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乱哄哄的场景之中,罗琼冷不丁地看见,在一旁的街道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多了一个男人。一个浑身被黑暗笼罩的男人,他与四周是那么的格格不入。虽然穿着打扮并没有任何问题,但那种生人勿进的气息,还有旁人对他熟视无睹的态度。
无一不显示出这人的不同寻常。
就在她小心翼翼打量那男人的同时,很是突然地,对方抬起了头“真是叫人意外,在地府执勤整整一千年,象你这样冷静的新死者……还真是第一次见到。”
死亡,没错,她的确是死了。
但所有的一切,现在都不是关键。真正让时间整个凝固的,是对方的眼睛。那双深棕色中略带金绿的眼,那对一次又一次出现在梦境又或者是幻觉之中的眼睛。
……
虽然就连罗琼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她就那样傻傻地,什么都不管不顾地追那男人而去。在她甚至没有搞清楚自己的处境,以及对方身份的情况下,就那样直挺挺地追了出去。
因为那双眼睛。
只因为那双一次又一次出现在她梦境,又或是突如其来的幻觉之中的眼睛。
那双几乎骚扰了她整整一辈子的眼睛。
两人就那么一前一后地行走在街道上,他的速度不快也不慢,既不会慢到被她追上,也不会快到将她抛下。换而言之,就像刻意为之。通过肢体语言,那男人将跟着我,这个信息准确地转达出去。当然在前进的路上,罗琼不止一次尝试想要吸引那男人的注意力。
但很细,将自己能用的所有方法一一尝试之后,罗琼很可耻地失败了。男人自顾自地前进,完全不理睬那个追他追到狼狈万分的,可怜新死者。而罗琼,偏偏又对自己的现状,可谓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她完全不知道要如可才能帮到自己。
因为追得太过急切的关系,完全没有注意到脚下人行横道的地板砖突出了一块。狠狠地一脚,罗琼毫无防备地踹了上去。大拇指遭受如此猛击,产生的疼痛简直是撕心裂肺。
她狠狠地摔在地上,疼得呲牙咧嘴。
揉着脚趾,愣了两秒,罗琼反应过来。她现在的存在状态,因为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名词来称呼,所以暂且用存在整个词汇来称呼。总而言之,现在的她既有灵体的特征,比如路人看不见她,又或者是她能从路人的身体里穿过去什么。但又不完全属于灵体,比如奔跑,她现在奔跑的速度和有时完全一样,不仅如此还有体力限制,甚至还会产生疲劳。
除此之外,会被地砖绊倒以及会产生疼痛感,这些全都不符合亡灵这一特质。所以她完全不知道现在的自己该用什么名词来称呼,罗琼觉得自己简直就要发疯了。
揉着脚丫子,好一会儿,然后发现前方的男子似乎很不耐烦,于是跛着脚又开始了追击。
两人前进到两条街外的一家社区医院,透过由玻璃组成的透明墙壁以及门户,她能看见医院大厅里冷冷清清的,几乎没有几个患者。两个刚从药房结账取药的病人迎面走来,罗琼下意识地回避,当在双方即将错身而过那一瞬间,她好奇地伸手摸向那两人。
直到现在她才发现,类似鬼片中的灵体穿体而过,似乎不适合用来形容她现在的状态,更准确一点,应该用水中捞月来形容。虽然那感觉十分微弱,但她能摸到对方的存在感,而她的手也不是直接穿过别人的身体,而是就像伸到水里。荡漾出波纹之后,再刺进去。
就像,她触摸到的并不是别人的实体,而是对方投到水中的倒影。
