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9日,除夕。
天气不错,不过心情嘛,不太好。
腰又开始疼了,我这腰要是一犯病,没个把星期根本好不了。唉,也不知道这事儿还能瞒他们多久哦?
不出意外,今天晚上楚家的姑子、姑爷,叔伯兄弟姐妹们,肯定又要上我们家里,晚上这戏一开锣就又收不住喽,这破腰,可千万别跟老娘我找事儿。
爷爷,您的在天之灵也帮我显显灵验儿啊!
楚若男的爷爷,名叫楚圣朝,绰号都喊他叫楚天子。
顾名思义,楚天子在春秋战国那可是一方诸侯。旧时真要论起楚圣朝在当时京剧界的地位,那叫他声楚天子绝对是名副其实的。
想当年楚圣朝成角儿那阵子,唱红了八省十六地,出一回堂会,能挣下来五根金条。他要是在哪个剧院唱戏,水牌子只要挂出去,当天就不愁卖不出票去。
当时给人当学徒,一个月的工资也就两三块钱。他的票卖一块二,人说光扮相就值八毛七分。有那些买不起票,但又想听他戏的人,每到演出的档口,就堵在剧院门口,屏气凝神大气都不敢喘,要是偶尔有句唱从门缝儿里露出来,那可就算得着便宜了。
旧时候剧院检票把门儿的,一到了后半夜就不站岗,任由别人去了。这时候买不起票的那些人,扒开门帘子,能有上那么十几二十位的站在后排听几句过过瘾。听楚圣朝唱戏的人,就因为扒门帘子结过仇,第二天为这事儿,两边各带百十号人上河边打架去,就这么红火。
楚家的京剧,传到楚若男这里,已经是第四代了。因为楚家邻居亲戚基本都是干这个的,哪怕不唱戏,也是拉京胡打镲,指着这个吃饭,每到八月中秋、除夕过年这两天,就都是亲戚一大家子聚在一起。他们从不看联欢晚会,自己开锣打着家伙什,就着京胡就能唱到第二天早上去。
下午6点,给楚家先人们上了贡,门一关上,家伙什一打这就算开始了。
易小安每到了这一天,总是赶在头前第一个张嘴,他要是在楚若男唱完了之后再开口,准得被他爸妈骂。
与楚若男的戏相比,易小安的戏就只能用勉强及格来评价了,这要是先给观众听完好的,再给听次的,台底下观众准得骂街;可要是反过来,听完了次的再给听好的,那大家早把先前那茬儿忘了,这可是易小安被骂了好几年,之后总结出来的经验教训。
易小安有些战战兢兢的先唱了段《打渔杀家》,他自己从小被压在楚若男的光环底下,早就认命了。早早的唱完,就等着少挨几句骂,可不知道是大家都给他留面子,还是下了趟乡,真的长进了,从来没被夸过的易小安,今天也算长了回脸。
楚若男的父亲坐在轮椅上,边拍巴掌,有些兴奋的称赞易小安道:“哎,还真别说,咱们小安这回下乡回来,找着窍门儿了!”
就连平时那不待见易小安的老妈,也难得兴奋一回,夸奖了自己儿子一句:
“好像,有几句勉强能听出来老爷子那意思了,我没听错吧?”
易小安难得听到几句夸,这就很满足了。
胡琴声再起,就轮到楚若男张嘴了。一段《战太平》的二黄导板,嘎调直冲云霄,劲头儿干净利落,得了个大好儿,往后楚若男唱一句一个好,完事儿又吊了一段《空城计》。
易小安心有所感,借机尿遁想要闪人,怎料易妈对于自己这个儿子太过于了解,拿手一拽,易小安尿遁失败。
果不其然,易妈转身就冲易小安喊:“刚才的话收回啊,回去不好好下工夫,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易小安欲哭无泪,却又无可奈何。
众人都各自吊了吊嗓子,已经晚上十点多了,易爸琢磨着:“七月份的毕业大演说到也快到了,那时候他们头一回卖票,给观众做汇报演出,这事也决定了他们能不能吃上戏饭!剩下的时间,咱再给他们姐弟俩排排戏?可别到时候丢了咱们楚家人的脸面!”
