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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绵数日的秋雨终于停歇,潮湿的空气令这个再普通不过的江南清晨透着比往年更深重的凉意。经过雨水的冲洗,这座南陈皇宫里从亭台楼阁到花草芳树,无一沾染尘埃,看来清新怡人。
承香殿外的侍卫经不住这秋凉,打了个哆嗦,不安地向宫殿的方向看了一眼,想着里头的君王仍然酒醉未醒,尚且在昨夜的笙歌燕舞中梦回沉迷——那一首《玉树后庭花》已经被唱了无数遍。
临春阁上,以沉檀木制成的窗牖栏杆萦绕着足以撩人心魄的香气,温柔妩媚,似是诉说着上一晚未尽的缠绵。
张丽华坐在金玉装饰的菱花镜前,看着镜中俏丽娇媚的面庞,却皱起了眉。在听见身后那张床上传来声响之后,她顺势转过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醒了?”
室内萦绕的香气和凌乱的床铺,足以提醒这刚刚醒来的人,昨晚的情事究竟如何激烈热情。他就像是每一次在这高床软枕上醒来时那样,抓起散落满地的衣服,胡乱地给自己披上,再匆忙地下床,低着头,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
张丽华喜欢看他这副仓皇无措的样子,就好像陈叔宝喜欢她那副柔媚勾人的模样一般,男人见了漂亮女人会心动,女人见了翩翩公子一样会情难自控,只是他眼前的这个人不是普通俗家男子,而是一个名义上与她讲经修缘却背地里跟她共赴巫山之人。
“弘宣,过来。”张丽华秋水凝眸,所有的目光都落在弘宣那悔恨万分的脸上——她觉得男人只有在两种时候最可爱,一是在他们指点江山的时候,二是像弘宣这样为所做之事后悔的时候。
弘宣仍是站在原地,在默念过一段佛经之后,他终于睁开眼,可视线一旦接触到张丽华那张嫣然魅惑的脸时,他的内心便再也无法平静——这就是他违背清规戒律的缘由,这个原本属于南陈国君的女人,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
见弘宣不动,张丽华自己走了过去,她轻轻扯住仍在整理僧袍的弘宣,委屈地看着他:“陛下对我宠爱有加,将我如珠如宝地捧在手里,怎么到了你这儿却是春宵之后就再无任何温存呢?你昨晚分明不是这样的。”
弘宣本想将自己的衣袖从张丽华手中撤回来,可一见她秋波盈动的样子,他便下不去手,只得低头回避彼此视线的接触:“贵妃娘娘,时候不早了,陛下随时会醒来。”
张丽华的双眸还含着浅薄的水雾,见弘宣如此担心,她却故意逗他,走近过去,凑着他低垂的眉眼,呵气如兰:“醒了又如何?我还怕他不听我的解释么?”
不等弘宣开口,就有侍者在帘外禀告:“娘娘,陛下醒了,正喊着要见娘娘呢。”
含笑春山随即消失,张丽华松开扯着弘宣衣袍的手,施施然地坐回菱花镜前,态度高傲道:“替本宫梳妆。”
弘宣见一队宫女捧着洗漱用具鱼贯入内,他便就此离去。
走出临春阁的那一刻,扑面而来的秋凉让弘宣不由停下了脚步。他蓦地想起,自己曾经居住的地方每到这种时候也都是沁人心脾的凉意带着铺天盖地的潮湿气息,浸透了每一寸呼吸。那里还有大风,吹得树枝摆动不止,有时候看来像是群魔乱舞。但即便如此,仍有一道纤细活泼的身影每日到他身边,笑脸对他。
那笑容不同于张丽华的成熟风韵,是清新而纯澈的,在如今这浩荡动乱的时光里,显得格外可贵难得。然而今时今日,那都成了云烟过往,他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弘宣离开临春阁不久,张丽华便严妆去见了陈叔宝,这个南朝皇帝最喜欢她盛装打扮的模样。
承欢殿内焚着香,因为陈叔宝怕冷,所以昨夜酒宴之后,他没令宫人开窗通风,而是选择焚烧大量且气味浓重的香片来压制那股弥漫在殿内每一个角落的酒气。
事实上,这些味道融合在一起之后,令人作呕。
张丽华还没跨进殿门就被这股难闻的气味熏得停下了脚步,她责问身边的侍从:“味道那么重,怎么不请陛下换个地方?”
宫女跪下回道:“是陛下说不想动弹,又怕冷不想开窗,说熏香还能暖和一些。娘娘一路过来身上必定也沾了寒气,有这些暖香熏着,能舒服一些。”
自以为是。
张丽华脸上的不悦在片刻后消失,正要进殿去见陈叔宝,却听见身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她回头去看,发现是沈客卿正神色快步往承欢殿过来。
沈客卿官居中书通事舍人,是陈叔宝的宠臣,深知这位南朝皇帝的心思爱好,因此到了张丽华面前,他连门槛都不迈,就向这位张贵妃请安。
张丽华虽然以色事主,却聪明灵慧,长有辩才,更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过去陈叔宝决断朝政,张丽华旁听之下对朝局已经了然。后来陈叔宝沉迷酒色,她便趁机上位,更让陈叔宝对她依赖有佳。
如今南陈从后宫到前廷,都知道张贵妃权势滔天,无人不想依附攀爬,沈客卿自然也是其中之列。
“参见贵妃娘娘。”沈客卿献媚于陈叔宝,自然也懂得如何在张丽华面前邀宠,如今这一礼做下,可谓十分恭敬。
“沈大人神色匆匆,是出了什么事么?”张丽华对沈客卿还算客气。
沈客卿躬身回道:“北朝隋主杨坚命晋王杨广率五十一万大军南下,欲平我朝。如今隋军已经迫近建康,可谓兵临城下。臣特为此事来询问贵妃意见,我们如何是好?”
