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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六日晚,整个灵丘城内,包括燕希逸在内,没有人料到宋军会在这一天兵临城下。幸好这一日石邻出城巡视,及时发现了宋军——其时宋军的先锋距灵丘城已只有十五里。这个夜晚,灵丘城内,人心惶惶,当燕希逸接到檀迦的命令赶往西城之时,街面上几乎已见不到人影,每一扇门都关得紧紧的,所有的人都在为自己未知的命运而担忧。
尽管事先信心满满,但当宋军真的兵临城下之时,檀迦才发现自己对于守城,并没有多少任何经验。三千守军,大约只到了两千六百余人,战斗尚未打响,还有近四百人已不知去向。檀迦也没有什么守城的器械,床弩、抛石机……什么都没有。他唯一准备充分的,是城头城脚的滚石擂木,还有几口大油锅——但他此时才猛然发觉,他需要大量的人手去将城脚的滚石擂木搬到城墙上,还要人手搬来柴火,他的油锅才能烧得起来。
可城外的宋军,却比他想像的要多得多。
宋军甚至没有安营扎寨的意思,他们驱赶着城外的村民——没有人知道他们攻破了多少村庄——砍伐树木、拆掉房屋,在城外点燃了十几堆篝火,以及无数明晃晃的火矩,将城外的夜空,照得通红发亮。
还有一些宋军在紧张的忙碌着,有人在安装火炮——檀迦见过那玩意,大铁筒子,他无法相信宋军竟然将这种笨重的东西运到了灵丘城下。还有人在高声呦喝着,砍树锯木,那多半是在制作攻城工具。更让檀迦嘴唇发干的是,夜空之下,被火光映照的那一面面的吴字将旗!
吴安国!
在耶律信麾下之时,檀迦没少听到他的传闻,辽军与吴安国在河套的冲突,曾经有一段时间是家常便饭。
一瞬间,檀迦对灵丘城突然没了底气。
灵丘城北面靠山,滱水由西而南,绕城汩汩流向东南的定州,这条河流也成为灵丘天然的护城河,守护着灵丘城的西南两面,东面则被灵丘城扼断,不经过城内,就无法通往东边的灵丘古道与隘门关——这样的地形,对于防守一方非常有利。但是相应的,灵丘的农田与村庄,也主要集中在西南滱水两岸的肥沃盆地,在宋军突然来袭之后,檀迦几乎丧失了他所有的村庄,这却是檀迦事先所没有料到的——他根本没有时间将城外的百姓撤回城内。这也是大辽长期重攻轻守酿成的苦果,否则,他们理当在盆地以西再造一座关隘。虽然城外的村庄中几乎已经没什么粮食,但这个打击,再加上宋军的统兵将领是吴安国,还是令檀迦心里面有些慌乱。
但他强行抑制住了想要退往隘门天险的冲动,连夜退兵,必然会在灵丘城内引起极大的混乱,这些汉军肯定大部分会作鸟兽散。不管怎么说,也要坚持一个晚上,就算宋军打算连夜攻城,只要他坚守不出,宋人就算赶造云梯也需要造一个晚上!
仿佛是例行公事一般,从宋军阵中跃出一骑来,朝城头大喊着劝降的话,但檀迦半句也听不进去,令弓箭手一顿乱射,当作自己的回答。宋军似乎没有多少劝降的诚意,很快就停止了这种无意义的事情。城内城外,陷入一种奇怪的对峙中——双方在紧张的忙碌着,做着自己的准备。
但这种对峙的时间很短暂,很快,它就被一声炮响给打断了。
宋军试探性的朝着城中发了一炮。
这一炮打得有点低了,直接砸在城墙上,砸出一个碗大的坑来。这样的一声巨响,将灵丘城中从未见过火炮的军民都吓得不轻,一个士兵甚至直接双腿一软,摔在地上。但站在超过半里远的城墙上,檀迦都能听到宋人的怒骂——他们显然不甚满意这一次的发炮,他看见一群人拿着几块奇形怪状的木板比划着,还有人在地上飞快的划着,好象在算数,有人高声呦喝着,将火炮移到更高的小土丘上。
又过了好一会,好象终于调较好,突然,宋军又打了一炮,轰的一声,城头几个士兵正欺头欺脑的把头伸出女墙去看,这一炮过来,檀迦只听到炮响,然后便是城头传来一阵惨叫,他转身去看,却见有五六个士兵正好被这一炮打中,倒在血泊当中,其中有一个士兵一半脑袋都打得不见了。宋军的这一炮,用的却是铅子弹。
“找几个人,抬下去!”檀迦板着脸检视过这几个士兵的尸体,史香已带了十来个人过来,手忙脚乱的将尸体抬下城去。跟着檀迦身边的石邻脸色惨白,颤声问道:“令君,这要如何是好?”
