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后下令,朝臣散朝。吴景辰快步走出大明宫,信步朝城南走去。
不需打听,也不用谁指路,第一次来到长安城的吴景辰,自然而然地知道太宗皇帝赐下,上任太常少卿的府邸所在。
太宗皇帝天恩浩荡,除却承诺大衍宗世代为官,还赐下京师城南的府邸一处。经过大衍宗历任少卿经营,此间已经不啻于宰相府邸,端的是一派大户模样。
长安城南,崇贤街坊。吴景辰一步踏入顶着“大衍府”匾额的大门,还来不及说话,就看见几名道装打扮的人物走上前来,齐齐作揖下拜,喊道:“拜见吴师兄!”
看着面前众人,吴景辰多少有些诧异,也不习惯比自己大几十岁的人叫自己师兄,结舌道:“这是……你们是陈师叔的徒弟?快些起来,我不喜欢别人拜我!”
众弟子中,自有那机敏过人的人物,一挺腰就起身,谄笑道:“师兄,我们盼你多日,终于把你给盼来了!师父留书在此,请师兄过目!”
说着话,那人从怀里摸出一封火漆封口的函件,双手递在吴景辰面前,只叫他心中一动,大喜过望,暗道:“陈师叔照见过去,洞悉未来。既然留有密函,想必一切因果,尽在其中!”
急慌忙接过书函打开,吴景辰一看其中内容,便是愣在当场,只见纸张上笔力遒劲,龙飞凤舞,写道:“三月初六,辰时初刻,贤侄登门,多有担待。府中一切,皆归师门,帝后赏赐,不敢私吞。”
除却这三十二个字,陈师叔再不曾留下任何言语;对自己的命数死因,更没有一个字的交代。吴景辰拿着这张纸,在晨风中凌乱,才听那人小心开口,道:“师兄,下厨已经在准备宴席,招待诸位老爷;后宅的香汤也早早烧好,恭候师兄驾临……师兄是不是换上公服,准备宴客?”
吴景辰心念一转,暗道陈师叔既然窥破天机,早有安排,自己也不好驳他的心意,这就点了点头,被一群不知道是师弟还是下仆的男丁簇拥着,走去后院,脱下道袍,沐浴香汤,换上天后赐下的朝服,端坐在正堂上,问道:“所以,陈师叔已经安排了一切,就等我来么?”
先前那人上前,回道:“师兄!师父半月之前,早早安排了身后之事,为师兄准备好了一切……弟子冒昧,恳请师兄赐教,师父他……究竟是因何而死?”
吴景辰一愣,道:“此事我也不知。陈师叔知晓天命,趋吉避凶,理当能避过劫数。不知他作何打算,竟然舍身赴死……对了,你们准备宴席,是要招待谁?”
那弟子闻言满脸失望,倒还是恭敬答道:“师兄初来乍到,还不知道朝中的规矩。师父早已算定,今日朝堂之上,师兄必定大出风头,搏得天后青睐。只在这一时三刻,就要有官老爷上门宣旨;随后满朝文武,都要前来恭贺。自当备下酒宴,招待各位,才不失礼。”
话音未落,就听得门外一阵喧哗,便有尚书省一众官员临门,急匆匆宣读天子陛下的诏书,敕封吴景辰为太常少卿,内容与天后在朝上所说一般无二。还不等吴景辰领旨谢恩,这群人又匆匆离去,看样子事务繁忙,一刻也不能耽误。
吴景辰手持诏书,呆立原地,暗道陈师叔道法高绝,算无遗策,替自己安排好了一切,却没能避过命中死劫,着实奇怪,令人费解;便不知此事背后,还有什么隐情。
看他发愣,那弟子便凑上前来,轻声道:“师兄,宾客将至,还请师兄准备。”
直到这时,吴景辰才回过神来,仔细瞧了瞧这弟子,就见他五官端正,体态挺拔,算得上俊杰之材,便问道:“我看你眉清目秀,机变过人,不是俗物。但不知道你的字号?”
那弟子捧过吴景辰手中的制书,一面领着他朝外院正堂走去,一面道:“弟子出身贱籍,卖身为奴,多得师父赏识,引入大衍门墙,赐道号为‘常如’。能为师兄效力,是弟子的福分……”
吴景辰看着比自己还大几岁,却对自己恭敬倍至的常如,暗道此人既懂尊卑,也知进退,做事严谨,毫无疏漏。师叔收他,自有慈悲,更有深意;这人显然不凡,或许能帮助自己履职,便点头道:“人有尊卑,命无贵贱。既然如此,今后我便多倚靠你。”
不多时,果如常如所言,京中文武大臣,纷纷登门拜贺,不过顷刻光景,就坐满了正堂。
众人分尊卑入座,每人面前一桌低矮的桌案,上面摆着酒菜,份量不多,倒也精致。眼看着满朝文武齐聚,却不见顶头上司太常卿的身影,吴景辰毫不谦让,端坐主位,随口问道:“怎不见太常卿?难道是寒舍粗鄙,太常卿不肯踏足么?”
