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孤城闭(热播剧清平乐原著)

沧浪

  此后皇后对今上,依然是客气恭谨,敬而远之的态度。平日她勤于处理六宫事务,恩威并施,由此宫禁肃然,再无出什么乱子,唯张贵妃每每有意挑衅,要求搬入更为豪奢的宁华殿,妃妾居处称“殿”已是僭越,而她更常越过皇后,自己向两省六局发号施令,以致宁华殿饮膳用度供给皆逾于中宫。不过皇后处之裕如,无所不容,任张贵妃如何无礼都未有怒意。

  直到这年十二月里,我才又见到皇后有哀戚神色现于眉间,但却不是因张氏之事。

  那日黄昏,公主照例去柔仪殿作晚间定省,我随侍同行,入到殿中,见皇后正独坐着看案上一卷文书,转首看我们时,目中莹然,有泪光闪动。

  公主吃了一惊,忘了行礼,先就疾步过去关切地问“孃孃,怎么了?”

  皇后拭了拭泪,然后浅浅一笑,拉公主在身边坐下,沉默地半拥着她,良久后才道“孃孃一位好友的夫君上月去世了……她夫君蒙冤而亡,她还年轻,几个孩子都没你大……”

  “蒙冤而亡?”公主诧异道,“那孃孃将冤情告诉爹爹,请爹爹为他昭雪呀。”

  皇后恻然笑笑,只拥紧公主,并不接话。

  许是意识到此中自有为难处,公主双睫一垂,亦有些黯然。依偎着皇后,转眸指着案上文书,她又问“这是她给孃孃的信么?字写得真好看。”

  那其实不像一封信,纸张尺寸和字体都比寻常尺牍要大。我隔得远了,看不清楚具体写的是什么,但觉那字横斜曲直,钩环盘纡,作的是草书,颇有气势。

  皇后未以是否作答,但问公主“你能认出这是谁的字么?”

  公主仔细看看,道“这字写得像新发的花枝一样,很是漂亮,可又与爹爹给我看的名家法帖不同……不好猜呢。”

  “此人不以翰墨自夸,但世人争传其残章片简,秘府所藏反而少了,难怪你认不出。”皇后和颜对公主说,再一顾我,道“怀吉,你在书艺局做过事,也过来看看罢。”

  我遵命走近,低首一看,见其上写的是一阕《水调歌头》

  “潇洒太湖岸,淡伫洞庭山。鱼龙隐处,烟雾深锁渺弥间。方念陶朱张翰,忽有扁舟急桨,撇浪载鲈还。落日暴风雨,归路绕汀湾。丈夫志,当景盛,耻疏闲。壮年何事憔悴,华发改朱颜。拟借寒潭垂钓,又恐鸥鸟相猜,不肯傍青纶。刺棹穿芦荻,无语看波澜。”

  这字体是我曾见过的,暗度这词意,与我猜测的那人境况亦相符。环顾左右,见周围只有二三位皇后的亲近宫人,遂开口道“这字如花发上林,月滉淮水,应是出自苏子美醉笔之下。”

  皇后称是,告诉我“上月他写下这阕词,不久后病逝于苏州。”

  “苏子美?是他死了?”公主大感意外。

  皇后颔首,怅然道,“想想真是令人叹惋,这世上竟再没有那怒马轻裘,汉书佐酒的人了……”

  这句话中有一典故。苏舜钦有诗名,其岳丈杜衍有政声,当世名卿皆喜与之交游,并如晋人称乐广卫玠那样,形容这翁婿二人为“冰清玉润”,以谓翁婿皆美。据说舜钦年轻时在杜衍家居住,每晚要独自饮酒一斗,且不须下酒菜。杜衍听了不信,让人去看,那人回来说,舜钦是一壁看《汉书》一壁饮酒,看至精彩处便击节赞叹,自言自语地评论一两句,再为此满饮一杯。杜衍听了笑道“有如此下酒物,一斗不足多也。”后来汉书佐饮便成了苏舜钦一段广传于天下的佳话。

  苏舜钦的早逝令公主不解,对皇后道“我听爹爹说,那些外放的官儿都过得很逍遥呢,到处游山玩水,然后题诗撰文,又是《岳阳楼记》又是《醉翁亭记》又是《沧浪亭记》的,弄得天下人都争相传诵,把纸价都哄抬起来了……苏子美不是去苏州建了座沧浪亭么?怎么这样早亡?成日与鱼鸟共乐,难道还不开心么?”