“都靠在女墙后,躲好了。怕个鸟!”檀迦几乎是怒声吼叫道,“我就不信,攻城的时候,他们也能放炮!”
仿佛是在回应着檀迦,城外,宋军的六门火炮依次响起,一门接一门,有些是铅子,有些是石弹,全都向着灵丘城头倾泄。在这一声声火炮的巨响中,灵丘城仿佛都在颤抖。许多百姓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躲在屋中低声哭泣。
宋军攻城的炮声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城外那六门火炮,未必真的能对灵丘城造成多大的破坏,真正让人绝望的是面对火炮的束手无策——宋军似乎也明白这一点,他们此起彼伏,一门一门的发炮,恐怖的巨响,持续不断的敲打着夜空中的灵丘城。对于城中绝大部分从来不知道火炮为何物的居民来说,这是一个噩梦之夜。
让檀迦更加恼怒的是,将近一个时辰过去了,他去传召的那些势家豪族的族长,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前来听命。他恼怒的四下寻找,他的主簿固然已不知去向,连县尉史香也不知所踪,与他一起在城头面对宋军的,也就只有县丞石邻而已。
看见檀迦的目光投向自己,石邻怔了一下,立即猜到一脸愠色的檀迦在想什么,轻声苦笑,“令君,那些鼠辈多半是不会来了。”
“他们敢!”檀迦的右手不觉按到了腰间佩刀的刀柄上,眼中露出凶光。
但石邻恍若不觉,只是摇摇头,“此时纵然杀了他们,亦只会激起内乱。”他的目光扫过四周,又说道:“这些守城之卒,到时候只怕会一哄而散。”
檀迦冷着脸,咬牙切齿的看了一眼四周,半晌,却终是无奈的叹了口气,紧握刀柄的手也松了下来,“果然是国难知忠节!这笔账,日后再算。”
石邻却只是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心里很清楚,就算是大辽最后打赢了这场战争,收复了飞狐,而这些人依旧留在飞狐,如果皇帝不想激起叛乱与怨恨的话,这件事情,最后也会不了了之。但此时,他也不想多说无益之事,只是说道:“令君放心,家弟已经召集族人前来协助守城,下官阖族上下,男丁也有五六百口,加上城上兵丁,守个半夜,人手亦足够了。只是……”
但他话说未完,便已听到城内四处锣响,他惊讶的转过头去,一时呆住了。
灵丘城内,到处都是火光。原本无人的街上,到处都是四散逃难的百姓,哭喊声与铜锣声响起一片!
“有奸人放火!”此时,石邻也掩饰不住他内心的慌乱,“令、令君,这,这要如何是好?”他惊慌的望向檀迦,却见檀迦嘴角都咬出血了,恶狠狠的说道:“撤!去隘门关!”
