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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拖古烈又吩咐了南面房知事一些事情之后,后者便告辞离去。为免启人疑窦,韩拖古烈自是不便相送。南面房知事一走,他便端了几盏蜡烛到书案之上,打开札子,细细。就算是在军心涣散的局面下,通事局南面房还是恪尽职守的,这份札子中,的确收罗了许多的紧要军情,包括宋朝宣抚副使、京东路转运使蔡京已经水陆兵马两万余众,向沧州进等机密军情。
南面房还打探得清楚,蔡京是奉南朝皇帝密旨行事,而齐州都总管府宋球则仍奉石越之令,并没有北上。因此蔡京率领的两万余众,其中只几个指挥,不足千人的禁军,其余都是所谓的“京东兵”。那是战争开始后,蔡京在京东路征募的厢兵,其中还有许多受招安的寇贼。虽然大宋是承平之世,然而京东绿林,在宋朝也算是赫赫有名的,不过,这些绿林豪杰,先是被李清臣严厉镇压,后又被蔡京剿抚并用,如今已是十去其九,余下的都是些小寇,已经难成气候。此次蔡京两万余人马,其中一半以上,倒是绿林出身。因此这两万余“京东兵”其实是乌合之众,倒是不足为惧。然而南面房获得到的消息,是皇帝已令蔡京兼领沧州一切兵马,其目的可能是救援霸州。一旦蔡京的京东兵与沧州的海船水军、禁军、教阅厢军,以及霸州的宋军合兵一处,声势大振。对辽军的东翼就会形成威胁。
除了蔡京的情报,还有许多让韩拖古烈头皮麻的事:汴京风传石越在大名府操练环营车阵;宋夏达成协议,陕西其余宋军还可能东援;宋朝决定在各地增建数个火炮作坊;段子介可能在组建一支奇怪的军队……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这也是当年萧佑丹要特别组建南面房的原因——汴京是一个奇妙的地方,任何在别的地方被拼命保守的秘密,在汴京,总会被莫名其妙的流传出来。不过,司马梦求的确不可小觑,他深知要除去汴京的细作几乎不可能,便朝准了南面房的最大死穴出招——要从汴京将情报传回大辽,平时并不困难,但在战争之时,却绝不容易。在宋辽交战之时,北上的人是极少的,他只要沿着大名府防线严守各条南北交通孔道,南面房便形同虚设。就算他们什么都打听得到,若不能及时传到辽军那里,却也毫无意义。
韩拖古烈一个字一个字的着这份札子,一面在心里掂量这些情报的意义,与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放在一起,权衡着利弊得失。过了许久,他终于将札子小心收进一个匣子之内,站起身来,整了整衣冠,走到门口,大声唤道:“来人!”
一个随从连忙跑过来,才朝着韩拖古烈行了一礼,已听他朗声吩咐道:“去请韩侯与萧将军过来。”
那随从慌忙答应了,一路小跑着,往韩敌猎与萧继忠住的院子跑去。
韩拖古烈这次前来汴京,为了表示诚意,特意送还了在深州之战中被俘的几名宋军将领,其中便包括姚兕之子姚古。投桃报李,韩拖古烈一抵达开封,宋朝就释放了萧阿鲁带的义子——漠南群牧使萧继忠。辽国风俗,于这种被俘甚至投降之事,都并不太以为嫌,只要是略有所长,归国之后,照旧信任甚至重用都是有的。这一点上,契丹倒是颇有匈奴遗风。因此,宋朝既释放萧继忠,韩拖古烈便将萧继忠安置在使团之内,与韩敌猎一道,倚为臂助,凡有重要之事,无不与之商议而后行。
此时随从唤来韩敌猎与萧继忠,韩拖古烈让二人坐了,自己坐在上位,手里端着一盏茶,一面轻轻啜饮着,一面在心里斟酌着将要说的话。
“此次咱们多半是要白来一次了。”良久,韩拖古烈终于开口,缓缓说道:“宋人恐非真心议和。”
“这亦是意料之中的事。”韩敌猎与萧继忠的表情都很平静,韩敌猎抿着嘴一言不,听萧继忠说道:“南朝今非昔比,朝廷轻开边衅,是启无穷之祸。兰陵王若不能在河北击败王厚,大辽之祸患,才刚刚开始。以下官之见,南朝之所以议和,不过是因为两军僵持,对其有利。况且他们到底亦无必胜的把握,便抱着万一之心,来试试议和。若条款有利,谈成了亦可,就算谈不上,于他们亦有利。”
