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衍宗的六甲秘祝,乃是先秦传下的兵家护身之法,本质上是一种通过存想与凝气聚合精神,借助声音和手势干扰对手视听的内家功夫。
依照不同人心念不一,精气神意不同,所练成的六甲秘祝效果便各有差异。像是吴景辰咒出九字,能剥夺对手周身气力血勇;那老者施展此法,则能叫人凭空瞧见幻觉,便都是他们所凝聚的精神意志不同,施展此术的目的不一。
崔华霍并不懂得玄门道理,便只在常如的引导下凝练武道精神,一声暴喝出来并无奇妙作用,只凭着血勇怒吼震慑对手心神,令其稍稍一怔,便能寻得脱身的机会,着实表现了六甲秘祝“护身”的作用,也算是将这门手段用到了某个极致。
菖蒲等人心神一震,就失了崔华霍的身影,怒火熊熊之下,恨不得掘地三尺也要将他挖出。然则崔华霍自晓得有人精通追踪之术,自然就有对付的法子,才沿着水道潜行逃脱,借着流水遮掩行踪和身上的气味,叫那追踪高手一时间失了勇武之处,怒而啐道:“搞什么!大理寺丞不是文职么!这小子怎会这般机敏!”
始终菖蒲是个女子,心思细腻,也更耐心些,一怒之后也就稍稍冷静下来,才道:“来前我便与娘子说起,此人武功心性具属上乘,不是一般柔弱文官。若他自幼得娘子调教,只怕我等还不是他对手,皆因他所学功夫粗浅,咱们才有斩杀他的可能。现如今吴景辰传了六甲秘祝给他,要杀他就着实有些难处……”
叹口气,菖蒲才发觉这次任务艰难,心中又有一股别样感觉生出,隐约舍不得轻易将崔华霍杀死,却更舍不得自己这条小命,就多少有些纠结。
黔中一行,她与崔华霍同甘共苦,也着实见识了老实人的好处,潜移默化间总觉得他心肠不坏,远胜寻常男子,就有意护持。那日她在道中设伏,给崔华霍瞧胸口七针穿心之刑,真从他脸上瞧见了怜惜和痛楚,就晓得他对自己还念着一份旧情。
人非草木,即便是身为工具的刺客,也会有心念举动的时候。菖蒲那一日拖延失手,未尝不是舍不得杀死这忠厚老实之人,即便事后被施以完整的七针穿心之刑,也不觉得十分后悔。
只是现如今,千面娘子严令在前,她与崔华霍之间注定只能活下来一个,才将她逼到了绝路,也不敢反抗师门,眼瞧着崔华霍逃脱,心中就百味杂陈,也不晓得是高兴还是失落,欢喜还是痛苦,这就摇了摇头,妄图将杂念从脑海中甩脱。
与她同行之人,都是刺道中的精英,不能说洞悉人心,也是见惯了生死。见她这般,便有个素日轻浮的开口,道:“师姐,你莫不是瞧上了那小子,有心放他一条生路罢?方才若是你放出蛊毒,那小子哪里还有命在!你可晓得,此番若是失手,娘子定不会轻饶咱们,可别为着儿女私情,连累了咱们才是!”
他这话一说完,就口吐白沫倒地,才听菖蒲冷声道:“头一次念在你年轻,饶你一命;如果再犯,便叫你瞧见自己的脑髓!”
众人都晓得她是个心狠手辣的蛊婆,也知道她脾气秉性怪异,恐怖之处只在小师弟之下,远胜于其余同门,便不敢多惹,却听她叹道:“崔寺丞身上似乎带了避毒之物,方才我以蛊虫试探,竟不能近身。眼下他怕是顺着水路逃走,雄黄却不会溶在水中,还有克制我的手段,就叫我有苦难言。”
她这话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直说崔华霍一路沿着河沟顺流而下,游出去二三里地才翻身上岸,一跃跳上树枝,使出腾挪之术,只在林间飞奔,借着枯枝败叶隐去身上水渍,心中自是惊惶,喃喃道:“菖蒲不出手也罢,另外那三个似乎还更厉害!吴寺卿说我此行艰难,原是有刺客从中作梗!”
心里想着,他脚下却是不停,狂奔两日一夜,饶是绕了些小路,现如今他也已然踏入大衍秘境外围,深入迷阵之中。这迷阵乃是守护大衍秘境所创,穷极天文术数道理,其中自有杀机暗藏,既能护身,也能对敌,颇有些妙用。
吴景辰传他阵图之时,就将几处迷阵的浅显用法一并教会给他,让他在要紧关头用出,或能有逆转局势,反客为主的妙用。只可惜崔华霍脑袋不甚灵光,从来学不会五行八卦术数,饶是凭借过人的毅力记下许多,也难以灵活运用,才早早放弃,不曾动了这念头。
现如今六名顶尖刺客宛若跗骨之蛆,如影随形,才叫他又动了利用迷阵的念头,却一时想不起来吴景辰的诸多讲解与嘱托,只隐约记得这附近就有一座对敌之阵,无需刻意主持运转,只需引动,就能对付一般高手。
一念至此,他便刻意留下些痕迹,引着几名刺客追来。眼下生死关头,也顾不得许多仁义道德,对方既然以多欺少,他便借助机关外力,也算不得卑鄙下流。
吴景辰早就看出,崔华霍原非迂腐死板之人。
不过是,菖蒲等人果然寻踪追来,才听着其中一个瘦高男子沙哑开口,道:“小心了,咱们已然踏入大衍秘境范围!这大衍秘境有百余里范围,咱现在只在边缘,尚且无碍;一旦深入,就要对付层层迷阵,只怕有些不妙!”