几乎就在同时,灵丘城外,也是角声齐鸣,上千名宋军丢下战马,簇拥着十来架简易的壕桥、云梯,朝着城墙攻了过来。
心里明明知道不妥,但此时无论是檀迦还是石邻,都已经没有了抵抗的决心。两人勉强集齐了三百名精锐守兵,弃了西城,往东城逃去。
二人离开西城不过一刻钟,吱呀一声,西城的吊桥放了下来,城门也被人缓缓打开。
十月七日,清晨。
昨天飘了一天的小雪,在后半夜时,变成了鹅毛大雪。不过半个晚上,便将灵丘一带,裹上了一层银妆,在厚厚的大雪的覆盖下,人们甚至疑心昨天晚上的那场战斗到底是否发生过。不过,当这座山区小城的居民抬头仰望时,这一切都变得现实起来——城头已经都是宋军的赤旗。
一些豪族势家富户们,一大早起来,就忙不迭的去县衙对新主人表现自己的忠心;据说还有一些去得更早,当宋军进城时,他们便已经准备好牛羊,在城门附近等候犒劳“王师”,但也有一些谨慎的人与普通的居民一样,躲在家里,忐忑不安的等待未知命运的降临——究竟是安民告示还是横征暴敛甚至是烧杀抢掠,谁也不能肯定。
但一些流言还是很快传开了。
燕家的燕希逸是献城的叛逆与昨晚纵火的元凶——尽管有老天相助,大雪扑灭了那场大火,但昨晚四处燃起的大火,至少造成两三百户的房子化为灰烬,一百多人被活活烧死——但他如今却已是灵丘县令。
原来的县令檀迦在逃往隘门关的路上被宋军追上,苦战之后不肯投降自刎殉国。仅有十余人把守,平时主要目的早已变成征守往来商旅关税的隘门关天险也告失守。县丞石邻被宋军活捉,与他一起被抓的还有石家上下数百口,昨晚的混乱之中他们想趁乱出城,却被县尉史香拦住,成为史香献给宋军的见面礼——与他一道降宋的还有那个与檀迦打得火热的马屁精主簿。但是,尽管满门被俘,石邻也不肯降宋,当天晚上便在狱中留了一首绝命诗,然后一头撞死在墙壁上。为大辽守节的还有檀迦的夫人,在宋军进城后,她便抱着三岁的幼子投井自尽。
不过,尽管人们会惋惜、同情、钦佩檀迦夫妇与石邻,甚至在若干年后当地的居民还给他们三人立了一座庙来祭祀,但是,这些生活在边郡的人们的选择,总是很现实的。尽管就算是太平中兴以后,辽国的赋税也毫无疑问一直比宋朝沉重很多;尽管宋朝的统治者与他们同族……但是,对于宋朝,他们也并无任何向往之心。而另一方面,就算成为大辽的子民已经有一两百年之久,他们也没有忠于辽朝的意思。在这方面,他们的价值观,已经与他们千百年来的那些敌人差不多——他们服从于现有的秩序,也服从强者的征服。若认同“诸夏”首先是一种文化联合体而非血缘共同体的话,他们其实已经是异族。
无人能指责他们为生存所做的一切。
事实上,在灵丘,这一切也是理所当然的。人们很平静的完成了心理上的转变。当县衙的安民告示贴出来后,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然后人们议论的话题,转移到了另一件令他们大吃一惊的事上,昨晚攻下灵丘的宋军,竟然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了灵丘!城中只留下了少量人马与那些恐怖的火炮。有人赌咒发誓的说,他们是往东北的直谷关去了,他看到那条路上有大量的旗帜。不过,这个时候,最被广泛关心的事情,显然已经变成了宋朝是否还会收一次秋税。
灵丘古道,隘门关前。
吴安国驻马仰视着眼前的这座天下险关,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便再没有停留,驱马踏雪出关。待吴安国走远之后,一个武官也在关前停了下来,咂了砸舌头,叹道:“侥幸!若是没能追上那檀迦……”
但他的话没说完,便被身边一个武官不以为然的打断,“十将军,你当我们昭武没有破敌之策么?区区一座隘门山!”