  皇后问她“徽柔,你知道他修筑园林为何以‘沧浪’为名么?”

  公主想了想,最后还是摇头“又与哪部典籍里的辞句有关么?”

  此刻但闻有人自殿外进来,一边走,一边清吟作答“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我们回首一看,发现竟是今上,于是皆肃立行礼。

  他既吟“沧浪”之句,想必是听见我们此前对话了的。未经传报,我们都不知他走近,也不知他听了多少,我不由有些担心,微微转目看皇后,见她略显犹豫,但还是没有把案上那阕词撤下。

  今上径直走至案边坐下,拿起苏舜钦遗词细看,阅后未显愠怒之色,但长叹道“舜钦归隐水乡,希望能像鼓枻渔父那样豁达,以泉石自适,觞而浩歌,安于冲旷。但此词又说‘丈夫志,当景盛,耻疏闲’,可见终究是放不下。”

  皇后立于今上身侧,保持着一点距离,目光安静地落于足前地面,应道“他以沧浪亭向天下人表示自知进退而安于冲旷,沃然有得,笑闵万古,可最后,却还是宁以一死露其心声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

  今上有好一阵的沉默,然后似向对皇后解释一般,说“当年虽将他削籍为民,说永不叙复,但后来……我在今年赦宥罪人的郊赦文中加了一条监主自盗情稍轻者许刑部理雪。怎奈言者反对为其昭雪,说郊赦之敕,先无此项,这是挟情曲庇苏舜钦,皇帝不能以片言破律……两月前,我下旨起复舜钦为湖州长史,想先让他在外做官,慢慢再调回京中,以免台谏说太多话,未料他如此傲气,宁死都不赴任。”

  公主在一旁听到这里,忍不住小声嘀咕“在那些山清水秀的地方做官有什么不好啊,难道非要回到京中和官老头们吵架才开心么?”

  我拉了拉她衣袖,暗示在此时说话并不妥,她对我撇撇嘴以表不满,但倒是不再出声。

  皇后朝今上欠身,温和应道“舜钦未必存心不赴任,或是天命如此,莫可奈何。陛下圣明,舜钦泉下有知,亦会上体宽仁,自知感涕。”

  今上无语,细阅那阕《水调歌头》,再问皇后“这是杜夫人呈交给你的么?可还有信件?”

  皇后答道“她托人将这词交到我弟弟手中,然后我弟媳带入宫来给我,除此以外并无信件。受托之人也曾问她可还有信函要转呈于上,她说‘仅以此词表明心迹足矣。吾夫屈于生,犹可伸于死。’”

  今上听着,目光游移于苏舜钦笔迹之上,思量许久后,做了个决定“日后舜钦长子年岁够了,我会荫补个官职给他。除了按例抚恤的银钱,再赐杜夫人一些财帛罢。”

  皇后摆首道“我弟弟曾遣人送钱给她,她谢绝不受,说上呈遗词不是为乞怜求财,惟望官家肯一顾,对范相公、富彦国、韩稚圭与欧阳永叔等外放文臣多加顾惜,以后安葬子美,若尚能蒙他们赐篇墓志,她这一生便再无所求。”

  今上未置可否,默默卷好遗词,自己携了起身而去。

  这是我首次见皇后在今上面前论及臣子之事,不免有些为她担忧。如此公开表露对新政大臣的同情,一向反感后宫涉政的皇帝看了,不知会作何感想,何况那些大臣皆是他亲自下旨贬逐出京的。

  但结果大出我意料。

  次年改元“皇祐”,今上先于春正月加封在青州救灾有功的知青州富弼为礼部侍郎,继而一并加富弼与知定州韩琦为资政殿大学士,此后又以“推恩执政旧臣”为由,为包括庆历新政大臣在内的旧年宰执迁官加爵,迁知杭州范仲淹为礼部侍郎,已致仕的杜衍为太子太保。一时物议喧然,台谏纷纷进言,但今上并不理会,只说这是朝廷宠念旧臣,特与改官,勿以常例视之。

  谏官反对的声音源源不断地通过朝堂上的内侍传到禁中,最后连素日不议政事的娘子们都在窃窃私语“官家要让那些新派大臣回来么?”

