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孤城闭(热播剧清平乐原著)

陶朱

  “要保大人还是孩子?”

  沅沅分娩时,稳婆把这个残酷的问题摆到了冯京面前。

  沅沅胎位不正,腹中胎儿脚朝下,导致她难产,已经拖了一天一夜,她在房中惨叫着晕倒好几回了,孩子还是没生出来。

  冯夫人以哀求的目光看稳婆,问“不能都保住么?”

  稳婆无奈地摇头“如果可以,谁还会问你们这种问题。”

  “保大人。”冯京肃然说,没有过多犹豫。

  转朝此时开始啜泣的母亲,他斩钉截铁地,又说了一句“一定要让沅沅活下来。”

  这事便如此决定,沅沅保住了性命,但她孕育的儿子却没了。

  失去孩子,沅沅比任何人都要伤心,而且她生育过程中失血过多,身体损伤太大,也严重地摧毁了她的健康。从那时起,她便缠绵于病榻,形容枯槁,日渐消瘦,也经常哭泣,浑不见往日活泼灵动、笑靥常现的模样。

  为了给沅沅治病和进补,冯家用完本来就不多的积蓄,沅沅的身体却并不见起色。一筹莫展之下,冯京去拜访一位经商的从叔父,希望向他借些钱暂渡难关。

  彼时那位叔父刚从江西采购金橘回来,听说沅沅之事,亦慷慨解囊,借了不少钱给冯京,并取出许多金橘,让他带回去给沅沅品尝,说“这江西的金橘味儿好,今年连官家最宠爱的张美人都特意派人从京中赶过去买。我这一批,就是在向张美人供货的那家果园买的。”

  “张美人?”冯京有一疑问,“听说东京瓦肆繁盛,天下四时土宜应有尽有,难道竟无这金橘,尚须张美人特意派人从京中赶去江西购买?”

  叔父答道“这金橘虽好,但京城中人却不认得,并不常吃,宫中也没把这果子列为江西供奉之物。而张美人幼年在家便爱吃,现在惦记着,京中又没有,所以才派人大老远地跑去采购。”

  冯京略一沉吟,再对叔父道“侄儿有一建议,叔父或可参考叔父尽快再往江西,用可动用的所有钱再买一批金橘,然后运往东京,在那里销售,异日盈利,将不止一二倍。”

  叔父犹疑“京中之人一向不识金橘,往年也有人在那里卖过,无不亏本。况且从江夏去江西,再赶往京师,路途遥远,运费昂贵,贤侄的建议,岂非太冒险?”

  冯京淡淡一笑,道“叔父不妨一试,运费只管摊进售价中去,将来若亏了本,回来惟京是问。”

  叔父思量再三,终于决定依他建议试一次。不久后回来,特意备了重礼喜气洋洋地去冯京家中道谢“贤侄良策果然奏效。我运了金橘去京中,挂上江西金橘的招牌后,不到两日便被抢购一空。我一打听,原来张美人派人去江西买这果子之事已经传开,京城人都好奇,正想找金橘品尝呢,可巧我的货便运到了。我见买的人多,便把售价调高三四倍,竟然还是供不应求,正应了你那句话,盈利不止一二倍。”

  冯京微笑道“侄儿素日听说,京中之人,无不视宫中取索为一时风尚,越是官家亲近之人,趣味玩好越是容易被人效仿。张美人既得宠,自然一言一行都颇受人关注,她若喜欢什么,宫外人知道了必然会跟风采购,那售价自然没有不涨的,所以侄儿才敢劝叔父做这金橘生意。”

  叔父大赞冯京有见识,且知恩图报,除了礼物外还取出一笔钱相赠。冯京推辞,叔父坚持请他收下,对他说“这钱也不是白给你的。叔叔还指望贤侄能继续出谋划策,与叔叔一起做生意呢。这点钱也算是给你的一笔本金。贤侄读书多,有远见,若花点心思去经商,岂有不发财的?”