那个“十将军”便是陈庆远,因为这场雪比想像的更大,神卫营与火炮被留在灵丘,但是他因为同时也是第十九营最出色的博物学者,再次被委派随吴安国一道出征,任务是勘探地形、测绘地图。旁边和他说话的,是吴安国的一个行军参军,唤做徐罗,字子布。两人早已相熟,因此说话时十分随便。
尽管对吴安国十分崇拜,但是又看了一眼前的隘门关,陈庆远对徐罗的自信,还是将信将疑。这座隘门关,其实是一座两山之间的峡谷,滱水便经由此谷,往东南流向宋朝境内,变成唐河。这条峡谷,长约十三四步,宽不过六七尺,当真是两骑并行,都嫌拥挤。隘门关正扼此天险,虽然形制简陋,也不便屯兵粮久守,但果真有数百之控弦之士御守于此,却也是十分棘手的。
但陈庆远也不便当面怀疑除罗的话,只好笑着摇摇头,不置可否。那除罗却似乎谈兴颇浓,又笑着说道:“十将军可见着那燕希逸见到我们昭武时的脸色?”他说到这儿,脸色古怪,仿佛是忍俊不禁,按捺一阵,终究还是捧腹哈哈大笑起来,一面笑一面说道:“这老丈再如何也想不到,咱们昭武竟然亲自去他家中和他面谈过!”
陈庆远一直莫名其妙的望着徐罗,这时却也不禁勃然变色,惊道:“子布兄是说吴昭武去过灵丘?”
“那是自然。”徐罗笑道,“昭武常说,用兵之道,以间为先。他要攻打灵丘,若连灵丘都没见过,那谈何攻必克战必胜?”
“这似乎太……”
“太轻身犯险了?”徐罗看了陈庆远一眼,不以为意的说道:“此乃家常便饭,数年之前,我还随昭武深入草原数千里,拜会过北阻卜克列部的可汗哩。”
“北阻卜?”陈庆远完全被震住了,“子布兄是说那个阻卜诸部中最强大的部族?你们去那儿做甚?克列部不是一直对契丹忠心耿耿么?”
“十将军果然所知甚广。”徐罗笑道,“不过忠心耿耿却是未必,契丹每往西北用兵,阻卜诸部必有牵制,阻卜虽是契丹,可双方偶尔也会争夺马场,当年耶律冲哥西征,阻卜诸部便颇有牵制之心,只是耶律冲哥此人极为英武,沿途有几个部族不听号令,当即剿灭,令诸部皆十分敬畏。但这些年来,克列部依附契丹,势力越发强大,隐然已是阻卜诸部之首领,契丹以前是想以夷制夷,扶植克列部统治其余诸部,但克列部如此强盛,亦非契丹之意。他们的可汗亦是一时枭雄,岂不知自己的危险?只是这二十年间,契丹兵锋所向披靡,两耶律之名威震塞北,休说区区一个克列部,便是再加五六个这样的部族联合起来,亦不能与契丹相抗。所谓忠心耿耿云云,不过是时格势禁,便是再厉害的英雄,也不得不低头。我们昭武遣人打听过,此番契丹征召,克列部的那可汗便没有亲来,只是遣一头领率三千兵马助阵。他多半便是担心若亲自前来,那便是不死在大宋,也难以生还北阻卜。”
陈庆远细揣他言下之意,不由眼皮一跳,轻声问道:“子布兄是说他有叛辽之意么?若能煽动其反辽……”
徐罗却摇了摇头,“此事朝廷诸公岂能不知?我们也曾议过。所谓靠天天塌,靠海海枯。契丹积威已久,岂是我们说煽动便能煽动?若是个蠢货倒也动了,那可汗却也是塞北之雄……”
“若是个蠢货,那便煽动了,也掀不起多大风浪来。”陈庆远不由苦笑。
“正是如此。”徐罗点头笑道:“契丹若还强大,那再如何苏张再世,他们都会做契丹的忠仆;若是契丹式微,便不要煽动,他们也会造反。不过再如何是忠仆,我们去北阻卜,也是安然无恙。虽然如今朝廷一改旧制,设立职方馆,刺探四方虚实,但职方馆能做的有限,况且那些细作再厉害,又如何能比得上我们昭武亲自去一趟?”