医院的大厅之中,有两盆一人高的发财树,从那盆栽旁路过时。又因为好奇的缘故,伸手摸了一下,这一次她抓到了,冰冰凉凉的植物触感。这么说来,她的完全透明状态仅仅是针对人类而言,对于另外一些物体,比如植物,比如墙壁地砖什么的,却是有实体的存在。
终于,前进到此次前进的目的地,在社区医院的抢救室外,罗琼看见了男子的侧脸。
他就那样冷冷地站在那里,一丝不苟地注视着房间内部。
因为不懂与人相处的方式,虽然是个整整活了二十六年的成年人,但在罗琼过往人生之中,几乎没有和人相处的机会。日此久了,也就变得不懂交际起来,此时尽管她肚子里有慢慢一堆疑惑但既没有勇气,也不知道如何开头。只能把注意力投向对方关注的焦点。
罗琼想要在双方之间寻找一个共同话题。
玻璃门内似乎是社区医院的重病抢救室,放着氧气瓶的病床边,围着几个正在哭泣的人。好像是有人不治身亡了,而且还是一个刚刚进入壮年的男人。罗琼看见他了,就在病床之上,那个男子的灵魂正在向上飘起。因为是第一次看见人类的灵魂脱体……
不,第一次目睹死亡的现在进行式,罗琼心中腾起恐惧。嘶地一声抽气,不知觉地先后推了两步,然后双手捂住嘴巴。别忘了,她自己现在也是个灵体。
一个貌似刚刚经历死亡的灵体。
那名刚刚死亡的男子,一脸迷茫地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妻小扑在他遗体上哭泣。虽然伸出手想要摸摸这个,拍拍那个,但却一个也触摸不到。已经是亡者的他,没法为生者做任何,哪怕是最细微的事。
宣布抢救无效的医生和护士带着仪器,从病房内撤退出来,趁对方开门那一瞬间,男子和罗琼一前一后地走了进去。
就在玻璃门关闭那一瞬间,罗琼伸手做了个挡的姿势。
和想象中的不一样,虽然有非常真实的触感,但却无法阻止玻璃门的关闭。甚至,罗琼的手被玻璃门整个推开,她实在无法忍受那种既感觉得到,又如何穿越过去的怪异感觉。也就是说,虽然她现在虽然是类似灵体的存在,但既没有办法象幽灵一样,直接从门里传过去,又没有办法象活人一样直接用手给自己开门。
这可真是一个糟糕至极的状况
房间内,黑衣男子毕恭毕敬地给那名刚刚身亡的中年男子行了一个礼“在过往的一生中辛苦您了,所以剩下的旅程交给我就好。”说到这里,伸出单手引导对方。
虽然从那名刚刚身亡的中年男子身上,罗琼读到了类似你是谁,又或者是你要带我去哪里,之类的疑惑。但就和自己一样,对方一句话也没有问,受某个神秘未知因素影响,对方一句话也没说,就那样被彻底震慑。然后如同绵羊一般温顺地接受对方引导。
房间一角,男人伸手一挥,光斑从天花板上溢出。最初只有星星点点的几粒,然后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最后如同烟火一般形成整个光幕。又一挥手,光幕凝聚成为实体,那是一个电梯,圆形结构,有点象外挂的观光电梯。
罗琼完全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她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巴,防止自己叫出声来。
左右张望了一下,好在没有人发现。
再一次鞠躬,男子伸手引导亡者进入电梯,那名刚刚身亡的中年男子,就那样完全麻木地进入电梯,然后转身。但电梯门关上那一刹那,罗琼在对方脸上读到十成十的不甘和留恋。
刹那间,在她内心深处,某种情愫犹如洪水猛兽般涌动起来。完全无法控制,完全无法压抑,就像过去整整二十六年所有的抑郁和不满,在这一刻全都骚动起来。
一个年满四十,有妻有子的中年男子尚不想死,那么刚刚二十六岁的她呢?
