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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保可曾听说过李十五?”何畏之依然没有正面回答郭逵。
“李十五?”郭逵依稀觉得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
“此人以前做过石学士的卫士,后以军功累迁为致果校尉。”何畏之淡淡说道,“石学士回京前,对陕西五路蕃人,曾定下‘抚其渠首、化其民众、收其精兵’之策,李十五这几年间,便一直在熙河、秦凤地区招募各蕃部之精壮勇士。”
“竟有这样的事?!”郭逵吃惊地看着何畏之。招募士兵是兵部该管的事,他竟然毫不知情。
“李十五部是蕃兵的编制,名义上是渭州的蕃军。不太引人注目,不过两年前其与环州义勇有一次演习,依规矩是要经过三衙的,末将无意中才注意到这支渭州蕃军。这支蕃军只有千余人,实际上驻扎在西安州,军营可能在天都山附近,军费与兵甲都是枢府特拨的……”
何畏之的描叙,让郭逵更加好奇起来。
“环州义勇是末将亲自带出来的,陕西乡兵中现今唯一保持编制的部队。”何畏之嘴角微翘,显得极是骄傲,“末将不敢说那是天下精兵,但若是论到夜战,在山地丛林中打仗,环州义勇不会输给任何人。当年石帅让我训练环州义勇之时,是预备这只精兵要深入到兴庆府,在西夏腹心之地兴风作浪的。可惜事到临头,石帅却变了主意。”主动提起这段不为人知的秘辛,何畏之依然不禁折腕叹惜,他甚至不知不觉改了对石越的称呼。直到此时,何畏之依然以为是石越忽然保守,却不知道石越却是担心这支何畏之一手训练出来的精兵,离开太远,会失去控制。
“但这次演习,上报的结果却是渭州蕃兵趁夜偷袭了环州义勇。”何畏之涩声道,“纵然环州义勇许多武官被调进禁军,实力锐减,这只渭州蕃兵也不可轻视。石帅从各蕃部中募集勇士,训练成军,绝不仅仅只是为了削弱蕃部实力这么简单。末将一直认为,朝廷公卿中,临机决断,石学士或许不过只是平平,但论到远见卓识,却是无人能及——如今看来,倒是英雄所见略同,这支渭州蕃兵,恰巧也是骑兵……”
“你是说?”郭逵瞪大了眼睛,只一瞬间,便连连摇头,道:“不可能,若依你所说,那时候连熙宁归化都未开始。”
“他未必是为了西南夷。但大宋疆域广大,蕃种众多,若说石学士刻意提前训练适合在山地丛林作战的精兵,以备万一之需,末将以为是可能的。禁军涉及到枢府、兵部、三衙,牵一发而动全身,故先试之乡兵和蕃兵,这也是石学士惯常所为。”何畏之冷静地分析道,“不过,不管石学士打的什么主意,太保若经略益州,将李十五部与环州义勇征调至麾下,将有若虎生双翼!”
“若真能如此,仗还未打,已先赢了一半。”郭逵喜动眉梢,说完,才猛然醒悟何畏之实是已经答许他了。
崇政殿旁的偏殿内,赵顼随意地蜷腿坐在御榻上,石越恭恭敬敬地坐在他的左下首,摆出认真的表情,听王珪汇报着高太后生辰庆典的事宜。
“陛下,臣与文彦博、吕惠卿等商议,以为太后生辰贺仪,可比照仁宗时长宁节上寿仪,七月十六日太后生辰当日,请太后在崇政殿垂帘,百官及契丹、高丽、交趾及海外诸国使臣,在庭下拜贺。宰臣为一班,百官为一班,各国使节为一班,分别上寿酒。礼毕,太后还内,百官至东门拜表称贺,高丽国王妃、外命妇入内上寿,不许入内者则上表。由内侍先引内命妇,次引高丽国王妃等人,次引外命妇,如百官仪上寿。七月十七日,大宴。由开封府张灯结彩三日……”王珪说到这里,偷偷抬眼瞥了一眼赵顼,只见赵顼眉毛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他连忙又解释道:“开封府庆贺三日,本为长宁节所无,只是今各国使节都来上寿,两府以为不当失了天朝上国的体面……”
赵顼不自觉地微微摇了摇头,“体面什么的,说到底不过是些虚名。今已不同往日,各国使节皆是常驻,象隋炀帝那般好慕虚名,也唬不了人。太后性好节俭,常以国库空虚而忧心不已。这时节如此排场,虚耗国帑,太后若知道了,朕担心太后反而会不高兴。开封府庆贺三日,卿等算过要花多少缗钱么?”