“但我听说辽人是严禁阻卜诸部接纳本朝人物的?”
“契丹确是十分忌讳本朝、高丽人物与阻卜诸部直接接触,便是誓约未改之时,有商旅前往阻卜,稍不小心,便会被加以贩卖禁物之罪名处死;甚而还有莫名其妙失踪者。此后契丹更有禁令,阻卜诸部敢私自接纳本朝人物者死,前往塞北草原、生女真诸部的商贩,都要至五京办理凭证,否则便是死罪。可若办凭证的话,只要发现有本朝商贩,那最后总有个别的罪名按上,也难逃一死。辽人的法典常常自相矛盾,复杂异常,治理其本国时这自然是个缺点,可要以欲加之罪来置人死地,却倒是十分容易。”徐罗笑道:“不过我们却是扮成党项人,这些年契丹和西夏好得蜜里调油。契丹垄断了对本朝的马市,可阻卜也需要马市,以往他们只能与契丹交易,那种生意,自免不了怨声载道,其后辽人便稍稍开禁,许其和西夏市马。我们军中,自昭武以下,会说党项话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这徐罗显然是对那些北阻卜之行十分得意,滔滔不绝的与陈庆远说着那次阻卜之行的趣事,但是陈庆远却是不时摸着鼻子,始终觉得匪夷所思。自河套往返北阻卜至少也要几个月,想想吴安国将多少大事丢到一边,悄没声息的跑到北阻卜去了,这实是有些骇人听闻。他却不知道,徐罗没有提的是当年吴安国这件事闹出多大风波,若非石越有惜材之意,兼之田烈武托人说情,他最起码也要丢官罢职。
不过,出了隘门关之后不久,徐罗便也没有机会与陈庆远聊天了,诸军稍作休整,徐罗便接到一道让陈庆远下巴都要掉到地下的命令。
吴安国下令徐罗前往第二营——也即是河套蕃军的前锋营——随该营一道,疾驰飞狐!
十月七日,末未时分。
隘门以东约七十里,飞狐城。
飞雪越来越大,上午的时候,雪似乎是要停了,可过了午时,天突然阴沉沉的暗了下来,然后又开始下雪来,这雪飘了一个时辰后,开始变大,密密麻麻的,还伴着北风,打得人连几步之外的东西都看不清楚。
韩季宣冒着大雪,登上飞狐外城的南城,巡视着飞狐城防。他今年三十多岁,出身大辽最声名显赫的家族——宋辽两国,各有一个韩家,都是世代显贵,非他姓可比。但相比而言,大辽的韩家,比起宋朝的相州韩家,不仅历史更加悠久,地位也更加高贵。从仕大辽太祖皇帝的韩知古算起,直到当今辽主在位,韩家都是尊贵的名门望族,他们曾经卷入谋反与叛乱,参加宫廷政变并不小心站错队,甚至丧师辱国……但不管做了多少错事,韩家都会被原谅。在韩家最鼎盛的时候,他们几乎是这个国家真正的主宰。不过,早在先帝在位之时,韩家就已经开始衰落,尽管先帝耶律洪基看起来是昏君,可是也是在他的统治期间,大辽的科举取士有了第一次突破。而相对的,韩家这样的传统宫廷贵族受到冷落。到当今皇帝登基以后,情况变得更加恶劣,首先,韩家几乎没有卷入耶律乙辛之乱等一系列事件中,这不完全是好事,因为这也意味着他们远离政治的中心,于是,他们顺理成章的也丧失了获得新皇帝信任的机会,比这更糟糕的是,拥有极大权力的皇后对他们也没什么兴趣;然后,尽管关于新皇帝与他的父亲之间有许多的传闻,但是这位皇帝比他的父亲更加热衷于改革用人制度。