易爸说话的时候,明显直眉瞪眼的冲着易小安。这屋子里的人,对于楚若男那是一百个放心。
若男虽说是个丫头,唱的是女老生,可从小到大一点儿也不输给其他男孩子,即便在戏校面对着多人竞争,也从来都是遥遥领先别人的存在。
楚若男不仅遗传了爷爷楚圣朝那条得天独厚的嗓子,甚至就连勒完头的扮相,都像极了楚老爷子。
在楚爸前几年还没出舞台事故的时候,曾有过一回父女同台,当时台底下的老戏迷们在看到楚若男出场扮相的时候,都惊呆了。
楚若男自从进入戏校学戏,也经常遇到这样的事。教自己戏的老师,看到自己勒完了头,穿上戏服,结果突然怔在原地,然后就泪目了。
事后楚若男才知道,她的扮相实在太像她的爷爷楚圣朝,而戏校很多上了年纪的老师,又都曾经是她爷爷的弟子,或者曾经受过老爷子的帮扶,所以对她天生的就比对别人多了一分期望。
“小安的《朱砂痣》等会儿再说,若男过来,咱们先排你爷爷的拿手戏《失空斩》。”
“失空斩”这出戏,实际上是京剧《失街亭.空城计.斩马谡》的简称,京剧里这种戏名儿不少,比如“大探二”,其实就是《大保国.探皇陵.二进宫》,“群借华”就是《群英会.借东风.华容道》。
《失空斩》这个戏是唱老生演员们必会的一出剧目。
越是大家都唱的戏,越是容易唱的千篇一律,这时候能在这种千篇一律中,把戏唱出特色,演出人物来,就需要功力了。
楚若男的爷爷楚圣朝,就十分擅长演这出《失空斩》,这也算是楚家的一出拿手剧目,戏里的主角儿是大汉丞相诸葛亮,没有一定的阅历和对人物的理解,是很难演出来那种一国丞相身上的气度的。
记得易小安刚从戏校学完这出戏回来,扮上戏在家长面前炫耀,拿着羽扇才刚出场的时候,就念了一句开头的大引子“羽扇纶巾四轮车”,就被叫停,这事儿当时气的易爸易妈一整天都吃不下饭去。
但楚若男这出戏,已经打磨的有些底子了,她才23岁,但是勒了头扮上戏,从头唱到尾,这一晚上只有几处小毛病被叫停,并且及时纠正,剩下的完全是一片夸赞之声。
易小安在边上看着,有些羡慕,同时一想到等下自己的出场……他的手心发热,已经微微有些出汗了。
“若男啊,《斩马谡》里诸葛亮的心情呢,应该是悲中有愤,怒中有悔,还有对马谡的一片爱才之心,你虽然把这些都表现出来了,可你要记住,这件事情诸葛亮本身还有个自责的心情在里面,你这方面突出还不够,你酝酿一下,然后咱们再来一遍。”
楚爸虽然因为舞台事故,终生只能靠轮椅生活,但对于艺术,他是严苛的。
当楚若男排练完毕,已经是午夜时分了,易小安哭丧着脸上台,若男则是悄悄退回到房间,揉起了腰。
“还好是撑住了,今天的表现,爸妈他们应该还是比较满意的吧?”
但是楚若男能清晰感觉到,刚才这前半夜的折腾,病情似乎又有了加重的迹象。
若男最担心的不是现在,而是七月份的那场汇报演出。那将是她们这些年在戏校学戏成果的最终展示,也将是人生第一次登上大舞台的机会。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这次演出,台下的观众席上会坐满来自五大院团的专业演员。他们将作为观摩团,一旦发现天赋不错的好苗子,会第一时间邀请加入院团。
五大院团是当今京剧界行当最全、底蕴最深厚,能力也最为出众的专业院团,同时常年演出,拥有自己的一批固定观众,一旦能够进入这些剧团工作,无疑是最值得期待的。
天京、北京、国京、上京和大京,楚若男最想去的,其实还是被称为“上京”的上海京剧院。
楚若男的爷爷楚圣朝,年轻时候就在上海一唱成名,从而迅速走红,楚若男发奋考入上京,其实也是对前人的一种追溯。当然了,这也是若男父母最希望见到的,实际上,若男想进上京,也是为了让父母亲开心。
七年前的那场舞台事故,让楚爸终身坐上了轮椅,想和若男再同台演戏的愿望从此被搁置,可能以后都不会再实现了,楚妈也因为这一次的打击,生出不少白发,从那以后就由不得楚若男不懂事。
想起往事,若男突然头疼的难以忍受,眼前的画面,仿佛都因为疼痛开始扭曲……
这种事情,也不是头一回发生了,若男曾经去医院检查过,但医生告诉她,她的脑部很健康,没有任何病症。
剧烈疼痛过后,若男拿出一条美丽的红色舞裙,套在身上,开始跳起了不太标准,甚至还有些生硬的舞步。
其实她从小到大,一直最想做的事,是跳舞。
然而她姓楚!
姓楚,就注定了不能跳舞。 流水年华春去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