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景辰在街头狂笑,崔华霍直看得心慌,好半天没能把他劝住,只瞧他晓得弯腰捂肚,眼角泪花溢出,只笑得喘不上气来,才扶着崔华霍的肩膀停住,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崔华霍见他这样,着实担心得紧,连问他是不是造人暗算,被人用飞针戳了笑穴。吴景辰瞪他一眼,道:“你少听些闲书。人身上十四条经脉,三百六十个穴位,个个有名,并无笑穴。”
与他相识数日,崔华霍从未见他开朗。平时他不是冷冰冰拒人千里之外,就是瞪眼珠彰显官威,极少见他展露笑颜;就是笑了,也是嘲笑冷笑,断没有发自内心的欢笑。便是他自下山以来,既要面对师叔遇难的现实,又要应付朝中文武百官,不得不稳重端庄,才不会叫人看轻。
眼见他一改常态,举止放荡,自然令人生疑,才听崔华霍问道:“但不知少卿为何开怀?难道这琉璃盏真有玄机?”
吴景辰环顾四周,道:“机关算尽太聪明,聪明反被聪明误。回府再说。”
不顾他一头雾水,吴景辰这就拉着他折返大衍府中,先叫常如过来,将那包碎琉璃递给他,吩咐道:“找个人把灯拼好,瞧瞧有什么特殊。”
此乃牵涉陈远道之死的证物,常如不敢懈怠,连声领命而去,就看得崔华霍啧啧称奇,暗想那灯罩碎得不成样子,需要何等造物手段才能恢复,常如看一眼就领命,丝毫不见为难,想来很有把握。
回到书房,吴景辰紧闭门窗,神神秘秘从怀里摸出一物,放在案上。仔细看去,原来是一只扁平细长的匣子,通体红木造就,一面雕刻有花纹,纹路很像右相那一张案桌。
吴景辰噙着笑意,道:“此乃机关密匣,嵌在书案底上,家奴收整之时,并未发现。右相一心防备,到头来只防住自己人,是为自作聪明。”
说着话,他便伸手将那匣子划开,果见其中放着几张五寸长,二指宽的纸条,正是飞鸽传书所用,上面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满字句,显然是要紧之物,却落入他的手中。
崔华霍佩服得五体投地,一是为陈远道神机妙算,把握死后诸多事宜;二则为吴景辰眼光毒辣,竟能找到这般隐蔽之物。吴景辰见他如此,愈发觉得好笑,才道:“我可没那眼力,看不出这匣子藏哪。不过右相那一张案桌,我却认识,原是出自赵师叔之手,巧夺天工,案脚有一只独脚仙鹤为记!”
话说到这,他又忍不冷笑,道:“右相疑心甚重,才找赵师叔打造这机关案桌,连家奴都瞒过去了,却瞒不过我!倒像藏着这东西,专等我去取一般!”
“少卿说‘赵师叔’,难道除却陈少卿,右相与大衍宗还有瓜葛?”
“岂止是他,朝中文武,大多与赵师叔有些瓜葛!我赵师叔,便是长安城中,木雕第一圣手,人称‘五寂禅师’的赵琴书!崔寺丞,你家有我师叔的造物么?”
崔华霍闻言一震,连连摆手,道:“五寂禅师擅木雕,所成之物价比赤金铸造。我一个六品小官,一年俸禄,还不够买只马扎!不想他一个和尚,竟是大衍宗人!”
这下轮到吴景辰大惊,才道:“赵师叔真好手段,将木头卖出金价来;右相也真阔绰,做得起这张案桌。”
崔华霍目瞪口呆,不敢想五寂禅师的全堂家具是什么概念,只得强自收敛心神,正色道:“右相何其富有,金砖铺地也不足为奇。可惜他百般算计,不过是为少卿指路而已,可见钱财虽好,也会害人。少卿,快瞧瞧这匣中所藏何物!”
吴景辰点头,道:“你倒是会讲道理,只可惜右相听不见了。”
说着话,他就拿起一张纸条来细细观瞧,瞧着瞧着就收敛了笑容,皱起了眉头,冷着脸将其撇下,又拿起另一张来,越读越觉得心惊,到最后面沉似水,一掌拍在案上,咬牙道:“禽兽!”
崔华霍自称莽夫,却是正经文官出身,识文断字,见他这么生气,也就捡起纸条来读,不多时一拳头打碎了吴景辰的书案,切齿道:“畜生!”
