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娟之前报节目单的时候，写了一段儿《沙桥饯别》里的二黄慢板。
京剧里的二黄板式更加偏向于平缓的抒情，不像西皮板式，演唱起来就显得激昂慷慨了许多。
当初选这一段，主要也因为她自己是新人，又在演唱会开头率先演唱。
过去讲垫在前头的节目叫开胃菜，想吃了吃两口，不想吃了就等着上大菜跟主食，这越是靠后出来的演员，越显得身份地位跟艺术水平越高。
徐子娟本来也知道，今天自己就是开场垫一段儿唱，给观众们先上盘凉菜，就这么个结果。
所以她也选了这么一段儿《沙桥饯别》的二黄。
这段“提龙笔写谍文大唐国号”本来卖的就是味儿，换句话说，就是为了让观众听听韵味来的，这戏一般唱起来场上会比较温，收到的掌声也不会太多。
比谁得到的掌声多，这不代表你的艺术就好或者不好。
但若男刚才被台下观众们都捧上天了，徐子娟一口恶气咽不下去。
如果自己掌声比她少了，显得她不如楚若男似的。
丢什么不能丢面子，怎么也得不落下风，把排面找回来吧？
所以徐子娟上了台，一看琴师拿好了胡琴，就要开始伴奏，机灵的她立即打开话筒，先对台下观众说起了感谢的话。
“作为上京新进来的青年演员，我刚刚参加工作就能得到大家的认可，真的是太幸运了！刚才我的同事楚若男用西皮正宫调唱了一段儿《战太平》，那么为了回馈观众给予我们的支持，我也将用西皮正宫调演唱，给大家再唱另一出好戏《辕门斩子》！”
“好！”
台下观众一看徐子娟也要卖卖力气，这会儿自然更加期盼了，上来就先给了个好儿。
这也是若男把台下气氛都给带起来了。
观众们一下又变得期待起来，这下反倒是在台上的琴师傻了。
《辕门斩子》？
这戏拉是会拉，可徐子娟唱的是什么路子啊？
而且，这节目单都报了，演出组都拍板了，哪儿有现改节目的？
谁也不知道徐子娟闹哪样儿？
琴师也悄悄探头，冲她问：“《辕门斩子》咱们从来没合练过，真要唱？”
琴师想再提醒提醒徐子娟，后台的领导也到侧幕上了，冲徐子娟招手，问她到底想干什么？
可徐子娟站在台上，始终冲台下观众微笑，说完了那番话，却再不多看琴师一眼。
人在台上杵着呢，观众们望眼欲穿，都在等着开戏。
这要是把刚热起来的场子冷了，惹的观众们不高兴，那怎么办？
琴师一咬牙一跺脚，那就开吧！
导板头一开，琴师就用刚才若男唱过的那把琴，开了《辕门斩子》的西皮导板。
徐子娟一句“忽听得老娘亲来到帐外”，那真是卯足了力气，上来就把场子给镇住了。
琴师看着还不错，但他也不敢放开了拉，万一这胡琴弦儿要是拉错了，没把徐子娟唱出来的腔儿托住，这可就算京剧车祸了。
琴师这就开始小心翼翼的跟上伴奏，可徐子娟不满意了，嫌琴师给她托腔托的不好。
为了再多要几个掌声，把观众们的热情调动起来，她拼了命的耍腔耍板，把本该唱轻声的字唱重，把唱重音的字再加重，恨不得往下再坠上几块石头扔下去那样。
京剧里无论是唱腔、身段儿，还是一整出戏，都讲究一个“整”字，行话也叫“一棵菜”。
其实说白了，你唱一段儿戏，得把人物本身的感情跟处境唱出来。
在这个框架下，你的唱腔处理要有抑扬顿挫，要有轻重缓急，整段唱要完整具有协调性，好听、符合人物情境不说，还得要不多给，给人留下值得回味的地方。
一句腔、一个字，有时候不能唱的太满，一旦过了头就叫撒狗血，也不能唱的太不满，这样就达不到相应的高度。
唱这段儿《辕门斩子》也是一样，要讲求这个规律。
但徐子娟为了要掌声，把每一个字、每一个腔儿都唱的太满了，为了要掌声而努力撒狗血。
她是唱的一句一个好儿，甚至有时候掌声起来了，比给楚若男的掌声都热烈。
可在后台，不少演员一个劲儿的摇头，可苦了坐在台上给她伴奏的琴师了。