“倘若宋人果真是心怀叵测,咱们亦不会让他们占到多少便宜。”韩拖古烈淡淡说道,“吾请韩侯与萧将军前来,是要商议吾等接下来的应对之策。”
韩敌猎与萧继忠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地坐直了身子。
“和议之事,是果真彻底无望,还是尚存一线生机,我亦拿捏不准。日前范尧夫亲口对我说道,南朝又做了极大的让步,我大辽在河北所获财物,南朝不再要求归还。如此一来,大辽归还被掳宋人,亦无不可,只需要南朝交一点点赎金,使我大辽军士没有怨言,和议便能达成。”
“南朝的条款中,还有罢兰陵王一事……”韩敌猎轻声提醒道。但他话音方落,萧继忠已在一旁低声笑了起来。韩拖古烈亦只是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回答他。韩敌猎看看萧继忠,又望望韩拖古烈,心中立时大悟——大约只要能在其他条款上谈拢,不损失大辽的实质利益,韩拖古烈等人,只怕正是要借宋朝之力,将耶律信赶下北枢密使的宝座。因此这一条,在韩拖古烈等人看来,根本便算不得什么阻碍。
想明白此节,韩敌猎顿时略觉尴尬,轻咳了一声,又说道:“还有一事,或是末将杞人忧天,只恐宋人虽然今岁同意议和,缓过气来,便要兴兵报复。”
“那是另一节了。”韩拖古烈不曾回答,萧继忠已经笑着回道:“和议也好,战争也罢,说到底,仍是要实力说话的。我大辽既然无力灭了南朝,那它迟早有一日,总是要缓过气的。若我们没有实力,亡国亦是活该。否则,又何惧他报复?只不过自取其辱而已。韩侯可能一时没想明白——皇上同意议和,那便是皇上认为我大辽没有把握一口吞掉王厚;南朝同意议和,说白了,亦不过是他们亦无战而胜之的把握。”
“萧将军说得极是。”韩拖古烈接来话,缓缓说道:“天底下所有的和议、盟誓,皆是建立在实力均衡之上的。若我大辽主暗臣佞、政事不修、甲兵不治,一纸誓书,尚不及一张草纸。南朝若如此不智,妄想兴兵报复,那便再打一仗,他们便会心甘情愿的接受和议。”
韩敌猎听着韩拖古烈说出这番话来,气度雍容,掷地有声,不免大出意料。他一向追随其父在军中,虽然天性聪明,可这等政略策谋,却毕竟极为陌生。以往他只道韩拖古烈是个文臣,使宋已久,故此不愿意与宋朝交恶。但他这次随韩拖古烈南下,一路之上,路过许多宋军驻地,见到宋军都是行伍严整,纪律井然,而且人马众多、兵甲精利;至于所过州县,虽逢战争,到处都是逃难的流民,可是城市之内,仍是秩序井然,市面繁华,由南方运来的各种物资,更是堆集如山;而宋朝的官员到处搭棚设帐,救济灾民,与他们打交道的官员,个个都显得十分精明能干……这些最直观的感受,令韩敌猎感触颇深。特别是他与南朝的拱圣军、骁胜军皆交过手,虽皆取胜,但对于宋军的战斗力,亦颇为忌惮。平常与同僚议论,总觉得大约这便宋军最精锐的禁军,余者皆不足道。然而这次南下之时,路过永静、冀州,所见宋军,看起来竟然丝毫不逊色于拱圣、骁胜二军,这给他心理上的冲击,实是远过旁人。他早已经开始在心里面怀疑耶律信动这场战争的正确性,只是对韩拖古烈这些主张与宋朝通好的人,仍然有“未见其是”的感觉。直到此刻,听到韩拖古烈与萧继忠的议论,韩敌猎颇有茅塞顿开之感。他本是十分聪明的人,只是因为年纪尚小,又恪于成长环境所限,如韩拖古烈与萧继忠所说的,虽非什么高深的大道理,可他却也的确从未如此考虑过。不过此时他却是一点即透,举一反三,于许多事情,他亦看到更加透彻。又听到韩拖古烈的这一番话语,至此方觉面前的这个男人,实是称得上大辽的奇男子,非寻常文官可比。
韩拖古烈却不知道韩敌猎心里面在想些什么,见他不再说话,以为他是接受了自己的看法,又继续说道:“故此若从此事看来,和议之望,仍未全然断绝。不过……”他沉吟了一会,方才又说道:“不过,南朝石越,貌似忠厚,表面上观他行事,总是光明正大,不肯去使阴谋诡计。然我在南朝亦颇有些时日,知道此人有时狡诈似狐。他宣台的谟臣,如折可适、游师雄辈,皆是南朝智谋之士。尤其他幕府之中,还有一个潘照临潘潜光,智术绝人。虽说此人如今已不在石越幕中,然这等事,外人又如何能知真假?因此,这一切若是石越的诡计,亦是说不准的事!”