这意味着,科举进士与军功将领们一起取代了宫廷侍从,前者拥有更大的权力,甚至皇帝与萧佑丹还以轻蔑的态度对待一些古老的传统,比如北南枢密院与北南大王府,原本理应由固定氏族的人出任最高长官,但他们毫不在意的践踏这一切。原因是显而易见的,皇帝的权力基础发生了深刻的改变,几年前,一道具有浓厚象征意义的敕令几乎就成为法令——几十年来,契丹内部不断有人呼吁在耶律与萧姓之外,让每一个契丹人都拥有自己的姓,并且每个小氏族都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姓氏!但每次这种建议都被拒绝。而这种呼声,在卫王萧佑丹执政的时代,更是越来越高。如果卫王不是死于那场阴谋,韩季宣毫不怀疑这道法令最终会颁布。
大辽在蜕变。
而且,这并不是从当今皇帝即位后开始的,因为早在很久以前,大辽皇帝就已经选择了汉人的服装做为隆重场合的唯一正式的服饰。而最后一件象征性事件,必然是每个契丹人都拥有汉姓。
但韩家大部分人没有意识到这点,他们依然担任着各种高官,出入皇帝与皇后的宴会,与最高贵的家族通婚,可事实上,他们远离决策圈,这二十年来,皇帝做的任何决策,都不曾咨询过韩家半句。
只有韩季宣等少数人对此感到耻辱。但他却只是一个旁支的庶子,微不足道,三十多年来,没见过任何后妃与公主。但他也耻于依靠自己的姓氏谋取一官半职,他选择了成为了军功贵族这条道路。韩季宣不到二十岁便参加了大辽的军队,参加了许多次战争,镇压过阻卜的叛乱,还曾经在东京道击败过发生摩擦的高丽人。他靠着敌人的首级获得了今日的地位。
但这一次的战争,他站在了耶律信的对立面。尽管韩季宣一向被视为是耶律信麾下的亲信将领,但他坚信这场战争极为不智。耶律信开疆拓土的野心在他看来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大辽首要的事情是巩固南边与东边的边防,而不是惹事生非。然后他们应该花费几十年时间,彻底消化北部的生女直与西部的阻卜人。无论如何,这些部族拥有的自治权都太大了。甚至,他们还有一个庞大的东京道都还没有消化完毕。尽管那里已经郡县化,渤海贵族们也被迁到了中京,可是渤海国的痕迹还是太重了。萧佑丹不止一次试图继承历代那些有识之士的遗志,想要在东京道修筑系统的防洪工程,但每次都面临着强大的反对——而反对的理由一直是非常讽刺的“劳民伤财”。
宋人与西夏人爱做什么便做什么好了,大辽的情况与他们完全不同。在这一点上,他与韩拖古烈们也有极大的分歧,而是完全站在耶律冲哥一边。战争的确是不可避免的,问题是与谁的战争!
到目前为止,契丹融合得最好的就是奚人,如今这个部族几乎已被人遗忘。这其中的原因固然是因为契丹与奚人的族源相近,但在韩季宣看来,以前松散的统治方式已经过时,这个才应该是大辽的目标。将不肯融合进这个国家的部族一个一个的全部清洗掉,卖给南海那些南朝诸侯们去做奴隶。所以,如今本来应该是天予其便,这几乎是上天给大辽的一次机会——竟然有那么多人肯为奴隶出大价钱!他们能够给辽国想要的一切东西,金、银、丝绸、铜钱,还有无数的奇珍异宝。甚至连粮食与铁器他们也拿得出来!
