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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包好了八色礼,颐清本想叫彩云去二门上备车,谁知彩云去了又折回来,“刚出门就看廊子下等着小厮,说是宋家派人来传话,早就已经备了车,就停在西苑门了。”
西苑门本就离流水音不远,走过去也不过百余步,走到门口果然见到停着一辆半旧的黑色官家小轿车,颐清一愣,却见那车上竟是绍文下来,对她笑道,“我来得正是时候。”颐清有些不好意思,“何必要来接,家里也是有车的。”绍文道,“今儿左右无事,出门得早了些,倒来得正巧,若是来迟一步,你便走了,我上哪里接人去。”说着,他已是拉开了车门,对她伸手笑道,“请。”
颐清上了车,只见绍文也未带人,不由好奇道,“你会开车?”
“那是自然,”绍文熟练地将车驶出院子,“光绪三十一年,我考取了官费到东瀛,第一件事便是学会了驾驶车辆,后来又学驾驶机船,也就是那时候我认识了令兄。”颐清一愕,随即了然,瞧他眼光便亲切许多,说道,“我哥哥也曾考过官费,但只出洋了一年,便被爹爹催着回来了。”绍文与她兄长熟识,点头道,“是的,出洋多有风险。你父亲有万贯家业需要你兄长继承,当时不得不回。”绍文原是宋元卿长兄之子,那会儿还没有过继一事,他既不是相府公子,自然也无如今的风光。想来他那时立志考官费,学机船驾驶,也是自有一番志向的。颐清略一想,便也明白了他的处境,顿时有些感慨,低声道,“也不是惧怕风险,只是我爹爹那时病重了……”
绍文怎会不知道其中根源,见她面色微黯,便岔开道,“就是在东瀛时,你兄长带我认识了不少浙省人。”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比如那位手帕交的父亲。”颐清笑道,“陈家与我家也不是很远的亲戚,原来时常走动的,他是我表舅舅。”绍文笑道,“你竟然叫他表舅舅?我与他们平辈论交,你可矮了一辈了,也不用叫大少了,喊我一声舅舅来听听。”颐清脸一红,啐道,“要是喊你舅舅,你妹子以后还怎么过门?”绍文不以为意,“各论各的,不打紧。”颐清连连摇头,“不行不行。”绍文有意捉弄她,“陈家小姐也当我长辈的,回头你见了她,准见她叫我世叔。”颐清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是拿自己打趣,嗔怪道,“你诳人。”
车过了中华门,绍文又说道,“你瞧那门楼子,还有个有趣的故事呢。”颐清顺着他的手望去,却不解其意,“这能有什么故事?”
“这门楼子上原有块匾,叫作大清门。辛亥后,不能再叫大清门了,可工匠们瞧着这块石料太好,舍不得弃了,便有人出了个主意,要拿下来翻一面刻了字再悬上去。”颐清思忖道,“这倒是省力,就是总觉得这里头寓意不太好。”绍文笑道,“谁知道那匾取下来,另一面却是有字的,你道写的是什么?”颐清脱口道,“难不成还能是大明门?”
“真被你说中了,”绍文大笑起来,“你说说,为了图省事,咱们倒和三百年前的人想到一处去了。”颐清却问道,“那这块石匾后来咋办?”
“也只能扔了,另寻一块合适的,重新刻上。”绍文不以为意,却见颐清呆呆地瞧着窗外的中华门出神,不由问道,“怎了?”
“三百年前满人入关,汉人总是不服气的。”颐清脱口道,“我们老家那里至今还有人建祠堂拜祖宗,老人家说祠堂里供着的就是一位反清复明的大英雄,叫作何求老人的。”
“何求老人,那就是吕留良了,他是极有气节的,总号明之遗民,”绍文心念一动,又道,“你是说三百年前那些工匠并不只是爱惜石料,而是心里存了反清复明的想法,想着有朝一日要复辟大明江山?”