  这讯息一定又令张贵妃与贾婆婆坐立难安,宁华殿的人再次忙碌起来。而今上与中宫的关系倒如窗外那愈显明丽的天色一般,渐渐地破冰回暖,除了礼节性的见面,两人相互探访的次数也开始逐步增多。

  一日我路过内东门小殿,忆起张先生所说的,何郯在此回答今上“碎首进谏”诘问的事,忽然想到,皇后未在今上面前对苏舜钦遗词稍加掩饰,可能便是抱有碎首进谏之心罢。幸而她与何郯一样获得了完美的结果,所进的谏言委婉而有效,令今上不但“嘉纳之”,连带着对她的态度也比以前好了。

  胡思乱想地,又心生一奇怪的念头今上对新政大臣的态度,倒与对中宫的情形很有几分相似呢。

  国舅李用和有恙在身,庆历八年岁末病势加剧,今上曾亲临其宅第探望,并再为其加官晋爵,但国舅的病仍未痊愈,时好时坏。皇祐元年春,苗淑仪闻说国舅又不大好,遂自己备了一些补品药物,命我送去。

  那日国舅气色极差,常咳嗽得气都喘不过来。我见状不妙,忙回宫请了太医去给国舅看病。诊脉治疗期间我一直侍立在侧,怕有何不妥,不敢擅离。待国舅病情渐趋稳定,面色好转时,我才发现时辰不早,已过了禁门关闭时。

  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接受国舅夫人杨氏的建议,在李宅中小憩,等到明晨再归。

  她热情地为我备好客房,但我毫无心情安睡。这是我自入宫以来首次在外过夜,满心忐忑,只想早些回去。宫门四更开启,我刚过三更便已起身,盥洗之后即匆匆赶往宫城。

  大内正门宣德楼列有五门,门皆金钉朱漆,壁皆砖石间甃,镌镂龙凤飞云之状。每日四更,诸门启关放百官进入上早朝,京城官员多乘马而来,故都下有歌谣称“四更时,朝马动,朝士至”。

  百官进宫城须以官职官阶为序。因四更时尚未天亮,宰执以下官员皆用白纸糊烛灯一枚,以长柄掲于马前,并在灯笼纸上书写其官位名字。入城前,官员会依顺序围绕聚首于宫门外,马首前千百灯火闪动如星河,这景象被称为“火城”。

  皇城外还设有一“待漏院”,供早到的亲王驸马及朝廷重臣休息。这天是朔日,宫中有大朝会,在京官员皆会入宫,但现在,显然我来得太早,宫门还未开启,也没见到火城盛况,待漏院也冷冷清清,唯见宫门前有灯光一点,一位乘白马的官员正在宣德楼的雕甍画栋下静默地等待。

  我略微靠近他,见他身披黪墨色凉衫以御风尘,内穿朱衣朱裳绯罗袍,加白罗方心曲领,佩银剑银环,足着白绫韈、皂皮履,是四品官员的朝服装扮。

  他原本侧脸朝着宫门,似感觉到我走近,他徐徐转首,犀角簪导三梁冠下呈现的是一副清俊的容颜。

  他并不是很年轻,约有三十多岁,但身姿秀异,勒马立于曲尺朵楼、朱栏彩槛的背景中,任清幽夜风吹动他的凉衫广袖,眉间衔一抹郁色,萧萧肃肃,竟有谪仙一般的风致。

  我在宫中,常见的是宰执大臣,三品以下官员认识的不多,故不知他是何人,不过既然四目相对,亦未敢忘了礼数,当即朝他长揖为礼。

  他淡淡一笑,在马上欠身还礼,再看我时的目光是温和的。

  此后两厢无言。还在猜他的身份,却见他马首前的白纸烛灯悠悠晃动着开始转向我这边,我定睛一看,目瞪口呆。

  上面写着他的官衔和名字——礼部侍郎、知瀛州王拱辰。

  这个名字,如果在五年前说出,听者多半会问“是那个十九岁及第的状元罢?”