离吴景辰最近的左相闻言轻笑,道:“贤侄有所不知,太常卿向来不好相与。莫说贤侄在他手下当差,就是在场诸位,平时也难得与他亲近。今日你在朝上大出风头,叫他面上无光,他要肯来,反而奇怪。”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点头。太常卿身为九寺之首,执掌礼乐宗庙,上应天命,把握天机,自视甚高,平时就有些目中无人,引出诸多龃龉;这会儿左相直言不讳,倒是说出了大伙儿的心思。
吴景辰听左相说起朝上之事,不由得想起那一道少女声音,便道:“但不知今日朝上,珠帘后那位姑娘……”
话没说完,就听原本喧哗热闹的正堂瞬间寂静,众人像是中了定身法一样,纷纷呆在当。
左相干笑一声,转向众人,道:“贤侄量浅,不胜酒力,说醉话呢!来来来,诸位浮一大白,陪他练练酒量!”
众人连忙举杯,就见左相凑拢过来,窃窃低语:“此事不可再提,否则恐有大祸!紫宸殿中,乃是陛下三公主出言相助。此事不合礼法,有损皇家威严,原是天后宠溺,群臣假作不知。”
吴景辰恍然大悟,连忙多谢左相指点,这就举杯相迎,将此事揭过不提。
当今帝后伉俪,育有四子三女,其中长公主早殇,二公主出家修行,三公主承欢膝下,最得帝后欢心。坊间流言,说武后曾为争宠,亲手扼杀长女,嫁祸王皇后,夺得中宫之位;三公主容貌清丽,与长公主有八分相似,武后心怀愧疚,故而疼惜有加,予取予求。
流言当不得真,但武后对三公主的宠溺人所共见,群臣皆知。故而她今日在朝上开口,大伙儿只作不闻,假装不知,事后也不敢提起。只是三公主虽得帝后宠溺,为人却不骄纵,自有分寸,端庄大方,便不知她今日为何失态,贸然开口,为吴景辰说情。
三杯酒下肚,气氛又热闹起来,只见高大精瘦,满脸络腮胡子的大理卿站起身来,举杯道:“吴少卿神机妙算,将来在太常寺中,必有一番作为。你奉圣人敕令,与我司协同查案,我这里有一人,要引荐给你!”
说着话,大理卿也不顾吴景辰的意思,这就朝门厅外高喊一声。随着他一声喊出,就有一名头戴武弁,腰挎障刀,挺拔高大,皮肤黝黑的青年大步走进堂来,朝吴景辰拱手行礼,好端端在那站着,就有一股尚武的正气。才听大理卿道:“这人是我大理寺年轻一辈中佼佼者,之前就负责右相遇刺一案。”
就只见那青年朝前一步,朗声道:“下官大理寺丞崔华霍,拜见少卿!”
“好大的嗓门!”吴景辰一震,这就抬头仔细观瞧,只一眼就皱起了眉头,轻轻叹了口气。
大理卿擅于观人,见他这样踟躇,也就直言,道:“我知道少卿自有神通,不需别人帮忙;只是太常寺不能干涉刑律,需要与三司合作,才好办案。你若看不上他,我再换别人给你。”
吴景辰缓缓摇头,心道此人龙行虎步,眉眼间正气凛然,的确是个青年才俊,也能做自己的帮手。只是瞧他发际之间,隐隐有一道青黑之气侵袭印堂,竟是死劫将至之相,大好一个青年,已经活不久了。
瞧着这崔华霍不像是短命之人,偏生有短命之相,吴景辰心中起疑,一念衍生卦象,却只见一片混沌虚无,心念中空空如也。如此一来,便叫他愈发疑惑,暗想大衍宗秘传卜法,百试百灵,但不知此人命中死劫,究竟从何而来。
“少卿?少卿!不知你意下如何?”大理卿几声呼喊,总算让吴景辰回神。眼看着不卑不亢,仰脸看向自己的崔华霍,吴景辰干笑一声,道:“嗯……我见此俊杰人物,心意难持,不由失神。此人正合我的心意,就请他与我一道,探明右相遇刺案情。”
大理卿晦涩一笑,轻声道:“能得少卿看重,就是他的福气。只是……我有一言,不得不讲:此人性情刚烈,宁折不弯,少卿千万不可用强,莫要闹大了事端。”
很显然,大理卿误会了吴景辰的意思。吴景辰也无心解释,微微点头,这就瞧着崔华霍又自行礼,随后退出门去。此间高官云集,他一个从六品的寺丞,不能列席。
看着崔华霍昂首离去的背影,吴景辰突然有些明悟,隐约知道这位大理寺丞,也是个不凡之人。 少卿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