“臣等以为,若节省一点,十万缗足矣。”王珪似乎并未察觉出皇帝的不高兴是出于内心,又颂扬道:“皇太后圣明懿德,达于四海。今开封府的百姓,知道皇太后生辰将近,多有在家供香颂祷,愿太后万寿无疆者。高丽国上表说,因太后圣辰,开城外一夜之间,冒出千枝灵芝,站在开城上看去,竟是一个很大的‘寿’字。这等祥瑞,微臣披览经史,闻所未闻。此事经各报报道,天下几乎无人不知高丽国王要将其中最大的灵芝在七月十六日这日护送至京,百姓都想一睹这千年不遇之盛况。两府大臣皆以为,正可借这天降祥瑞,向天下的百姓,四海的蛮夷宣示我大宋的国威,大宋的天子是天命所归的真命天子,大宋朝是得天庇佑的天朝上国。如此大典,实是不宜过于简陋。况且朝廷这三年间,百官与禁军,朝廷已很久未曾有过大赏赐,禁军莫不翘首以待,亦不宜使之过于失望……”
“还要大赏赐?”赵顼的眉头已经紧紧拧成了一团。
“两府商议,厢军节级以下每人赐钱一百文,酒二两;禁军节级以下每人赐钱三百文,酒四两;凡两北边境、益州、京幾禁军、厢军则以两倍赏赐,蕃军、乡兵比照厢军。其余文武官员,则按阶级之不同赏赐。总计花费不会超过五十万贯。”
五十万贯!赵顼倒吸了一口凉气。其实这种程度的赏赐,在大宋朝的历史上是不值一提的。为了笼络军队,最短三年一次,借着郊祭的机会,大宋朝廷都会按惯例进行大赏赐。但这种行为一向受到司马光的反对,兼之在军制改革后,宋军的军俸按级别的不同,也进行了大调整,禁军与教阅厢军的薪俸,足以养家糊口。所以这种大赏赐便逐渐取消了。这在几年前,也不成为一个问题。因为宋军频频获胜,休说宋军区别了边境驻军与内陆驻军的待遇,大捷之后的犒军,也可以弥补士兵们的这种损失。但这并不代表不存在着怨言,毕竟还是有许多的文武官吏平白无辜地少了一笔收入,这些人岂能不牢骚满腹?只是没有机会渲泻而已。但现在形势却不同了,三年来军队也没有得到过普遍的赏赐,兼之物价又上涨,若说军中不存在任何的怨言,那是不可能的。在刚刚发生渭南兵变的情况下,两府绝对不敢拿军队的稳定来开玩笑,有人想借此机会来恢复大赏赐,那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但五十万贯,对宋朝现在的国库来说,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不仅如此,这个口子再次撕开后,那么司马光的努力,便算是前功尽弃了。
借着高太后的生日,有人想要粉饰太平,有人想要恢复弊政,还有人想要大拍马屁……在“忠”、“孝”的名义下,不仅仅高太后本人的意愿可以被彻底忽略,便连皇帝也无法反对自己不愿意的事情。涉及到军队的稳定,没有人敢等闲视之。
赵顼把目光投向一直正襟危坐的石越。但石越却似乎完全没有看到皇帝的眼神,他全神贯注地望着王珪,认真的倾听着,但脸上却看不出半点赞同或反对的神色。
“这么大一笔开支,国库……”赵顼的目光并没有在石越身上多作停留,他皱眉沉吟道,“总计岂码要近七十万贯……”
“陛下,这些开支是无法节省的。”
五十万贯的赏赐,十万贯的庆典,高丽国王千里迢迢送来的灵芝,只怕也绝不便宜……耳里听着皇帝与王珪的对答,石越在心里不停地摇着头,皇帝与两府当初就应当明确的拒绝高丽国的“祥瑞”,但这么大的一记高丽马屁拍过来,整个大宋上到君臣,下到普通的百姓,都被拍得晕晕乎乎,哪里还有几个人能记得收了马屁后是一定要买单的?