  在目前收入微薄,难以养家的情况下,这确实像是个不错的出路。略为考虑之后,冯京接受了叔父的建议,暂时搁下书本,开始与他一起经商。而效果很好,他相当聪明,会分析所得信息,致身商界游刃有余,堪称长袖善舞,未过数月家中财政景况已大为改善。

  于是他请来名医为沅沅诊治,亦不惜花重金为她求药调理,为分散沅沅的注意力,不让她继续沉湎于丧子之痛的记忆里,他亲自教她记账,管理财务。他的这些努力终于开始见效,沅沅身体渐好,也对理财有了兴趣,脸上笑容也越来越多了。

  半年后,当年曾与他把酒言欢的余杭县令任期满,改知鄂州另一县,途经江夏,冯京得讯后前往码头相迎,并设宴为其接风。其间冯京提及往日事,试探着问当初京中来的夫人身份,想必时过境迁,县令亦不再有顾虑,遂坦然相告“那时来的,是天子之妻,本朝,皇后曹氏。”

  皇后?冯京惊讶莫名。脑中一幅幅影像如书页般翻过红绡纱幕后着红素罗大袖衣的新娘引臂拔簪;素颜女子在绀发少年的扶持下上车,端然坐着,帘幕垂下,隔断他目光的探视;径山寺内的夫人莲步轻移,下颌微扬,发髻高挽,脖颈弧线美好,在帷幕上投下的影子如云飘过……那些都是她么,皇后曹氏?

  虽然知道当今皇后姓曹,也隐约听说过皇后是曹彬的孙女,但曹彬儿子有数人,孙女想必亦不少,他万万没料到曾与表哥举行过婚礼的那位曹氏女公子会获选入宫,受册为后。

  “她入宫前曾在径山寺许过愿,因此后来特意去还愿。皇后此行不欲兴师动众,一路扰民,故未列仪仗,只秘密通知沿途地方官接驾护卫。”县令解释说,打量着轻袍缓带的冯京,忽又叹道“当年下官很是羡慕冯兄,笔下诗作隽迈豪放,获赏识,何其幸也!中宫阅冯兄大作后即断言冯兄胸中有丘壑,他日必贵显。冯兄如今虽鲜衣怒马,坐享醇酒玉食,但恕下官直言,商贾毕竟属杂流,若冯兄甘于做一世陶朱公,岂非与中宫判词相去甚远?”

  之前的好心情就此散去。回到家后,冯京郁郁不乐地入书房闷坐片刻,忽然想重寻几本久违的经书来读,但一顾书架,触目所及皆是帐本,翻来翻去,竟怎么也找不到他想看的书。

  此时沅沅闻声而至,臂中还抱着把算盘,微笑问他“你在找什么?”

  “我那几本《大学》、《中庸》呢?”冯京手指书架问。

  沅沅想了想,掉头跑回卧室,须臾,拿了几册皱皱巴巴、满是污痕的书递给他“是这些么?”

  冯京接过,眉头一蹙“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见书架上帐本没地搁了,这些书你又许久不看,就拿去垫箱子底……”沅沅说,见冯京脸色不对,忙又道“地上有些潮,所以变皱了,不过没关系,明天我就拿去晒干压平!”

  冯京重重吸了口气,把书抛在桌上,坐下,漠然道“罢了。我也没说要看。”

  沅沅“哦”了一声,再偷眼观察他,很小心地问“我可以留在这里算帐么?”

  他默然,但最后还是颔首同意。于是沅沅愉快地在他身边坐下,开始劈里啪啦地拨算盘。

  他侧首看着这位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妻子,竟无法觉察到往昔的亲近感,两人并肩而坐,之间却好似隔着千山万水,烛红影里,她唇角的微笑显得空前地遥远而陌生。

  “我心中所想,她大概永世都不会明白。”冯京默默对自己说,这个念头无可抑止地令他觉得悲伤。

  当然他那无形的泪只流向心里,并未形之于色,而沅沅算帐间隙转头看他时也只发现了他的失神。

  “你这样呆呆地看着我做什么?”她笑问。

  他依然凝视着她,问“沅沅,你认识我么?”

  她眨了眨眼,颇为不解,但还是认真作答“当然认得……你就算化成灰,我也能把你认出来。”

  他恻然笑笑,轻轻把她拉到怀中拥着,再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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