张丽华听得出沈客卿言辞中的急切——他的声音都开始发抖了。
见张丽华久未应声,沈客卿大胆再问:“娘娘,如何?”
“你说晋王杨广?”张丽华问。
“晋王杨广是此次行军的尚书令,统筹各路兵马,但元帅长史则是尚书左朴射高颎。另有秦王杨俊、清河公杨素等共八路军队南下,意在一举平我大陈,不留余地。”沈客卿一面说一面冷汗涔涔,一想到那来势汹涌的隋朝大军,他的双腿都有些不受控制地打颤。
张丽华冷笑一声:“自去年隋主杨坚下诏,暴陛下罪恶二十条,分发三十万份于江南各地,这一仗就迟早会来。”
“隋军五十一万,来势汹汹,我们未必抵抗得住。”沈客卿急道。
比起沈客卿的急切,张丽华从容得多,沉思之后,她向沈客卿勾了勾手指。沈客卿会意,刚凑近张丽华,便闻到她身上的香粉味,一时间竟有些难以自制地心神荡漾起来,不免多看了这妍丽之色几眼,暗道陈叔宝艳福不浅。
“若是化敌为友呢?”张丽华轻声问道。
沈客卿大惊失色地看着面前这样淡定自若的脸,张丽华姣好的面容仿佛在瞬间化为蛇蝎,令他心头一颤,瞬间失神。
张丽华见沈客卿刷白了的脸,暗嘲他不过无胆鼠辈。只是眨眼之间,她又见沈客卿向自己长揖,道:“谨听娘娘垂训。”
张丽华第二次朝沈客卿勾动手指,沈客卿心神难安,又被眼前美色所迷,情迷意乱之下居然伸手去拉张丽华。
张丽华的纤纤玉手被沈客卿握在手里,柔嫩肌肤感受着这等鄙陋之人掌心的粗糙,她却是压制着内心极度的厌恶依旧保持着盈盈笑意,将手抽了回来,道:“沈大人附耳上来。”
沈客卿如何受得了张丽华天生媚骨,急不可耐地附耳上去,听张丽华与他细细说来。
张丽华叙说完毕,沈客卿仍旧顾虑重重,问道:“当真可行?”
张丽华放眼承欢殿外盛放的秋菊,牡丹国色已凋零,若是连这花中君子都惨遭铁蹄践踏,那么这片让杨坚一心渴慕的江南之地,未免也太凄凉了?
张丽华不爱这南陈的朝廷,却是爱极了这江南风致,烟雨柔情。
“一座尸骨磊磊的残垣死城,和生机依然的南陈国都,你说北朝的人会喜欢哪一个?”张丽华反问。
沈客卿如今已是如坐针毡,哪里还会权衡利弊,南陈之事由张丽华决断已久,这一次他还是选择相信这个妇人之见,或许将来还能保存自己的荣华富贵。
“臣知道了。”言毕,沈客卿转身就走,丝毫没有顾忌那位还在承欢殿内的南陈君主。
张丽华看着沈客卿离去的背影,从他来时只有仓皇,到如今竟带着兴奋,南朝的腐朽之气早就浸透了这里的每一个人,自九五之尊到卑贱宫娥,都不过是在北朝因为各国竞相杀戮而无暇顾及的夹缝中苟延残喘。
如此一想,张丽华不免悲从中来,不由自主地叹息了一声。
又有脚步声响起,这一次是从承欢殿里传来的。
张丽华已经知道是谁,她只是拿出自己的丝帕,将刚才被沈客卿摸过的手擦了一遍。
“娘娘原来已经到了。”陈叔宝身边的内侍涎笑着向张丽华施了一礼,“陛下久不见娘娘出现,都急得要去寻了。”
张丽华将那块素帕交给身旁的宫女,冷冷道:“烧了。”
内侍在陈叔宝身边服侍多时,见过不少奇珍异宝,更知被张丽华丢弃的这块丝帕从制作的丝线到帕上的刺绣都是天下少有,若换作普通人家,这一块丝帕能换他们两年的口粮,如今却就这样轻易地被张丽华丢弃,当真奢侈无度。
张丽华见内侍面露可惜之色,将丝帕从宫女手中取来,递到内侍面前,浅笑道:“你喜欢就送给你吧。”
内侍受宠若惊地看着张丽华,然而在她的艳丽笑容之下,那块手帕随着她松开的手落去了地上。
内侍机敏地在手帕落地前接住,双手捧着跪在地上:“多谢娘娘赏赐。”
张丽华不屑地瞥了这贪心的内侍一眼,在宫女的簇拥下,转身走入了承欢殿,也走入了那香气浓重的奢靡腐朽之中。 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