现在怎么样都晚了。高丽的灵芝只怕都到了杭州了,这时节让人家打道回府?高丽国可不是大宋的州县,这会让双方都无法下台。何况现在不仅仅各国,甚至连西夏都送来了贺表,人家既然热热闹闹地来了,大宋朝就算不想大办酒宴请客,那也不可能了。既然定下了大庆的调子,官吏军士们盼着一点赏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更何况,从另一方面来说,大宋朝的确需要这么一个机会稳定一下军心民心。
两府大臣谁不知道国库的底细?但是,太平,有时候也是需要粉饰的。
而且,高太后在臣民中的确有着颇高的声望,特别在北方的士大夫心目中,这位自小在皇宫中由仁宗皇帝与曹太后抚养长大的皇太后,是有着极为特殊的地位的。许多士大夫平时并不信鬼神,提到“祥瑞”便深恶痛绝,但是这次因为与高太后有关,竟然纷纷写诗作赋,纪念其事……人类总是能容易地相信那些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
石越自然知道高太后在另一个时空甚至曾经被誉为“女中尧舜”,他本人对高太后的评价固然没有曹太后高,但是他对她也并无恶感。对于那些手中掌握着权力,却不肯滥用权力的人,永远都是值得尊重的。石越能够很切身地体验到那是一种多大的诱惑。但是高太后不仅约束自己,还能约束着她的族人,她的政治才能或者有不足之处,但她的品德,却的确无可指摘。
从公从私,他找不出有力的理由来反对这件事。
国库的确面临困境,也许他们又要增发交钞了——但这是吕惠卿与司马光要发愁的事情。
以目前的形势,大宋朝迟早要面临一场大麻烦。既然避免不了,与其费心力不讨好的修修补补,还不如让它早一点爆发。
吕惠卿现在的处境,是不折不扣地饮鸠止渴。
石越能够猜到吕惠卿的心态,他肯定不愿意让高太后的声望继续高涨——高太后不喜欢他是众所皆知的事情;他也肯定不希望灵芝进京,不希望掏五十万贯来让国库雪上加霜……但是,他现在却迫切需要一个机会来粉饰太平!
所以,再苦的酒,他也要吞了。
“罢了,此事便由两府商议办理罢。”皇帝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似乎想把这些不愉快的事情抛诸脑后。许是心里感觉到一种别扭,皇帝的声音变得有点消沉,“陈绎的长子前几日已递了谢表进来,说陈绎早留下遗嘱,朝廷赐的钱又原封不动全退了回来。哎!”赵顼不由得低声叹了口气,“刑部要的便是清廉公正,又能洞悉下情的人。陈绎去逝,是朕失一能臣啊。”
“陈绎九泉之下,闻听陛下之语,亦必无憾矣。”王珪动情地说道,眼角甚还泛起一点泪花,他似乎早已忘记几个月前,自己还曾经指使人弹劾陈绎。
石越鄙夷地瞥了他一眼,口里却也同样附和道:“陈绎刚正,非有陛下圣明,不能成其事业。故其怀知遇之恩,以国士报陛下,至死不言家事。若朝中大臣皆能如此,何愁不可致太平?”
赵顼默默叹息,良久,才又顺着自己的思路说道:“刑部乃是事务繁剧之部,又事关国家重典,陈绎在时,朕将刑部托给他,亦甚是放心得下。今陈绎已去,刑部不能不善择其人,朕意在范纯仁,卿等以为如何?”
范纯仁?!石越几乎是不由得呆了一下,他一直认定范纯仁是御史中丞的有力人选,却万万想不到,皇帝竟然有意让他直接进入都省做刑部尚书。这一步棋若走出来,朝廷的政局将会变成什么样的,真是难以预料。范纯仁若做刑部尚书,谁来当御史中丞?他疑惑地偷看了赵顼一眼,心中又惊又疑,难道皇帝已经在筹划着大洗牌了?