  但五年后的今天,关于这个名字的诠释有了变化,众人——例如我——首先的反应是“是那个陷害了苏子美的小人么?”

  在进奏院事件之前,王拱辰作为寒门士子苦读诗书而致身清贵的典范,常被人以欣赏与羡慕的口吻提及。他幼年丧父,由寡母辛劳抚养成人,其下还有数名弟妹,家境十分贫寒。好在他敏而好学,天圣八年举进士,且为第一名,当时他才十九岁,是国朝史上最年轻的状元。今上钦点他为状元,他却在殿上辞而不受,说殿试的题目他不久前做过,考试不是临场发挥,故不敢以此窃取状元头衔。今上听了,大赞他诚信,坚持以他为状元,此后多年,对他宠渥有加。

  而他的仕途原本一帆风顺,几乎是所有士人梦寐以求的模式十九岁及第,二十八岁做知制诰,三十岁做翰林学士,这被士人视为最能彰显文士身份与荣誉的“两制”官职,他刚至而立之年便已皆除了。三十一岁出任御史台台长——御史中丞,如果未有苏舜钦一案,他应该还会继续平步青云。可惜后来他虽除去了苏舜钦与一大批当时的馆阁俊彦,并致使杜衍罢相,却也因此为公议所薄,大概今上对其也有了些别的看法,借故将他外放,出知郑州,随后徙澶、瀛二州。这几年来他始终不得还京,今日虽来参加朝会,但官衔未改,应该只是回京述职的。

  据说他在贬逐苏舜钦等馆阁名士后,曾喜形于色地说“吾一举网尽之矣。”以前但闻其名不见其人,因他所做那事太不光彩,在我想象中,他的外表应该如夏竦那样,目含酒色与戾气,乃至如王贽,獐头鼠目,神情猥琐。而如今,实在很难把眼前这清雅温文的士大夫跟那句得意忘形的“一举网尽”之语联系起来。

  但这名字还是泯去了适才见他风仪时油然而生的一点仰慕之情,我默然退后,远远避开,与他分守于宫门两侧,继续等待。

  此后不断有朝士策马而来,在依序排列之前,通常会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寒暄言笑几句,惟独不与王拱辰叙谈,连过去向他略表问候的都少。我静观许久,才见有人过去笑着与他说了几句话,着意辨认,发现竟是王贽。

  围聚至宫门前的烛笼越来越多,如萤火飞舞,星河流光。四鼓更声响,百官都排列好了,几位宰相执政这才款款引马而来。待宰执马至正门前,火城灭烛,禁门开启,百官以官职高低为序,依次进宫城。

  我从旁等待,须百官皆入城后才好过去。无事可做之下目光还是常停留在王拱辰身上。

  终于轮到他启步,他引马向前,身后却有个骑着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的四品官,疾步过去与他抢行。二马相撞,王拱辰坐骑一踉跄,几乎将他颠落于地。他一拉缰绳,好容易将马稳住,但腰间所搢的朝笏却滑了出来,落于马下。

  我想那四品官应是故意的,因他只微微一回首,笑对王拱辰说“抱歉。”旋即施施然离去。

  王拱辰勒马停步,沉默地立于原地。周围的人都在看他,有些一壁侧首看,一壁自他身边经过,有些干脆停下来,好整以暇地等着看他如何下马拾笏。无人有助他化解此间尴尬的举动和言语。

  而他只是默然垂目,像是被冻结于马上一般,良久不动。

  我知道对他而言,此刻是否下马去拾笏皆为难事。有点同情他彼时处境,遂走过去,从他马下拾起了笏,双手举呈给他。

  他讶然看我,略微动容,亦以双手接过,微笑道“多谢中贵人。”

  我含笑以应“举手之劳,侍郎不必介意。”

  他又微微俯身道“敢问中贵人尊姓大名?”

  我说“小人贱名,不敢有辱侍郎清听。”

  然后我倒退回避,请他前行。他亦不再多问,朝我拱手以示道别,在众人瞩目之下,迅速恢复了先前神态,从容策马入城。任身后一干人等如何窃窃私语,他都未有一次回顾。

  。

  

  

上一章 |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