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楼顶正对一轮明月,夏日的晚风清凉,柳涵黎手里拿着一壶酒和两个瓷杯。
一言不发的两人坐下,柳涵黎倒好酒,给了宫檀月一杯。
“谢谢。”宫檀月接过酒,没有要喝的意思。
柳涵黎不介意,仰头一杯下肚,而后道:“这是柳家自酿的松花酒,不辣人,我每年都会悄悄回去偷几坛。”
宫檀月看着杯子里淡琥珀色的清流,在月光下潾光烁烁,微微抿了一口,并不像她想象中花酒的味道,一丝甜味都没有,相反的,更多的是属于酒的辣,入口时浓烈,也只是那一瞬。
宫檀月觉得稀奇,又喝了一口,或许是太着急,舌头上的辣味窜进鼻子里,呛得她好一阵咳嗽。
那酒只在入口时较辣,从喉咙吞下去时,才能有一丝淡淡的甜味。
“柳家的松花酒不卖,因为老太君身体不好,又喜喝酒,我爹就去学了松花酒的酿造方法,自己改了酿出来,老太君喜欢,他就教了下人,让他们每年都要做几大缸,存好。”
“现在祖母不在了,地窖里那么多缸松花酒估计也该倒了。”
柳涵黎一边说一边喝酒,这么几句话的时间,他手里的酒少了一半。
宫檀月就端着酒杯听,听他从松花酒谈到柳珵,再谈到老太君。
“你应该没听说过我。”柳涵黎突然转头看着宫檀月,笑了笑,补充了一句,“没听说过柳家有我这个人。”
确实。
宫檀月没说话。
“我的出世是不被任何人期望的。”柳涵黎转过头看着远处的月亮,慢慢的伸出手去,沿着月亮的边描摹了一遍,然后张开手指,像是在抚摸着什么似的。
宫檀月把手里的酒放到一边,屈膝抱腿,转头看着他。
她听到了他说话时没能抑制住的哽咽,也看到了他那双藏不住悲伤的眼睛,在月光下,像那杯酒一样,闪着潾光。
柳涵黎自懂事起,便明白自己和两个姐姐的不同。
因为他是庶出,是姨娘生出来的儿子,所以他事事都要退让,让着两个姐姐。
“咱们阿黎是小男子汉,要让着两位姐姐,不要去和姐姐抢东西,好不好?”最开始,他娘这么说。
“阿黎今天真棒,姐姐们都不会背的课文你都背下来了,娘亲给你吃糖好不好?”后来,他娘这么说。
“你怎么回事?这篇课文之前不是背得好好的吗?怎么测验时就失误了?”那是他第一次见娘亲生气,手指厚的书本扔在他的脸上,他觉得很痛,但他不敢哭。
从那以后这样的事情就经常发生了,怒骂,挨打,各种各样的东西都可能成为他娘手中的武器,打完以后,他娘又哭了起来,跪在地上抱住他,说她对不起他,不停的说,不停的说。
柳涵黎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他就闷闷的给她擦眼泪。
他听到吓人们议论他,可怜他。
这有什么好可怜的?柳涵黎不屑,娘亲打他是因为他犯错了,是因为他不争气,是因为夫子给他的测验失误,所以他要更加努力才行。
后来他很少再见到娘亲笑了。
明明他的娘亲很喜欢笑的,柳涵黎最喜欢看的便是他娘坐在院子里那棵桃树底下抚琴的模样,墨发微垂,眉眼里都是笑意。
只是他六岁以后,娘亲就很少再抚琴了。
以往时常上扬的嘴角他再也看不到。
柳涵黎想哄她开心,于是他很努力的背书,识字,习武,练琴,在测验里表现优异。
但是这些都没用。
娘亲不会再鼓励他了,也不会再打骂他了。
她只会说,“有什么用?”
“你只是一个庶出而已。”
啊,对。
他再怎么努力也没用的,因为他是庶出,就算他考上状元,他的父亲也不会正眼瞧他一眼。
哪怕只是一眼而已。
因为他是庶出,所以他受人欺凌,那些人骂他是小狗,放课之后让他吃骨头。
但是没关系,他说,“我只想让娘高兴。”
彼时柳涵黎已经长到他娘胸前一般高,抬手给她擦泪的时候不需要再踮脚,但是他娘已经不会流泪了,所以他只能一遍一遍的在他娘的眼下轻抚。
“阿黎,娘好累啊。”
那次柳涵黎把自己的测验结果放到他娘亲的桌子上时,她在屏风后看着他,声音轻飘飘的,像抓不住的风。
“娘,你等我长大。”
柳涵黎绕过屏风,对她说道。
他听到耳边的阵阵风声,听到自己短促的粗喘,听到自己鞋底踩在石板上的声音。
他听到自己在喊。
“救命啊——”
“来人——”
那些下人像是看疯子一样的眼神取代了那一地殷红的血,冲击着柳涵黎的每一根神经。
你们听不见吗?
我在喊救命,求你们了。
等到他终于带着郎中回到娘亲的屋里时,她的娘亲正蜷缩成一团,身体青紫冰冷,像冰块一样。
他触及丁点就拿开了手,转头看着郎中说:“我娘睡着了,等她醒了我再去找你。”
有些血已经凝结成块,他把她拖到床上去,喘气的时候突然反应过来,他娘为什么这么轻?
提着一桶又一桶的水,冲洗过后的地面依然有一块略黑的地方。
那晚他看到了与他几乎未曾谋面的父亲。
那个人把他给他娘盖的那几床被子都掀开,然后进来一群人,一拨人拉住他,另一拨人把娘亲带走了。
“把他送到奶娘那里去吧。”那个人看了他一眼,语气平稳的说道。
那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娘亲。
奶娘是一个有点胖的大婶,每次看到柳涵黎拿回去的测验结果都会感叹,“真是个聪明孩子,可惜啊…”
柳涵黎知道她在可惜什么,可惜他是个庶出,可惜他不得老爷重视,可惜他娘是个疯子。
我娘不是疯子。
柳涵黎抬眼看着奶娘,在心里这么反驳道。
柳涵黎抬手擦了擦眼泪,笑道:“所以你不知道也很正常,更何况我是庶出,我娘也不得宠,连族谱都没机会进,你自小生长在长安,怎么可能会知道。” 嫡女成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