“那大林牙之意?”萧继忠倾了倾身子,问道。
“此正是我要与二君商议的——若是为了我等身家性命考虑,我等便应该辞了南朝朝廷,归国。这亦算不得有辱使命,毕竟如今看来,说南朝非真心议和,当有七八成的把握。最起码,南朝国内仍有争议。便是南朝皇帝,从我这些天的所见所闻中,亦可知他是不愿意议和的。有这许多掣肘,纵使石越是真心议和,变数恐怕也不会太少。”
萧继忠与韩敌猎皆听出他言外之意,一同问道:“若不为我等身家性命考虑呢?”
“然若是为了大辽计,我等便还当冒一冒险。”韩拖古烈断然说道:“我可设法,去试探一下南朝君臣,逼出真相!只是如此一来,万一南朝果真是假议和,吾等很可能会被南朝扣押,沦为阶下之囚。虽然我以为有石越在,我等亦不必过于担心。只是这仍有极大的风险,石越虽然威望颇高,可在南朝,便是皇帝亦不能说一不二。变数仍然是有的。”
他说完,望着二人,却见萧继忠犹疑的望了韩敌猎一眼。他知道萧继忠做阶下囚已经有些日子了,自然不想再在汴京继续被囚禁,只是此事他虽然不乐意,却总是不便反对,因此这件事情,韩敌猎的意见,便至关重要。韩拖古烈虽然可以独断专行,可是这等大事,他仍是希望能上下一心,方能免生他变。
却见韩敌猎沉默了一会,才抬头望向韩拖古烈,说道:“若我等果然在此沦为阶下囚,南朝只怕亦很碓守住这个秘密。此事用不了多少时日,便会传得天下皆知。”
韩拖古烈听他这么说,不由愣了一下,方点头笑道:“韩侯说得不错,以南朝的行事,他们再有本事,亦瞒不住这个消息。晚则十日,快则五六日,河间府必能听到流言。”
“那吾辈更有何惧?”韩敌猎沉声说道,“大林牙试一试亦好,果真南朝是假议和,咱们便断了这个想法,好与它战场上分个高低。若万一真有一线希望,南朝是真心想要议和,那就是两朝之幸。”
萧继忠万不料韩敌猎如此说,顿时瞪大了眼睛,却也只好随声附和,道:“韩侯说得极是。”
韩拖古烈见二人都表态支持,亦颇觉惊喜,笑道:“既如此,便要连累二位。我等便在这汴京多留几日!”
商议妥当之后,接下来两天,韩拖古烈便专心奔走,希望可以见一次宋朝皇帝。他知道韩维、范纯仁都不好对付,要实行他的计策,自然赵煦是最佳的目标。然而,即使他是辽国特使,要求见宋朝皇帝,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禁中的赵煦,此时正处在一种既得意、又恼怒的情绪当中。
他采纳陈元凤的献议,给韩忠彦下了一道手诏,责以君臣之义。果然,不出陈元凤所料,次日赵煦便收到韩忠彦谢罪的札子,韩忠彦坦承了设计假议和以行缓兵之计的事实,但他大包大揽,将从头到尾的所有责任全都揽了下来,宣称瞒着赵煦完全是他的主意,石越只是勉强接受。而他之所以如此,则是因为汴京人多嘴杂,难守机密,非敢有意欺君。但他仍自知罪不可赦,甘愿伏罪,自请辞职,并请赵煦落。
这份洋洋万言的札子,让赵煦心里面五味杂陈。
他的确是有几分得意的,得意的是,他那些老谋深算的大臣们,到底欺瞒不住他。他决心通过这件事,敲打敲打他的几位重臣,让他们知道他是位聪明睿智的明君,便如汉昭帝、汉明帝那般,年纪虽轻,却不是底下的人可以欺瞒得住的。
他也有一些轻松,轻松的是,既然确定是假议和,那么他就避免了与石越这些重臣的一场大冲突。他的国家还处在战争当中,他需要臣子们和衷共济,他也需要石越这个宣抚使。
而除了得意与轻松之外,赵煦的心里面,还有一些担忧。陈元凤所指出的和议有可能达成的危险,让赵煦一直在心里面感到不安,万一石越弄巧成拙,他又当如何?就算是兵不厌诈,可是大宋是堂堂天朝上国,翻脸也是需要找个好借口的。仓促之间,这个借口上哪去找?