该快的地方她慢，该慢的地方她快，本来是琴师给她伴奏的，结果她这演唱节奏，最后愣是变成琴师在台上逮贼了。
给她伴奏，逮着一句算一句，逮不着，伴奏拉偏了那也没办法，跟着在台上丢人现眼吧。
徐子娟这一段唱还没完呢，台上全体乐队的脸色就都黑下来了，跟涂了锅底灰似的，一个个脸上全都是生无可恋的表情。
台下的戏迷们，大多数不那么懂戏，就一个劲儿的跟着瞎鼓掌。
但也有一小撮老戏迷，在台下听了直摇头，觉得这艺术唱的不禁琢磨，太不值钱了！
至于台上的徐子娟，她顾不了这么多了，只要掌声压过若男，她痛快了就行。
她今天也的确是痛快了，一段唱完，观众要她加唱，徐子娟二话没说，答应把《四郎探母》里的“叫小番”唱一遍，让观众再欢呼几声。
“叫小番”这里有个嘎调，就是在“番”字上面翻个高八度。
这会儿台上的调门儿是西皮正宫调，再来个高音，翻高八度，唱出来痛快是痛快，可难度着实不小。
加上徐子娟刚才那撒狗血的一大段，到最后几句的时候，她也明显有些吃力了。
徐子娟自己感觉的出来，她现在的嗓子再唱嘎调，别说用西皮正宫调了，就是再降一点儿，唱六半调她都不一定能唱上去。
徐子娟冲上场门招手，让人给她送水，她想喝一口润润嗓子。
可易小安站在头里，看她颐气指使讨人嫌的样儿，就假装没看见，理也不理她。
剩下站在旁边的都是领导，正在侧幕商量着什么，她也不敢叫人家把手上的事儿放下，去端茶倒水的递给她喝。
徐子娟这回算是倒了霉了。
底下观众们喊返场，她这会儿再跟观众们商量，说咱们不唱西皮正宫调了，再往下低两个调行不行？
徐子娟是想这么说，可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她自己之前说要唱这个调，好好回馈回馈观众们的。
现在如果打退堂鼓的话，那不就输给楚若男，变得很没面子了？
最终心里的那股子楞劲儿占了上风，徐子娟跟琴师一招手，让对方开始伴奏。
琴师也跟她口语，问她行不行？
徐子娟觉得稍微注意一点儿技巧，别太使劲，应该没问题，能唱下来。
可这锣鼓一开，伴奏一起，她张嘴一唱，心里当时就后悔了。
知道上错车了，也后悔了，可这车开了却是停不下来！
伴奏都开了，已经张嘴唱上了，台下观众等着听呢，现在突然中断，说自己不行，那这人就丢到三十六重天之外了。
死马当活马医吧！
徐子娟一咬牙、一跺脚。
“一见公主盗令箭，不由得本宫喜心间，站立宫门，叫小……”
徐子娟就要唱这个“番”字了，所有人都屏气凝神，此刻台下静的砖缝儿里插根针都能听见。
甚至好多观众把巴掌都准备好了，嘴里就噙着那个“好儿”字，正准备等这嘎调一出，立马拍巴掌，把这“好儿”给叫出来。
大家一直憋着呢，就等这最后一下了。
徐子娟刚才还害怕呢，可这会儿又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错觉，让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嗓子又没问题了，她立即举重若轻的往上一使劲。
“番…啊……”
这个高八度一出，嗓子直接就唱劈了！
高音没上去不说，声音嘶哑仿佛变成了驴叫，那声音尖厉难听，距离话筒又近。
声音一出来，话筒音响都承受不住这噪音，立即发出“嗡”的一道尖厉的刺耳声，把台上台下的人全吓的直捂耳朵。
“嗵！”
“嗵！”
“下去吧！”
……
台底下观众们此起彼伏，全是喊倒好的，把徐子娟直接羞了个满面通红，急忙一路小跑钻进了后台。
无疑，这是一次糟糕的体验。
这下主持人上台去致歉都不好使了，观众们的倒好足足喊了得有两分多钟，直到最后上去了个老演员压场子，才把观众的情绪又抚平下来，让演出继续。
主持人进了后台，攥住那位老演员的手就一个劲儿道谢。