颐清随口道,“古人故矣,谁知道呢。”绍文想了想,说道,“这掌故还是我前几日听大总统说的,当时原当笑谈的,倒没深想。如今想想,第一个提出要在石匾背后刻字的是王世珍,他这人迂腐得紧,安知没有存了别的心思。”颐清忙道,“王大人是从练兵时便跟着爸爸的,该没有异心。听家里说,如今王大人最得宠的小妾,还是父亲送的。”绍文面上笑意微敛,却不肯再深谈,打了个岔过去。颐清与他说笑得高兴,也不如刚上车时那样局促,又问道,“对了,你刚才提起月仙,她父亲如今可有下落了。”
绍文含混道,“据说又去日本了,也没人知道下落。”月仙的父亲在上海本被推举为沪军都督,但因他与方慰亭素来不合,两年前被解了职务,她父亲竟率人去攻打江南制造局,被下令缉拿,如今下落不明。好在月仙的伯父在官场上颇能左右逢源,庇护着一大家人不受牵连。颐清叹了口气,望着窗外半晌不言语。
瞧她脸色不好看,知她心里挂念,绍文道,“你家里也好些了?若用得着我,过几日我告个春假,再往杭州跑一趟去。”颐清忙道,“不用了,家里现在都好着呢。”绍文笑道,“承干兄许是去年犯太岁了,今年不知道正月里有没有多放点炮仗,把晦气都驱走。”
不多时到了煤市街的致美楼,这是间老字号了,打从同治时京里流行江南菜,致美楼便名盛一时,酒楼就临着街口,簇新的一溜六间门面,下头是朱楹青阶,门额上换了块洒金新匾,见颐清抬头去看匾,绍文解释道,“京里有句话,叫作有匾皆书垿,无腔不学谭,京里的铺子都是王垿的字儿。”颐清想想也觉好笑,“怪不得前几日去瑞蚨祥,见那匾也落着这款儿。”
楼上都是红松木雅间,用玻璃隔栅间开,最东头是打通了的两间,专用做包席,绍文送了颐清进去,只见桐木油地板擦的净光,陈家女眷皆列席中,此外还有位黎家三奶奶也是浙省人,与陈家沾着亲,亦在座中。
颐清先向陈老夫人问了安,又将备好的各色礼品送上。陈家二太太先开口道,“原该请你到家坐坐的,只是一时半会儿房子还没租下来,如今住在远方亲戚处,倒不方便请你上门去。”颐清忙道,“二舅母说哪里的话,原是我早就应该来接你们的。”陈老夫人与颐清的外祖母是亲姊妹,两家人见面分外亲进。
陈老夫人携了颐清的手不住地擦泪,“我那没福气的外甥女儿,要是瞧见你如今出落得这样大了,该多高兴。”颐清想起亡母,亦是伤感,忍泪道,“母亲去泉下与外祖母相聚,也是欢喜的。”陈老夫人擦了泪,点头道,“这倒是的。”她搂了颐清坐在身边,另一旁坐着的两位中年妇人便是陈家大太太和二太太,与她相对而坐的,便是颐清闺中的好友月仙。
此时人多,月仙隔着桌子探头唤她,“清姊。”她母亲忙道,“要叫三奶奶。”颐清笑道,“别见外啦,都是自家姐妹,便和从前一样。”月仙比几年前见又大了些,脱去了稚气,显得更俏丽了,只见她身着一件红色洋装,头发烫做了时髦的样式,嚷着和母亲换了坐,定要挨着颐清坐下。月仙母亲没法子,对颐清道,“这丫头还是如从前一般,便爱缠着你。”颐清抿嘴笑道,“还是小时候的脾性。”
月仙母亲叹气道,“这次北上前,还见了你家里人。你哥哥嫂子正收拾东西,要从杭州你嫂子家搬回南浔祖宅去。”颐清听到这个消息,心里顿时安定下来,心知必是那五十万银票起了作用,想来家里的田地也该赎回来了,不由脸上也露出了笑意。月仙却说道,“南浔有什么好的,哪有在杭州住着舒服。”
月仙母亲责怪道,“你懂什么,那是自己家里,住着也自在些。”颐清笑道,“月仙还小,无忧无虑的。”月仙母亲只摇头道,“也不小了,过了年就十八了,要是论过去早该说婆家了。”一说这个话题月仙便撅起嘴,显然是极不乐意的。
颐清忙道,“十八也还是孩子,和我家里的小姑一般大。”月仙母亲忙道,“方家的小姐也属猴?”颐清点点头,“正是。”月仙母亲又问道,“那她可说了人家?”颐清一怔,“好像还没有。”