但是,无论是得意也罢、轻松也罢、担忧也罢,所有的这些情绪,加在一起,也抵不过他心中的恼怒!
石越、韩忠彦们欺瞒自己,欺他年幼而瞧不起他,这些都可暂时放到一边。让他愤怒的是,在被揭穿之后,韩忠彦竟然还在袒护石越!而这个韩忠彦,不仅是被他父皇当年认定为社稷之臣,便在赵煦心里,也是相信他绝对忠于自己的!自英宗皇帝入继,濮王一系承绪大统以来,韩家父子两代,三朝都是定策元勋!
帝王之术是什么?大宋朝的家法是什么?他的宰执大臣们水火不容,固然不行,那会令国家无法正常运转,政令难以推行,朝中陷入党争;可是,更加危险的,却是所有的宰执大臣都一条心!这比宰执大臣之间誓不两立更加糟糕。因为如此一来,便容易乾坤颠倒,太阿倒持。君权轻而臣权重,危害的,是赵家的江山社稷!
与他的祖先们不同,赵煦是不介意朝中有朋党的。从小的耳濡目染,还有桑充国、程颐的苦口婆心,让他从心里面接受了“君子亦有党”这样的思想,朝中大臣分成新党、旧党,甚至石党,都不是大事。
可是,如果朝中皆成一党,或者一派独大,那赵煦就会感觉到背脊上的凉意。
前些日子,他还听苏轼讲论本朝政事,苏轼是评价熙宁年间的变法之事,可他却无意中一口揭穿了大宋朝的一项国本。按苏轼所言,本朝自太宗以后,常行“守内虚外”之策,内重而外轻,故此大宋之患,与李唐不同,李唐之患在藩镇权重,而大宋之患则在宰相权重。本来已经是内重外轻,若不分宰相之权,而只顾恢复汉唐之制,那么宰相便会凌驾于皇帝之上了。故此祖宗才要将宰相之权一分为三,夺掉宰相的兵权与财权,分给枢密院与三司使。苏轼本意当然是极赞熙宁之变法,改善了内重外轻的局面,虽然恢复了宰相的财权与部分兵权,却又增强了参知政事的权力,使得左右丞相难以独揽大权……
便如他们的对手所攻击的,苏家兄弟所学,亦所谓“蜀学”,实际接近于纵横家之学。如程颐便曾经直言不讳的对赵煦说,苏家兄弟,与其说是儒生,不如说是纵横家。甚至连桑充国,在赵煦询问之时,都不得不承认,苏轼的文章固然是执大宋之牛耳,可他的学术,却难称“圣人之学”。赵煦知道,桑充国虽然祖籍开封,可是桑家曾经避居蜀地,也算是蜀人,熙宁、绍圣朝的蜀人,凡是识文断字的,十之,都视苏家兄弟为天人一般。他两兄弟一为参政,一为内相,可以说“天下荣之”,至于本乡之人,更不用提。
书生学者们很在意苏家兄弟之学不是“圣学”,可赵煦于这方面,倒不甚在乎。儒家也罢,纵横家也罢,有时候只怕纵横家的话,还要更加一针见血些。对赵煦来说,苏轼对本朝政治的这番分析,实是颇有独到之处,令他印象深刻。
如今他已经将天下大半的兵权交付石越之手,而倘若韩维、范纯仁、韩忠彦都与石越沆瀣一气,那他这个皇帝,又该往哪儿摆?
这件事情,倘若韩忠彦将一切赖到石越身上,把自己撇个干干净净,赵煦还不会担心,可是,韩忠彦的举动,与他所期望的,却完全是背道而驰!