他尚在惊愕当中,王珪已回道:“陛下,范纯仁品行素佳,才干资历,皆足当重任。以其掌刑部,必不致令陛下失望。”
石越顿时更加惊讶,就算王珪不希望范纯仁入主兰台,但范纯仁入主刑部,并一举成为执政大臣,对王珪又有什么好处?难道他已经认定范纯仁入主刑部已是无法改变之事实了?石越知道王珪实是皇帝的应屁虫,一时间更是疑心皇帝虽名为咨询,实则却是心中已有定见。
但这时节也容不得石越多想,他感觉到皇帝的眼睛正看着自己,当下也不敢去看王珪的神色,只向着皇帝微微欠身,飞快地理了一下思路,便说道:“陛下,若只是论品行、才干、资历,范纯仁入主刑部,都是极恰当的。只是……”
“只是什么?”赵顼听出石越话中的反对之意,亦觉意外,不由追问道。
石越抬眼正视皇帝的目光,大着胆子道:“恕臣大胆,臣不知范纯仁本人之意如何?”
“哦?卿是说范纯仁会不愿做参知政事么?”赵顼眼中的讶异之意更浓了。
王珪颇不以为然地摇头道:“子明看范纯仁也看得太高了些。世间有几人能面对执政之位而不动心?范纯仁又不是想做隐士的。”石越却只是笑着不说话。赵顼看看王珪,又看了石越半晌,奇道:“这么说来,卿已经知道范纯仁想去益州做观风使?”
这回却轮到石越目瞪口呆了,“范纯仁做益州观风使?”他推测范纯仁未必会愿意进政事堂,其实也殊无把握。毕竟象司马光那样连枢密副使都毫不犹豫推辞的人,就算是再怎么样标榜“君子”的人,也是极少见。更何况六部尚书兼参知政事,在当今的大宋朝算是权高位重,份量实际远重于枢密副使。但石越认定范纯仁入主兰台是司马光的战略部署,轻易不会改变,所以范纯仁未必会愿意急着进入政事堂,哪里想到范纯仁竟然真的拒绝,更加料不到司马光还有这一手。
但范纯仁自荐不到两天的时间,这还是极机密的事情。赵顼却不由疑心范纯仁轻浮起来。他细看石越的神情,却又不似作伪,不由得又放下心来,一面却也忍不住奇怪。因问道:“那子明为何竟会以为范纯仁不欲为执政?”
石越知道这个问题却是想不得,马上小心地回道:“臣其实亦只是猜测。臣在陕西之时,曾与范纯仁共事,知此公颇有乃父遗风,是公而忘私之人。刑狱乃是国之重器,但范纯仁十余年来,未曾断案论刑——臣不敢说范纯仁不能胜负,但万一有伤陛下知人之明,恐亦非范纯仁所愿……”
“原来如此。”赵顼笑道:“子明亦算是知人者。”又道:“不过,朕以为刑部尚书第一要紧的,倒是谨慎公正。至于敕律格式,断案决狱,士大夫岂能尽知?慢慢熟悉便好。范纯仁去益州,原亦是极好的人选。他条陈益州十四事,朕以为颇为他人所不及。只是朕现在少一个刑部尚书——刑狱关系天下苍生,总比益州要紧些。况且以范纯仁去益州,做个巡边观风使,譬如杀鸡用牛刀。这种差遣,令王中正跑一趟便可以。”
皇帝用王中正是用熟了的,熙宁初年,用他总制河东四路军事;王韶开熙河之先,也是令王中正先去观察形势——他回来的报告对皇帝最终下定决心要恢复熙河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其后保马法推行,也是王中正负责监督。这历历事迹,石越自然知之甚详,公平来说,这些覆历王中正也是功大过小,皇帝信任他也是有道理的。但王中正与王安石、吕惠卿关系都很好,为人刚愎好财,此人若然派去益州,只怕就是一个将益州逼出农民起义的导火索;更何况石越当年想方设法令他不能参预伐夏之役,使他没立上这个大功,二人之间早已经结下仇怨。于公于私,石越在这件事上都无法沉默。
皇帝的话刚刚说完,他便立时离座跪了下去,顿首道:“陛下,此事万万不可!”
