭州。那个地方,风景很好吧?”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怎么能不好?”石越笑道,“我估计过不几天就要出发,这之前,你回去和父母、哥哥道个别。我只怕不能陪你回家了,要陛辞,还有同僚的饯行,还要去一次白水潭学院……”说到这里,石越忽然怔住了。
“怎么了?”
“妹子,我要先去见一下你哥哥。有事晚上回来再说。”石越轻轻握了一下桑梓儿的小手,也不顾外面正在下雨,急冲冲走了出去,叫了马车,直奔白水潭学院。
桑充国万料不到石越会冒着大雨来找自己,更料不到石越不动声色把旁人都支开,显见是要和自己密谈。
“长卿,已有旨意,我要出知杭州。”石越凝视着更显清瘦的桑充国,轻轻说道。
“……”桑充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是应当道贺还是应当如何,更不知道石越来找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情。
“西湖学院在杭州,格物方面一直没有名师,进展缓慢……”
“你的意思,想从格物院调一些先生过去?”桑充国立时明白石越的意思了。
“不错。”
“为什么,我不太能理解?白水潭学院本身格物院的力量就不足,等到学生们正式毕业,再请几个人过去,那倒不成问题。”桑充国毕竟不能理解。
“你还记得叩阙之事吗?”石越盯着桑充国问道。
“当然记得。”
“我有我的担心。白水潭学院,现在虽然根基渐渐牢固,但是我离开京师后,不知道京师会发生什么事情,我怕有个万一……所以我要把格物院的一些先生请到杭州去,不仅仅是想增加西湖学院的力量,也是想要分散风险。”
“分散风险?”听到石越这些可托肺腑的话,桑充国心里不由一热,嘴上却说得非常平淡。
“不错,把鸡蛋放在两个篮子里,虽然打了一个,可另一个篮子里还有,若是放在一个篮子里,打碎了就全没有了。”
桑充国低着头踌躇良久,才说道:“按照山规,须由教授联席会议决定。同时去的人员,要由他们自愿。”
石越点了点头,半晌,又说道:“长卿你的意见是赞成还是反对?”
桑充国迎上石越的目光,抿着嘴唇说道:“我会投赞成票。”
白水潭学院教授联席会议很平静的通过了帮助西湖学院建立格物院的决议,这一点并不奇怪,因为两所学院实际上血脉相连,联席会议的许多教授都心知肚明——在西湖学院,有自己以前的爱徒高足。这件事情在《汴京新闻》上占据了一小块版面,报道说:“卫朴先生、袁景文等三十名师生自愿前往……前山长宝文阁直学士礼部郎中石公官讳越缺席会议云云。”
“此地无银三百两!”谢景温冷笑道,放下手中的报纸,望着王雱,脸上肌肉不住的颤动。
王雱却似乎心情不错,笑道:“这是石子明学乖了,声明这件事情和他无关,免得被蔡确说他结党,那才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实在不明白石越为什么这般糊涂,若不是皇恩浩荡,他早掉脑袋了。”一边肆无忌惮的嘲笑石越,目光中却无法掩饰住羡慕的神情,看到王子韶这副样子,王雱就有点不屑,不过他不愿意因此影响到自己良好的心情,只笑道:“吕惠卿和蔡确,一定会想方设法寻找石越的不是。只要他离开京师,谗毁之言,堆积成山,石子明的前途,嘿嘿……”
谢景温似乎没有听到二人的话,沉思了一会,低声说道:“桑充国与石越交恶,已经传了好久,这次《汴京新闻》替他掩饰,难道二人和好了?”
王雱不由一怔,也愣住了,“二人和好了吗?也未必没有可能。”
王子韶忍不住笑道:“元泽兄何必如此过虑?区区一桑充国,就算和石越和好,又能如何?何况桑充国已是石越的大舅子,二人和好是迟早之事。若是吕惠卿能在皇上面前扳倒石越,到时候不如顺便把桑充国一起做掉,不知省却多少麻烦,免得他那份报纸天天在那里说这不好那不好的。”
王雱心里实在觉得王子韶思维简单,忍不住出言讥笑:“干掉桑充国有什么用?还能干掉有富弼那个老头子背后支持的《西京评论》?连唐坰这种人都开始办报纸了,桑充国这种人,可以利用,不可以硬来。否则偷鸡不成蚀把米。”
“奇怪,石越把这三十多人送到杭州去做什么?”谢景温似乎很爱思考。
王雱摇了摇头,笑道:“管他干什么,石越尚且自身难保,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且看看吕惠卿和蔡确如何演戏就好了。少去石越在京师碍手碍脚,我们就可以好好做一番事业了。方田均税法的推行,会更加顺利。”
“军器监改革现在由苏辙在主持,那个家伙一向不是太听话。元泽兄可否向丞相说说,让小弟去工部谋个差使?顺利也好看看苏辙做得怎么样。”王子韶涎着脸说道。
谢景温心中冷笑,他知道军器监改革,实际上是个大大的肥差。多少利益关系牵涉其中,经手的物件、银钱,随便捞一点,也不会是个小数目。苏辙持身尚正,那还好说,若这个王子韶进去,那就不知道要做些什么了。不过这等事情,他却不会说出来,千里求官只为财,干嘛阻别人的财路呢?
15汴京杭州2
王雱却并不知道这些情弊,正待满口答应,突然想起一起事,连忙改口说道:“家父很看重蔡卞的能力,此人能够同时得到家父和石越的器重,实非常人。军器监和工部,只怕都不太方便安插人进去了。”
王子韶不由有点失望,略带酸味的说道:“蔡卞那个黄毛小子吗?”蔡卞十四岁中进士,这时年不过十七,居然同时得到石越的举荐和王安石的认可,在当时的确是个不大不小的奇迹。王安石对蔡卞如同对吕惠卿一样,当成自己的弟子看待。而石越不知为何,也对他青眼有加。因此不知惹来多少人的嫉妒。
谢景温有点同情地看了王子韶一眼,笑道:“蔡氏兄弟同年中进士,和唐棣、李敦敏、柴贵友、柴贵谊是同榜,透过这层关系,让石越青眼有加,也不是难事。听说他兄长蔡京,最近也常在石越门上行走。”
“那又有什么用?只须石越敢荐他们试馆阁,蔡确和吕惠卿,就一定会找出毛病来。”王雱不屑的说道,“那个蔡京,一看就两面三刀,不是什么好东西。”
“元泽兄,你看要不要在《新义报》上,轻描淡写写上几笔?石越年纪轻轻,做到宝文阁直学士,已经是异数,怎么还敢援引党羽。”王子韶酸溜溜的说道。
听到“宝文阁直学士”,带着“天章阁待制兼侍讲、《三经新义》编撰、《新义报》主编……”这么一长串官衔的王雱,心里就不是蛮舒服,不过石越总算去掉“翰林学士”了,否则他一听到这个官衔,真就如同有根刺堵在心里一般。似乎是为了消去这种不快,王雱故作潇洒的挥了挥手,说道:“不用去理会了,现在就让吕惠卿和蔡确闹吧。”
谢景温捋着几缕胡须,自以为得意的笑道:“嘿嘿……明日石越叩阙之后,大伙去城外相送,我也颇想看看吕惠卿和蔡确与石越相别之景。这时候,我们何苦去惹这个麻烦?”
夏季并非是一个辞别的好季节。
雨停之后,已经连续几日烈日高照,因为集英殿中,放着几块大冰,因此较之外面,自是凉爽得多,甫一出来,石越几乎有了从空调房出到街道外的错觉,一时间几乎忘记自己身处西元十一世 北宋风云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