这匣中的信函,都是黔州大小官员与右相的书信往来,虽然只有来信,并无去书,以两人的智慧,还是能猜出个来龙去脉,就知道莫焕之贪敛无度,借黔州的天灾发了一笔横财。
这事儿要说起来,其实也算不得什么,自始皇帝以降,天下一统,历朝历代都有无廉耻的黑心贪官发国难财,越是洪涝干旱,越是蝗灾瘟疫,就越是他们伸手敛财的机会。中原百姓,最为坚韧,见惯了官家嘴脸,就从不指望着朝廷能搭救他们,自有一套法子,总能熬过灾祸,近千年来,官民一直相安无事。
然而这一次,莫焕之却是别出心裁,贪出了花样,贪出了高度,贪出了境界,直叫吴景辰叹为观止,崔华霍跳脚骂娘,谁也没想到他这般无耻,谁也没料到他这般无情。
年前黔州天灾,大旱、洪涝与飞蝗齐至,赤地千里,寸草不生,惊动朝廷,放粮赈灾。朝廷拨下粮草数百万石,锦帛凡几万匹,更强迫周边粮商以贱价向黔州出粮,发动当地戍军挖井筑堤,竭尽一切力量,帮助黔州几百万人口渡灾。
粮草锦帛齐至,黔州上下官员大喜过望,层层盘剥,捞取油水,浑不顾当地百姓死活,每日只在各村县熬一锅清澈见底的稀粥,还是先到先得,美其名曰开粥厂,实际上是勾馋虫。老百姓不喝那米汤还好,喝了粥就愈发饥饿难当,还不如挖块土就着凉水煮了,吃进嘴起码还能果腹。
如此,数月光景,黔州地界就被吃成了平地,草不生根,树不长皮。有几处灾情严重的,地皮都被刮着吃了几寸,真真天高三尺,朗日高悬。穷人活得不如畜生,只盼着早死早托生,下辈子投胎做土虫书蠹,好歹吃土嚼木还能成活,远好过胀大了肚子,还被活活饿死。
话虽如此,畜生的日子也不好过,真要是托生为虫蠹,只怕没出壳就要被生吃活嚼。鸡鸭牛羊早被吃得绝种,鱼虾蟹贝也遭罗网打空,麻雀黄鹂都是珍馐美味,老鼠蚯蚓堪比盛宴全席。眼下阳春三月,万物复苏,去年落下的种子还能生根发芽,老百姓还有些嫩芽野菜进嘴,贯口活气;唯有等熬过春荒,熬到秋日,才有新一批粮食长成,喂饱还没被饿死的幸存者。
即便这样,黔州百姓还是强撑着活了下来,吃鸟吃鱼,吃虫吃草,吃土喝风,好歹是熬过来了。千年间,这样的天灾并不罕见,对中原百姓来说,饥饿与灾荒早已是铭刻在魂魄中的群体记忆。一切总会过去,雨后自有天晴,只要挣命活着,就能再撑几年。
照理说黔州这一次天灾,勉强熬着也就能过去,顶多是损失数数十万老弱病残,还在朝廷承受范围之内。只是天灾虽猛,人祸更甚,黔州百姓倒八辈子血霉,撞上了大唐与突厥伪可汗泥熟匐之战,才被莫右相盯上,被逼得彻底没了活路。
说起来突厥远在西北,与黔州川贵之地相隔千里,原不相干。却是朝廷这些年四方征战,要建万世功勋,先平漠北,再破百济,灭高句丽,伐西突厥。连年征战掏空国库不谈,更要紧是府兵折损严重,现如今再伐突厥,竟有些捉襟见肘,北境战场几近无兵可用,与伪可汗之战胶着不决。
大唐乃天朝上国,万邦来朝,久久拿不下突厥伪可汗,实在有失国体,损害天家威严。莫焕之身为尚书右仆射,领导三省,统辖六部,自然要为朝廷分忧,便盯上了黔州那百万饥民。
于是他先以敌国之富,买断黔州周边各道贱价卖出的粮食,再假作慈悲之态,将这些粮食白送给黔州百姓,只要他们用壮丁来换。一石米换一名壮丁,稍加操练就是一名骁勇善战的军士,还是饿红了眼的那种。如此,他就用十万石米,为朝廷换来十万骁勇大军,一举缓解了边境战线压力,为此皇帝还赏了几百匹蜀锦给他。
一石米有一百二十斤,在长安城能换得衣袍数套,能换得春风一度,能换得一吊铜钱;这相当于崔华霍两天的俸禄,约等于吴景辰睡个午觉。而同一石米,在黔州就能换一个壮丁的性命,能保一家三口硬撑半年,不致饿死。
一吊铜钱,老百姓咬咬牙还拿得出来;经莫右相这一倒手,就逼着他们非要用一条人命来换。买粮的路子被右相堵死,黔州百姓捧着钱吃不到一口饱饭,更有那富商巨贾守着金山银山,饿得两眼发直,不得以花十倍百倍的价钱,从更远处买粮食来,却也是杯水车薪,远水救不得近火。
至于那些既无壮丁换米,又无巨富买粮的困顿人家,在右相的眼里便连畜生都不如,混不管他们死活,随他们自生自灭,左右是没用的,活着也不过浪费口粮。
得益于朝廷逼粮商贱价粜米,莫右丞用半吊钱就能买下一石粗粮,换得一名兵丁;贪下兵丁的五吊安家费,他还净赚每人四千钱,相当于做无本生意,甚至一本万利,着实高明。
圣人不仁,以众生为刍狗,莫右相此举暗合圣道,却有伤人和。哪怕是黔州那群盘剥百姓的贪官,也觉得看不下去,这才飞鸽传书,纷纷求他能高抬贵手,放黔州一条活路,别为这一场天灾,叫黔州十室九空,引来帝后震怒,断送了他们的仕途。
这等空口白牙,慷他人之慨的诉求,莫右相自然不放在眼里,也不见他们谁松口放粮赈灾,才是吃进嘴的肉吐不出来。如此,右相只教他们多加赋税,猛增徭役,力求逼得壮丁们走投无路,一个个自甘去筑血肉长城才好。看完这些,吴景辰呼吸艰难,崔华霍浑身发抖,才知道右相何等狠毒,远胜豺狼猛虎。
当此时,就听门外传来一道柔声,道:“少卿,出什么事了?我听见些许动静。” 少卿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