刚才伴奏的乐队集体下场，在后台找水喝，大家擦汗的擦汗，抱怨的抱怨，虽说在台上丢了大人吧，可好歹下台来也庆幸。
毕竟，这也算是熬过一劫啊！
这么不受人待见，被全场观众喊倒好，嚷嚷着下台，徐子娟这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她终于体会到了若男之前所承受的一切，哭着跑出后台，夺路而出。
几个演员一看，都害怕出事，急忙跟了出去。
大家刚出单位，就看到一个长得很帅，穿着也十分奢华的年轻男子在安慰徐子娟，随后两人一起上了一辆玛莎拉蒂，徐子娟招呼也没打，跟着那个人就走了。
“这谁啊？”易小安问。
“听说是新交的男朋友，谁知道呢？子娟最近喝高档酒，抽高档烟，我当时就劝她，说咱们唱戏的演员不能沾上烟酒，这玩意儿毁嗓子，可她不听呢。”
“走吧，回去跟后台管事儿的说一声去，既然这样，那咱们也就犯不着担心了。”
易小安跟几个人回到演出后台，也把徐子娟的情况，给若男说了一遍。
“你说她今天脑子里想什么呢？”易小安愤怒的坐在后台，嘴里全是批评徐子娟的，没一句好话。
楚若男想了想，叹了口气：“其实今天我不该开这个先例的，开头上来调起的这么高，当时脑子一热，我就没顾得了这些。”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啊？”易小安郁闷的说：“别把什么问题都往自己身上揽。”
“没有，我疯了啊，什么事儿都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楚若男还是那样心平气和的，对易小安说道：“开头第一个节目，带这个头的确不好。但是一码归一码，她出错跟我没任何关系，是她自己要逞能，也是她自己愿意抽烟喝酒毁嗓子，这是她自己不争气，我楚若男不欠她的。”
果然。
楚若男带了个不好的头，之后出场的演员们上台，都不得不多卖卖力气，全都鼓足了劲头儿表演。
这场演唱会是热闹了，可演员们下来，个个是满头大汗。
这里头还有几个感冒了的演员们，今天这回上台，差点儿在台上撂下半条命。
“哎呀，小楚这丫头，今天可把我们给坑苦了。”有位演员在后台感叹，一边吃着感冒药，一边剧烈咳嗽。
楚若男很惭愧，一脸不好意思，只好主动去给人家倒白开水。
散戏了，演员们离开后台，若男继续跟着沈师傅，还在拾掇后台。
沈师傅今天看的真是热泪盈眶，这会儿跟若男一直在讲：“若男啊，你一定要好好治疗，一定要多锻炼身体，争取重新上台唱戏。你属于舞台，而不是属于这里！”
继续上台唱？
楚若男不敢想，如果再来一场舞台事故怎么办？
那是她最不想发生的事。
忙碌完毕，回到家里已经快到零点了。
楚爸楚妈都还没睡，正在看她今晚的演出视频呢，笑的那叫一个开心。
楚爸简直太自豪了，楚若男张嘴就唱的这么好，能教出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能不高兴吗？
楚若男早早地吃完饭，洗过澡后，躺回属于自己的那个小房间里，她再次打开视频软件，又看到了几十条私信。
其他的私信都可以放一放，但若男这次，居然看到了霍正芳中午给她发来的消息。
“我看了你《阳平关》摔倒时候的场景，不是你的错，照顾好自己，多注意身体！明晚我在电视台有一个个人访谈要播出，我昨天晚上录制的时候，推荐了你的短视频号，希望能为推广京剧帮上忙，也帮到你。”
若男看到很开心，立即给霍正芳回复了一个笑脸。
她正要再回复给对方一句感谢的话，却没想到，霍正芳竟然秒回了消息。
“上回没有加你好友，能把号码发过来吗？”若男一怔。
要加自己好友？
他是不是对自己有好感了呢？ 流水年华春去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