这时候的赵煦,已经完全不在乎石越、韩忠彦的假议和究竟是为了何事。
被心中恼怒的情绪驱使着,占据着他脑海的,是另一个计划。
他本可以将韩忠彦谢罪的札子扔到御前会议,然后他就可以知道,哪些人知情,哪些人被瞒在鼓里——被隐瞒的人,心里面一定会有一种被侮辱、轻视的感情,这是容易分辨出来的。若是被瞒了依然为石越与韩忠彦说话,那肯定便是二人的党羽无疑。但赵煦心里面也很清楚,他若然这么做,便是将事情闹大了。到时候肯定会引起一场很大的风波,而他也将骑虎难下,至少要将韩忠彦罢相贬官,才能收场。
可在这个时候,如此处置,绝非明智之举。赵煦对韩忠彦仍然抱有期待,他还是希望能保全韩忠彦,以观后效。
因此,他很谨慎的,只将韩忠彦的札子,送到了左相韩维与枢使范纯仁处。
不出赵煦的意料,韩维与范纯仁很快递上了札子,请罪、辩解、表明自己将待罪在家,辞相听劾。然后,赵煦遣中使召二人到禁中面对,表示慰留之意,并将所有的罪责,全部顺水推舟的推到韩忠彦头上,然后又宽宏大量的宣布他也不会过于责怪韩忠彦,并表示这件事情,到此为止。
在这种局面之下,韩维与范纯仁亦只有叩头谢恩,感激于皇帝的英明与宽厚。这还是赵煦即位以来,头一次对他的宰执大臣们占据如此明显的优势。
然后,他顺水推舟的提出了两个任命——拜参知政事工部尚书吕大防为参知政事吏部尚书;拜前兵书章惇为参知政事工部尚书。
自赵煦登基以来,六部尚书之中,一头一尾的吏、礼两部,便长期空缺,皆以侍郎掌部务。当日高太后尚在时,石越曾经上表,推荐吕大防为吏部尚书,但未被采纳。此事赵煦当时也是知道的,并且他心里面亦很清楚,吕大防是个不折不扣的旧党,石越并非是喜欢他而荐他掌吏部,只不过是因为希望借此拉拢、安抚旧党。而高太后也并非不喜欢吕大防而未采纳,只是因为宋辽战事方起,她需要借助吕大防在工部,与苏辙一道掌管财权,相比而言,升吏部尚书并非急务,倒可以等到战争结束之后,做为赏功,将吕大防拨擢到吏部尚书的位置,更能增其威信。
然而高太后未能等到这一日,便已逝世。
而赵煦却势难再耐心等下去,事实上,他本人更是一点也不喜欢吕大防。然而此时,他却不得不借助吕大防——原本,吏部他是希望能交给韩忠彦的。可现在情势却改变了,拨擢一个他不喜欢的人掌管吏部,是他迫不得已之下的一箭双雕之计。为了召回他颇有好感的章惇,他需要拨擢吕大防来拉拢、安抚旧党势力,至少使他的宰执大臣们无法反对;此外,尽管他不喜欢旧党,可是,在新党一时难以恢复旧时气象之前,他也需要增强旧党的声势与力量,借此制衡石越。
不出赵煦所料,在他一面占据着心理优势,一面还拨擢吕大防做为一种妥协的局面之下,韩维与范纯仁虽有几分勉强,但还是接受了章惇复起的变化。为了安抚二人,亦为了翰林学士草诏与给事中书时减小阻力,赵煦又主动表示,章惇暂不回京,以参知政事工部尚书的身份,再兼宣抚副使,仍在河间,协助石越主持河间、雄、霸一带军务;同时,他又顺势提出,使田烈武兼知河间府事。
韩维与范纯仁心里面正担心章惇此人野心勃勃,回京后平生事端,又觉得他在河间足以信赖,因此虽然明知道皇帝这一手有分石越之权的意思,但他们都知道章惇也曾经依附过石越,对石越多少有些敬畏之意,便也不反对。总之与其将这个大麻烦带到汴京来,倒不如送给石越自己去领受好了。至于田烈武以武人做亲民官,虽然近数十年比较罕见,但如今是战时,从权亦无不可。
赵煦亲政之后,凡是有何主张,十条里面倒有七八条要被大臣们驳回,往往心里憋了一肚子气,还要忍着听他们婆婆妈妈的劝谏。他皇帝做了七年,何曾有一日象今日这么快活过?几件如此重大的人事任命,竟然如此顺利的得到韩维与范纯仁的支持。
他心里面免不了要自觉自己手腕纯熟,处事十分得体,颇有些自鸣得意。不过他也知道韩维与范纯仁也不是好惹的,他这是打了二人一个措手不及,但若是自以为是拿住他们什么把柄,这两人恐怕都是吃软不吃硬,弄不好就让自己碰一鼻子灰,讨个老大没趣。因此既得战果,赢了第一局,他也就见好便收。