正在胡思乱想,黑衣男子转头瞪了她一眼。那感觉就象要把她一把抓住,然后丢进电梯,在处理中年男子的同时,顺带一起给处理了。就像商店打折的买一送一。
几乎是以跳的姿态,她躲避着对方的视线。好在对方并没有进一步的行动,他继续假装她不存在。罗琼拍拍胸,让心脏归位。
黑衣男子再一次挥手,让电梯的门合上,将亡者送上黄泉路。就在电梯门关闭那一瞬间,罗琼从死者脸上读到了清晰的表情。
象哭又象笑。
回过神来时,黑衣男子已经走到抢救室的门口,而且正在向外面走去。
罗琼一声大喝追了上去,无论如何,就这样死了,她心有不甘。要知道,她的人生还没有真正开始呢,到目前为止甚至就连一天属于自己的日子都没有过过,一件自己心甘情愿的事也没有做过。她的整整二十六年,都用来还债了,因为母亲生养之恩,所必须支付的债务。身为儿女必须支付的债务。假如今天自己这样死了,岂不是说,她的人生将一无所有。
她怎么甘心就这么死了,就这么将整个人生画上句号。
她怎么甘心。
……
大概是医院的院子里,男子终于不再前进,面对那个不再逃避,而是一步步向自己逼近的男子,罗琼却心有恐慌地后退着,想要逃离。刚才对方送人上路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呢。
“请问……请问您是阴曹地府的使者吗……”
不管怎么样,尴尬和危险的境地必须消除,而且罗琼并不懂没有太多手段。
完全没有任何技巧可言的转移话题,是她目前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没有否定的沉默,几乎就是认同的意思。
也不知道为什么,罗琼突然很没脑子地冒出一句“请问……我还没有死对吧,我还活着是吧……”因为心神大乱的关系,她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看到一旁的天台栏杆,猛地一巴掌拍上去,然后疼得呲牙咧嘴。
以胜利者的姿态举起手,“亡灵怎么能触摸到实物,亡灵怎么会有疼痛,我还活着对吧。”用可怜巴巴的乞求眼神看着对方,就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
男子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死寂,“不,你确实已经死了……”他又向罗琼毕迈了一步,迫使她进一步后退。
心中的惶恐让罗琼的话语结巴了起来,“那么……您是来接我上路的,对吧。”
沉默片刻之后,男子老老实实地回答“不,我今天的任务名单上并没有你,整个片区的任务名单上也没有你。总而言之,你今天的命格并不是死亡,你命不该死。”
到现在为止,罗琼才真正恐慌起来,什么意思,究竟是什么意思。既然她命不该绝,可为什么还会出意外,为什么还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记得,对方刚刚明明有说过,她现在已经死了……为什么命不该绝的自己,偏偏就死了,而且还死得那样莫名其妙。
内心里,无数情绪在涌动,明明就已经心死如灰的自己。甚至在夜里发恶梦时会呼唤死亡赶快来到的自己。这一刻,甚至就连她自己都弄不清,为什么她会这么激动,
还想继续活下去吗?对人生的尚有留恋吗?
不是,全都不对。她只不过是不甘心而已,假如在今天就这样死掉的话,她到底算什么,她的生存到底有什么意义。罗琼的眼泪巴巴就那样地掉了下来,她就那样哭了起来,甚至哭着哭着抽搐了起来,这一刻她不知道,自己的灵体正在激烈扭曲着,变形着。
因为太过激动,罗琼现在正面临灵体消散的危机。
叹了一口气之后,男子开口道“凡是都会有意外,即便天道在上,但世间依旧有意外。在少到可怜的情况下,因为某些突发事件,比如今天的自杀者。”说到这里,语气强烈起来,甚至可以说就是在抱怨。“人类的生老病死,一切都由上天来决定,这就是所谓的命运。人类的富贵荣辱冥冥之中也有定决,这就是所谓的因果报应。可为什么会有人就连天命都不遵守了,时间到了自然会死亡,我们会将她接走。提前死亡的家伙,会堕入枉死……”
好像觉察到自己失言一般,他停止了碎碎念。
“怎么能这样,”罗琼猛地大叫了起来,“明明命不该绝的人却死掉了……你是在撒谎对吧,我还没有死对吧。”她不甘心,她真的不甘心,假如就这样死了。
那么,她的人生除了痛苦和不堪到底还剩下什么。
一把将罗琼抓住,然后拖拽着前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