众人都是点头,才听那追踪高手道:“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何况这大衍秘境原是龙潭虎穴。咱们得收敛身形,莫要叫大衍宗人察觉,否则任务失败不说,只怕性命都要交代在——嗯?”
一语未尽,他就感到脑中一阵眩晕,脚下也飘忽起来,似乎每一步落下,不是踩在实地,而是踏在棉花上一般。其余几人见他放缓脚步,都纷纷停下来戒备,不多时也觉得神志恍惚,对周遭一切的实感变得稀薄,似是身处梦中,又似久睡初醒,心中齐齐一惊,都晓得出了变故。
菖蒲反应最快,疑心崔华霍用毒,这就冷笑一声,挥手洒出一片红雾。红雾弥漫之处,无论是草木还是泥土都枯萎失去水分,一寸寸崩裂开来,便是她明知崔华霍不通毒术,若用毒自然是借了此间阵法,打算现将草木毁去,免得遭了毒害。
然而她这一把红雾洒出,众人意识中的虚无感却愈发增强,不多时几如醉酒一般,脚下两眼,两眼无神,耳中响起似有似无的鸣响,唇舌也逐渐变得麻木。
“不对!不是毒物!咱们快相依站定,闭眼凝神,这阵中一切事物,都能扰乱五感!”
那追踪高人最先中招,也最先反应过来,这就出言疾呼,顷刻间六人背靠背站在了一处。眼睛一闭上,丧失殆尽的实感就稍微恢复了些,才叫菖蒲心中一松,暗叫惭愧,没想到自己一世英名,险些毁在了这见鬼的阵法之中。
眼瞧六人聚拢在一处,似乎是堪破了这迷阵的厉害,崔华霍躲在一旁,心如止水,只等时机到来,就晓得大衍宗的迷阵不是这么容易被破,眼下六人闭眼警惕,原是一脚踏入了迷阵的陷阱之中。
诚如那追踪高手所言,这阵法能扰乱人五感。然而他能想到闭眼不看周遭,大衍宗一众高人又怎会想不到,便是这阵中不仅山石草木的布置能扰乱人心神,就连风吹树叶的响动、地面高低起伏、泥土青草气味,甚至是空气流动的疾徐,都能惑人心智,令人生出无尽的倦意来。
黄帝《阴符经》有云:“瞽者善听,聋者善视。绝利一源,用师十倍。”这迷阵便是逆用了阴符经道理,引那些自作聪明之人闭目塞听,才叫他们失去一部分感官之后,愈发依赖剩下的感觉,本以为自己堪破阵法真相,实则自己将自己推入了深渊。
不多时,就瞧见阵中那六人脚步愈发飘忽起来,紧靠在一处的脊背也逐渐露出缝隙,才听得菖蒲惊叫一声不好,喊道:“上了当了!快些离开这里!”
众人一怔,这就恍然。他们先前怕崔华霍在一旁埋伏,在不敢轻举妄动,以为闭上眼睛就不受迷阵影响,却觉得身子愈发不适,才被菖蒲这一声提醒,纷纷四散开来。
只听得一声闷哼,就见那追踪高手被一刀捅穿小腹,挣扎着瘫倒在地,鲜血瞬间浸润黄土。众刺客这会儿头昏烟花,谁也没瞧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模糊见崔华霍的身影一闪而逝,这就急忙上前,却哪里还找得到他。
崔华霍这一刀,避开了那人身上所有要害,只将他重伤在地,并不曾取他性命,便是存了打算,一来叫他再不能追踪自己,二来也是用伤员拖住其余几人脚步。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大大出乎他的预料之外,才瞧见菖蒲验视那人伤口之后,与其余几人稍稍对视一眼,这就从怀里摸出来一支瓷瓶,小心翼翼将瓶中粉末倾倒在那人伤口之上。
顷刻间,就听得一声凄厉惨叫响起,才瞧见那人自小腹处逐渐融化开来,顷刻间就化作了一滩血水,连毛发骨骼都丝毫不留。这一幕瞧得崔华霍浑身发冷,才晓得刺客的规矩原来这么厉害,只因着拖累了同伴的行动,就失去了存在下去的价值。自己那一刀虽不欲杀人,却直接导致了那追踪高手枉死。
一瞬间,他只觉得双手微微颤抖,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愤怒。 少卿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