赵顼未料到石越如此激烈地反对,几乎吓了一跳,脸色亦郑重起来。凝神听石越说道:“陛下,臣久抚陕西,颇听到一些传闻。王希烈在河东时,擅作威福,全然不是在京师时谨小慎微之模样,诸将送钱多者,纵然无功升官亦快;不肯送钱者,纵有功亦不得升官,河东诸将怨声载道。甚至折家百余年来,为国之藩篱,久镇河东,竟然也要贿赂一内官以自保!连当年王韶开熙河,臣亦听到传闻,王襄敏为全己志,不得不贿赂王中正,以求其不得从中作梗。此种种劣迹,臣虽未有真凭实据,然陕西、河东,知者甚多。臣非敢以捕风捉影之辞构陷王某,只是今日之益州,是非常之地——陛下,国朝素有‘扬一益二’之俗语,富庶之地,先前又未报有天灾,粮价怎会无故暴涨?臣亦听到风传,渭南兵变,是河北禁军不愿去益州‘送死’所致——无缘无故,又怎么会有这种谣言?所谓‘小心使得万年船’,为国家计,益州乱不得,臣以为,哪怕最后查明不过是虚惊一场,亦宁可谨慎一点好,总好过事后追悔莫及。是以王希烈这些传闻,若是平时,臣不敢言;然在此非常之时,臣不敢不言。若遣王希烈去,倒不如让范尧夫去。”
赵顼的脸色越听越凝重,到最后,整张脸都黑了下来。要知道,石越是极少在他面前如此赤祼祼地攻击任何一个官员的。这也是极得他好感的原因之一,他实在厌倦了新旧两党之间的相互攻击,而且往往也没什么证据,不过是互相指责对方的人品——甚至连台谏的奏章也是这样,开头总是先将要弹劾的人的人品贬得一无是处,再开始正题,若依他们的说法,司马光、石越之奸恶,李斯、赵高辈相比都远远不及。这种论调,实在让赵顼感觉到厌烦。有好几次赵顼竟忍不住发作,当面反唇相讥,令得那些臣子极是狼狈。只有石越是个例外,无论对方是谁,他都只是就事论事,极少涉及到对方的人品。而且,赵顼也清楚地知道,石越是极少攻击宦官的士大夫之一。
但正是如此,石越的话虽然只是根据“传闻”,却已经令赵顼十分恼怒。
宦官收受贿赂,并非不能容忍。但是,到了连折家、王韶都要行贿的地步,这便不是收贿这么简单了。何况开熙河乃是国策,王中正奉旨前去观察形势,他的一句话便事关朝廷十余年的国策,他怎么便敢因贿成言?!若非是王韶已经死了,否则便此一条,他也脱不了编管之罪!
而最重要的是,赵顼派宦官参预军机,为的便是互相监视。皇帝指望他们观察边将的一举一动,然后据实上报,但是宦官若然收受贿赂,与边将沆瀣一气,反倒成为了边将欺上瞒下的工具,那这些奄人对皇帝还有什么用处?
内外勾结,素来便是大忌。
一种被欺骗的感觉,充斥着赵顼的情绪。
赵顼凶狠地盯着石越,冷冰冰地说道:“你说的可是实话?”
石越抬头回视皇帝,从容道:“臣岂敢欺君?!”
“好!好!”赵顼连连冷笑,忽然厉声喝道:“来人!”
“奴才在。”在偏殿外等候的李向安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慌忙跑了进来。
“你去传旨……”
“陛下!”“陛下!”石越与王珪不约而同地打断了暴怒的皇帝。
赵顼望了二人一眼,不待二人开口,他已经明白过来——此事若真要追究,便一定是大狱!而且涉及的,全是军中的将领。
“你去传旨,叫王中正去北京养病!”