甚至在韩维与范纯仁回府之后,他又遣中使去二人府邸,表彰二人功绩,赏给韩维一件隋代的绿瓷琉璃、一根鹤骨杖;赏给范纯仁一条玉带、一方金雀石砚。做完这件事后,赵煦又亲自给韩忠彦、石越各写了一道手诏,恩威并施,安抚二人,既严厉责怪他们举止失当,又表示谅解他们的苦心。
做完这一切后,他心里更加得意,自觉自己一手棒打,一手安抚,直将朝中这些元老勋臣,玩弄于股掌之上。
然而,赵煦却不知道,他突然召见他的相与枢使,然后又是中使赏赐,又是夜御内东门小殿召翰林学士赐对、锁院——当天晚上,汴京便已骚然。人人都知道,这是将有大除拜的铁证。至次日,白麻[1]出学士院,经皇帝审阅,然后东上阁门使[2]持至尚书省政事堂,由中书舍人宣,宰执副署之后,再送至门下后省书……很快,整个汴京,人人都知道吕大防做了天官[3],而章惇又东山再起,拜了冬卿兼宣抚副使。
至于田烈武兼知河间府事,自然没资格这么郑重其事,也几乎没有激起任何波澜——宋朝本就有许多武官刺史以上做知某府事的“故事”,其时武官刺史不过从五品而已,熙宁改制后,知某府事是正五品下,从五品武官自然做不得了,可是田烈武乃是正五品上的定远将军,资序上面,完全没有任何问题。而且田烈武在汴京名声甚好,此时又是战时,他的这道任命,甚至在给事中那儿都没遇到任何的阻力。
所有人睹目的焦点,都是吕大防与章惇的任命,特别是章惇的复起,让所有人都浮想联翩。
很快,再一次,汴京的街头巷尾,各种各样的流言,又开始疯长。其中赫然就包括宋廷是假议和的传言!
一天后,禁中政事堂。
韩维坐在一张圈背交椅上,一面细细着书案上的公文,忙里偷闲,还瞥了一眼正在伏案疾书的范纯仁,只见他右手持笔蘸墨,左手飞快的翻阅书案上的公文,然后熟练的在公文后面写批注、画押。韩维比范纯仁要大上整整十岁,此时不得不羡慕范纯仁那旺盛的精力。当他还在六十多岁时,他也能范纯仁一般,思维敏捷,绝不为案牍所累,即使再多的公文,他也能迅的处理完,而且件件妥当。可如今,他一份公文的时间,是以前的数倍,而哪怕只是简单的画押,很快也会觉得手腕酸痛,更让他害怕的是,他现在偶尔已经出现忘事的症状。
已经七十五六岁的韩维,久历宦情,早已历练成精。他已然位极人臣,终于在致仕之前,达到了人生的最顶点,尽管他对左丞相的位置不无留恋,可是他毕竟也不是那种贪权恋栈之人,也早已经想好,只须战事一了,他就要辞相致仕,回到雍丘去,或者干脆搬去西京洛阳,安享晚年。此前,他就托人去洛阳觅了一座园子,打算致仕之后,在园中种满他最爱的牡丹,再买几十个歌姬,过几年神仙也不换的生活。
因为一直抱着这样的心志,自韩维做上左丞相起,他便常有一种局外人的心态。尤其是高太后死后,看到咄咄逼人,一心想要有所作为的小皇帝,韩维虽然仍坚持自己做一个相的尊严与本份,可是心里面的退隐之心,更是愈的坚定。他也知道,自己在某种意义上只不过是右丞相石越的一个挡箭牌。尽管他心甘情愿替石越做这个挡箭牌,尽管他与石越有几十年的良好私交,但是,做为一个大宋朝的士大夫,他永远都不会放弃自己的自尊与独立。他不能给后世留一个左丞相成为右丞相附庸的恶例,他的自尊也无法允许他如此。因此,他既要坚持自己的见解与主张,有时却又不得不为顾全大局而屈从石越的意志……这样的现实,更加令他时常感到矛盾与疲惫。
不如归去。
这样的念头,便在此时,再一次从韩维的心底里浮了上来。
“韩公、范公。”突然,一个令史出现在门帘外,欠身禀道:“辽国致哀使韩拖古烈来了。”
韩维“唔”了一声,见范纯仁从一叠公文中抬起头来,二人会意地对视一眼,便听范纯仁吩咐道:“请他到西厢房相见罢。” 北宋风云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