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
此前喧闹的世界立即安静下来,李玮垂下手,公主也只是徐徐捂住被打的那一侧脸颊,没有再动,杨氏停止哭骂,旁观的人更是大气也不敢出。
从出生到如今,公主从未领受过任何体罚,就算是她的父亲,大宋至高无上的皇帝,在最恼火的时候,也不过是对她稍加呵斥而已,从不会舍得打她一下。被人批颊这样的事,对她来说,一定想都未曾想过,所以她全然怔住,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表情来应对这奇耻大辱。
须臾,杨氏磔磔的干笑声响起,“好,好儿子……”她边笑边说。
李玮并不因母亲的夸赞而喜悦,起初那一瞬的愤怒退去后,他凝视公主的眼神显得有些惶恐,交织着一些焦虑和忧伤,他嘴唇颤动着,似乎想解释什么,但终于还是没能说出来。
公主苍白着脸,转身面朝我,还如原先那样轻声唤我“怀吉。”
之前那些恶毒的攻击,刺耳的咒骂都无法如这声呼唤一样,令我痛彻心扉。我再也不顾众人眼光,上前一步,拉她入怀,轻抚她背,低声道“没事了……我带你回去……”
我维持着温和的表情,心里却只想放声哭泣,无比愤恨自己的无力,让她陷入如此难堪的境地,代我承受这种空前的折辱和痛苦,而此时我所能做的,只是给她这点微不足道的安慰。
“回哪里?”她很平静地问。
“公主寝阁。”
她抬起头,盯着我眼眸,清晰地表达她的意愿“我要回家。”
“回家?”讶异之下我不敢确定她语意所指。
她颔首,继续点明“我要回宫。”
现在回宫?我蹙眉看了看户外那酽酽夜色,对她道“公主,现在宫城诸门已经关闭。”
“我要回宫。”我的话,她恍若未闻,斩钉截铁地重复道。
就在我们对答时,天际电光一闪,转瞬间已有闷雷滚过,沉沉地开始洒落一层冷雨。
“公主,下雨了,不如待明日天亮再……”我这样劝她。但未及说完,她一手推开了我,转身即朝雨中奔去。
我大惊,立即扯下衣架上一袭外氅,追了出去。在庭中追到她时,她已泣不成声,我拉住她手腕,引她回转身来,错落的电光映亮她素颜,但见其上尽是水痕,分不清哪些是雨,哪些是泪。
“带我出去!”她紧抓住我一双手臂,浴着夜雨幽风,凄声对我道,“怀吉,我要出去,我要回家,我不想被困在这里!”
她在我面前痛哭,悲伤得像看不到明天。而这个“困”字,是一个隐秘的咒语,在我多年的宫廷生涯里,常听人提起,此刻公主以如此绝望的神情说出,越发激起了我心底一波悸动。
我残存的理智承受不起她泪滴的重量。宫规是什么?律法又如何?刹那间这一切都显得无足轻重了,我可以将它们与我的生命一起抛诸脑后,只要能给她一点呼吸的空间。
“好,公主,我们回宫。”我对她说,展开外氅,披在她身上,尽量把她裹得严严实实,然后搂住她肩,让她隐于我庇护之下,为她蔽去一半风雨,就这样带着她匆匆赶往宫车停泊处。
当我们的宫车驶出宅门后,李玮冒雨踉踉跄跄地追来。
“公主,公主……”他奔跑着,朝车行的方向伸出手,失魂落魄地连声呼唤。
他是害怕了,想劝止公主入宫么?我回首看,犹豫之下放缓了车速。
“快走!”公主哭着催促,不肯对李玮稍加顾眄,一双泪眼也没有弱化倔强的神情,“再多留一瞬,我会死在这里!”
我旋即挥鞭,让犊车拉开了与李玮的距离。他眼见难以追上,两膝一软,跪倒在积水的地上,竟也像一个孩子般嚎啕痛哭。
“为什么会成这样?”他望着车轮激起的两卷水花失声泣道,“我尽力了,为什么你却不肯略看一眼?”
西华门前,我向守门的禁卫说明她的身份“兖国公主。”
他们惊讶不已,不敢相信这个狂扣宫门的“疯妇”会是那位著名的皇帝的爱女,犹疑的眼光睃巡于我们脸上,最终发话让我们在此等候,再回到城门下,扬声向城楼上的监门使臣讲述了此间情况。
监门使臣是内侍省中官,远远地仔细端详我们片刻,终于确定我所言不虚,在楼上施礼向公主告罪,随即迅速进入宫城内,向今上报讯。
数刻之后,我看到了一个此生从未见过的奇异景象——宫门夜开。
金钉朱漆的皇城宫门沉重而徐缓地自内开启,在大门内外拉出几朵交错变幻的扇形光影,门前禁卫高举火炬分列两行,门后内臣手提宫灯,所有人都屏息静气,令门轴发出的嘎嘎声格外清晰。
宫门大开后,公主缓步入内。这是第一次,公主踏着火光灯影出入宫城。
门后捧着一排镀金铜钥匙的监门使臣立即率众向公主躬身行礼,那些匆忙赶来的内臣仿佛尚在梦中,行礼的节奏并不整齐——以如此简易仓促的形式迎公主中夜入宫,对他们来说,也是第一次。
选择西华门,是因为这是离禁中最近的宫门。但要抵达今上所在的福宁殿尚有几道宫门与殿阁要经过平拱门、皇仪门、垂拱门、垂拱殿……所有宫门前都立着这样一个匆忙赶来开门的监门使臣,看见非时入宫,且没有鱼符,没有墨敕的公主,他们都难以把面上的惊诧神色掩饰得不露痕迹。
公主并不理睬他们,扬首快步穿过一道道宫门。而我们经过后,那些宫门又迅速在我们身后关闭,传来哗啦啦上锁的声音。这略显惊惶的声音令我忽然想起幼年初入宫时所受的教育监门使臣若不依式律放人出入,轻者徒流,重者处绞……
当公主步入福宁殿时,今夜已云收雨歇,但我却毫不乐观地预感到,这禁门通往的可能是个风雷交加的雨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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