“啊?”李向安不由愣了一下神,但他毕竟当了十几年的差,不待皇帝发怒,连忙道:“遵旨。”
“让童贯去河东,问问折克行,叫他将送给王中正的礼物开张清单,给朕带回来。”
“遵旨。”
李向安这才意识到王中正出事了,慌忙叩头退了出去。
但赵顼犹不解恨,恨声道:“待此间事了,朕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王珪又妒又忌地看了石越一眼,皇帝对石越一面之辞的偏信,让他既感到羡慕,又十分忌惮。几十年的宦海沉浮早就告诉他,什么都比不上皇帝的信任。表面上的沉沉浮浮,都只是假象,臣子在皇帝心目中的印象,才是最根本的。在这一瞬间,他似乎完全明白了石越在熙宁朝数度沉浮,却始终打而不倒的真正原因——皇帝不管怎么样折腾着石越,甚至忌惮、提防他,但是心里却始终对他有一种信任。无论这看起来有多么的矛盾,但在这一瞬间,王珪坚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看来,应当让自己的儿子们多跑几趟石府才对……
即使是石越自己,也没有料到这个结果。
他本来已经做好准备,要不惜一切代价阻止王中正去益州——他在陕西颇竖恩信,无论地方官还是军中将领,找些人出来弹劾王中正并不是难事。纵然扳不倒他,也能滞缓皇帝的命令。石越其实也料不到自己几句话,竟几乎扳倒一个炙手可热的大宦官。事情如此轻易,真真是出人意料。
“陛下,王中正的事不是急务,倒是益州观风使之人选,陛下不可不慎。”石越开始得陇望蜀,但他依然说得极为委婉,“臣以为益州之事,牵涉到朝局变动、一路生民、大宋数十年的国运,若是选错了人,后果不堪设想。”
这番话听在赵顼耳中,却颇觉刺耳。赵顼固然也疑心益州出现了问题,但是他依然也认为反对者的言辞,颇有点夸大其辞。所谓“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但是石越所说牵涉到“朝局变动”,却是点醒了赵顼。
的确要防着有人借机否定熙宁归化,甚至再次激化朝中的党争。
若这么看来,连范纯仁也未必是合适的人选。忽然,赵顼心中冒出一念头:难道吕惠卿举荐范纯仁为刑部尚书,竟也是担心……但他马上将自己这个可笑的想法打消了,休说吕惠卿不可能知道范纯仁想做益州观风使,古往今来,也没有保荐自己的政敌当宰执大臣这种党争方法……吕惠卿还是识大体的,朝野中有些人,对吕惠卿的确存在着极深的偏见。
“那么子明心中可有适当的人选?”赵顼忽然问道,此时他已冷静下来,望着石越的眼睛中,闪着深不可测的光芒。
石越似乎没有觉察皇帝话中的试探之意,“臣以为,陛下应当择一位值得信任的元老重臣前往益州,一则陛下能信得过他们不会为朋党所利用;一则若万一益州局势果真不堪,他亦能压得住益州四司长吏,巡边观风使立时便变成安抚使,可以当机立断,处置事务;最要紧的是,元老重臣之经验,亦足可倚重。”
“元老重臣?”石越的话让赵顼的心动了一下。
石越缓缓抬头,直视着赵顼,从容说道:“臣以为,陛下或可征召王安石赴蜀。”
“王安石?!”
赵顼腾地从御榻上站了起来。
王珪的眼神中全是震惊。石越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吗?他刚刚还在说“朝局变动”,难道他不知道,重新起用王安石,便是最大的“朝局变动”!况且,王安石复出,对石越有什么好处?虽然王安石的新法,如今保留下来的已经不多,而且多是面目全非,但是,王安石依然是开创了熙宁变法的人,他仍然是所谓新党的“赤帜”。退居金陵愈十年,人们对王安石的印象反而有了改变——他在相位时的刚愎自用、怨声载道,除了那些顽固的旧党,大部分人反倒渐渐淡忘;人们记得的,是他远在吕惠卿之上的人格魅力,无与伦比的人望。甚至还有许多人认为,大宋能有今日之局面,石越、司马光、吕惠卿固然居功至伟,但是王安石的开创之功更不可没!石、马、吕之政绩,在某种程度上,不过是站在了王安石的肩膀之上。王珪还记得《汴京新闻》上曾经刊登的一篇时评,文章分析了熙宁朝的所有“新政”,最后发现,熙宁朝新政最核心的部分,都是对王安石新法的扬弃。石与马所看到的问题,王安石早已看到,石与马本质上都不过是对王安石的解决方法进行修正,不过石越更加积极,而司马光则更加谨慎。这篇熙宁十六年刊发的时评,曾经受到广泛的赞誉,虽然在王珪看来,这篇文章的主要目的不过是故意将王、马、石三人并称,借此来隐晦地贬低吕惠卿,以表达对时政的不满而已。但是,这也证明了王安石在大宋政局中依然举足轻重。
石越居然举荐起王安石,这无异于玩火。
“王安石。王介甫……”皇帝来回踱着步,语气中掩饰不住激动。
石越默默地望着皇帝,他的内心其实并不如他的表情那么冷静,如若仔细观察,可以发觉,石越的衣服也在微微颤动着。
在偏殿的君臣谈话,又持续了近一个时辰,石越与王珪这才告退。王珪因为轮值,便径回往南回政事堂,石越却是取道东华门出大内。他才走到东华门,迎面便见着几个宦官正服侍着雍王赵颢在门外下马。他虽然颇为忌讳与这位“贤王”打交道,但这时候却也不能故意躲开,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向赵颢见礼。
赵颢亦不料遇着石越,虽然亲王之贵,在宋之爵位中为最尊,但有宋一代,亲王位在宰相之下,石越名位,比于宰执,赵颢也不敢怠慢,连忙回礼,一面笑道:“小王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子明,亦是在此东华门外。不觉便亦已是十余年了。”
石越忙笑道:“臣已是老了,大王风采却更胜十余年之前。”
赵颢笑道:“司马光常说‘不诚之事,不可为之’,子明这话,却有点言不由衷了。”又看了一眼石越,问道:“王禹玉呢?官家今日不是召见你们两个么?”