南朝的野心固然路人皆知,可是对抗的办法未必就一定要先发制人,偶尔也应该学学后发制人的。任何一个国家若想要长久的存续下去,能屈能伸都是必修之课。
但是,不管韩季宣有多少想法,连耶律冲哥在大辽中枢都没有多少影响力,他一个小小的飞狐县令更是人微言轻。
失去耶律信的欢心后,韩季宣被打发到飞狐县来,统领这座城池中的六千余兵马。
与大部分同僚不同,韩季宣坚信飞狐迟早会成为战场。他对如今的南朝有所了解,所以,他相信,一旦河北战场失利或者无功而返,宋军很有可能发动报复性的反攻,甚至他们很可能会妄想借此机会一举“收复”幽蓟。而他对耶律信的南征一点也不看好,因此可以说,开战几个月来,他一直都在等待着从河北传来大军无功而返的消息。
时间拖得越久,韩季宣就越发的警惕。
而飞狐的敌人,当然是东南的五阮关与西南的倒马关。为了以防万一,他甚至在通往五阮关与倒马关的两条道路上,各部署了一个小寨,一旦有警,小寨便可以燃起狼烟,让他早做准备。
不过,此时此刻,韩季宣倒并不真的认为会有任何危险。只是长期的戎马生涯,他已经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如果外面是冰天雪地,那么他也不应该呆在暖和的地方。他登上城墙巡视的话,守城的士兵们便也不会再有怨言。
外城的东、南两面城墙各有几十名士兵,西、北两城则更少,当韩季宣出现时,一些人在抖掉他们的斗笠和蓑衣上的积雪,一些人躲在女墙后面低声交谈着,因为大雪阻隔了视线,每次都要韩季宣走到他们跟前,他们才会大吃一惊,然后不知所措的站起来。不过韩季宣并没有责骂任何人,这样的鬼天气,没必要也不可能有过多的要求。他只是威严的朝他们点点头,然后便离去,留下目瞪口呆的士兵们。
巡视完外城之后,韩季宣便回到内城的官衙中休息,他心里还在关心河北的战局,如果河北也下起这样的大雪,对于大辽来说,或许倒是一件好事。回到官衙不久,一个裨将前来求见,看守灵丘古道上的一个烽燧的几名士兵应该换班回来了,但却一直没有踪迹,他担心路上遇到什么不测,打算雪停之后,便带人去找一下。因为韩季宣已经下令关闭城门,特来请令。韩季宣知道附近多有狼群,倒也未以为意,略一思忖,便扔给他一支令箭,然后移到火炉旁边,捧起一卷《资治通鉴》津津有味的读起来——南朝司马光主持编撰的这套书,许多年前在南朝曾经完成雕版,印了千余套,分藏于南朝各州的藏书楼、图书馆,坊间难得一见,至于外国则只有大辽与高丽各获一套赠本,都被藏于两国宫廷的藏书楼上,极少人有机会见到。但南朝民间有不少读书人专门去藏书楼抄录,因此也有些残卷流传到了大辽,韩季宣偶获两卷,便视若至宝,无论去哪儿,都随身携带。
同一时间,飞狐西城城下。
五十名身着白裘的宋军,手里拿着凿子,在城墙上凿出一个个的小坑来,攀墙而上。离外城不过数十步的地方,不知道从哪儿冒出一群白鹅来,正到处飞跑着乱叫,将凿城的声音完全掩盖住了。城上一个守城的士兵伸出头来看了一眼,嘟嘟嚷嚷的骂了一句,便又缩回头去,继续和同伴说着闲话。
其时不论辽宋,天下间的城池,大多都还是土城。这种土城虽然也十分坚固,但是凿个落脚的小坑,却是十分容易的事,用不了一时三刻,那五十名白裘宋军便已越城而上,待到守城的辽军发现不对,早有十来人已经丧命。
但到这个时候,余下的二十多名守城辽军也还糊里糊涂,有几个人敲响手中的铜锣,放声大喊,余下的人却是手执兵刃,惊疑的不定望着这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过了一小会儿,才有人大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吃了豹子胆了么?”但没有人回答他们,那些白裘宋军只是冷冷的哼了一声,便手执短刃,恶狠狠的扑了过去。
城外数里,主动申请加入前锋营的陈庆远,正怀疑的望着前方的飞狐城,他还在对方才前锋营营将所说的战术感到不可思议。但是很快,随着前方轰的一声巨响,他的怀疑也烟消云散,几乎在同时,尖锐的角声,也从飞狐城头响起。这是早已约定的号令,陈庆远不再迟疑,跃身上马,抽出马刀,跟在营将的身后,大喊着冲向飞狐。 北宋风云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