石越不料赵颢对禁中之事如此熟悉,亦不避讳,不觉愣了一下,方回道:“今日王禹玉轮值。”
“可是又‘金带系袍回禁署’了?”赵颢玩笑道。
石越亦不觉莞尔,他知道这是当年梅尧臣写王珪的诗,因王珪是典型的太平宰相,一生之中,除了入仕之初曾经通判扬州,几乎是“不出都城而致位宰相”,宋朝开国一百余年,他的际遇也是异数。当年梅尧臣作此诗时,王珪还只是翰林学士,经历坎坷的梅尧臣便非常羡慕他,因诗词唱和,半真半假的写道:“金带系袍回禁署,翠娥持烛侍吟窗。人间荣贵无如此,谁爱区区拥节幢。”
石越因笑道:“王禹玉是天生富贵命,他人比不得。看看他的诗,又是‘晓日初临金阕动,春风正与玉杯期’,又是‘翠凤有时翻瑞影,银蟾通夕堕清津’,金璧珠碧,不是富贵人,断不能写出这种富贵诗。”
赵颢哑然失笑,“至宝丹么?”至宝丹是当时的一剂名药,由生乌犀、生玳瑁、琥珀、朱砂、雄黄、牛黄、龙脑、麝香、安息香、金银箔等研制而成,其成分珍稀难求,因此价格昂贵。王珪虽是“欧门弟子”,以文名著称于世,但行文风格与欧阳修却绝不相同,因为他诗作多写得富丽堂皇,镶金嵌玉,连王珪的兄长都讥之为“至宝丹”,此事广为流传,时人竟干脆将王珪的诗便称为“至宝丹体”。
赵颢笑着摇了摇头,道:“可惜子明已不肯作诗。”
“实是江郎才尽了。”石越连忙笑着岔开话题,委婉提醒道:“大王可是奉诏觐见么?”
“若是官家或太后召见,小王岂敢耽搁?”赵颢却是不买账,装作听不懂石越话中之意,依然笑容可掬,“不瞒子明,我是来说项的。几个奴才听到王希烈坏事,盯上了御药院的差使,跑到我跟前又哭又闹,非逼着我来说情……”他一面笑着说道,一面却望着石越,眼睛都不眨一下。
“王希烈坏事了么?”石越一脸愕然的望着赵颢,“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怎的一点风声也没有?”
赵颢狐疑地从石越脸上将目光移开,笑道:“便是刚刚的事情。子明在禁中,难怪不知道。官家让李向安传旨,着他北京养病。不过这个时候,王希烈多半正在托人求情,不见一次官家,他哪能甘心便走?”
石越听出赵颢的话中似有提醒之意,王中正在宫中数十年,兼之宋朝的宦官,多数倒是家传的职业,可以说都是根深蒂固,这么不明不白被赶到北京,没明白皇帝的心意之前,王中正又岂肯束手就范?而皇帝的心意,也是会变的。皇帝也有却不开的情面。
但石越却也只能装聋作哑,因笑道:“这亦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他不愿意再多留,又抱拳道:“下官尚有些些俗务,就此告退了。还乞大王恕罪。”
“子明自便便是。”赵颢微微笑道。望着石越匆匆忙忙上车离去,赵颢这才转过身来,冷冰冰地喝道:“进宫。” 北宋风云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