月仙母亲感叹道,“如今真是不如过去了,拖到十七八还不定亲,以后可怎么得了。”月仙却恼了,“娘,你又说这个。”颐清忙解释道,“现在京里的女孩儿都上女学堂,不像原来那样着急。”月仙母亲直摇头,“那怎么行,女孩上什么学堂去,生生都耽误了大事。还是你爹娘好筹谋,早早给你定了亲事,不然哪有这样的好姻缘。”颐清面色微有些尴尬,可月仙母亲却未察觉,只拉着她又问道,“方家可还有未婚配的少爷么?”颐清老实道,“今年家里的六少和宋二小姐刚订了亲,再后面就是七少和八少了,可他们都还小,一个十岁,一个才八岁。”月仙母亲唏嘘道,“那也太小了些。”
瞧着她说的不成话,陈老夫人也皱眉,“老大家的,今儿是家宴,不说这个。”月仙觉得没脸,扭过头去不肯瞧她母亲。陈家二太太也笑着圆场,“不急不急,她淑英妹妹也还没定人家呢。”月仙母亲急道,“那怎么能一样,淑英才十六,咱们月仙可都已经十七了。”月仙涨红了脸,便要哭出来,颐清赶忙拉了她站起来,“外头的表兄弟们都还没见,快带我去见见吧。”
两人出了屋子,月仙再也忍不住了,泪水簌簌直落,“我娘就是这样,天天念着我的婚事,真跟失心疯了一样,家里谁不笑话她。”颐清瞧她哭得可怜,便拿帕子替她擦泪,“你娘也是为了你好。”
“自从爹出了事,她就这样,”月仙垂头饮泣道,“她巴不得我早点嫁出去才好,她总说怕叔叔婶婶将来容不得我们娘俩,会赶我们走。”颐清一怔,“二舅舅不是这样的人。”月仙越说越是心酸,“叔叔的官越做越大,婶婶也不如从前那样好亲近了。”月仙的父亲到底是犯了事的,叔父又要做官,如何能不避讳,容她们母女住下已是不容易了,颐清也知人情冷暖,不由叹了口气,“你如今有什么打算?”
“我想进学堂去读书,听说贝满女中也要设女大,我也想去考考。”颐清有些犹豫,“你母亲肯么?”月仙很坚决,“她要是不肯,我就离家。”
她话音刚落,却听身后有人叫了声好。两人转过头去,只见一个青年男子站在身后,目中都是赞许之意。月仙不客气道,“你这人怎在这里偷听人说话?”那男子道,“我光明正大站在这里,怎么算是偷听。”颐清却瞧着他有些面熟,迟疑道,“先生是?”那男子拱手道,“在下陈景筼,年前六少订婚时去过府上,三奶奶可还记得。”颐清点点头,隐约记得是见过的,“陈先生好。”
陈景筼望着月仙道,“我听到姑娘有这样大的志气,十分钦佩。只是贝满女大还在筹备之中,一时半会也不能开课,姑娘要是有意,我荐你去金陵女大如何?”
月仙双眼一亮,“果真?”但她随即便垂头道,“不成了,今年金陵女大已经招考完了,整个杭州也就只考上了三人,我错过了考试,哪还来得及。”陈景筼点点头,“我与德本康夫人有旧识,兴许能卖我薄面,准你补考。”月仙喜得要跳了起来,一把拽住陈景筼的衣袖,“陈先生,一言为定。”颐清忙劝阻道,“陈先生,你劝劝她,这么大的事不可任性,她家里人都在京里,哪能独自一人往金陵去。”
陈景筼却道,“如今女子独立已经不是稀罕事了,从前府里有位吴小姐也在金陵女大,三奶奶难道不认识她吗?”月仙双目一亮,“就是啊,清姊姊,我已经十七了,哪里还是小孩子了。”颐清大是头痛,这两个人都很有些呆气,想不到聊的倒是投机,竟然自说自话的要定下此事了。
正在发急,只听背后有人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只见是绍文走了过来,他瞥了瞥一旁聊得投机的二陈,目光自然地落在了颐清身上,“可是出了什么事。”颐清忙道,“月仙才到京里,又想去考金陵女大,这要是被陈老夫人知道了,只怕难交待。”
绍文瞥了瞥月仙,说道,“如今刚到京里,不如先安稳住下来,好好复习一年,把家里人说通了,明年再考也不迟。”颐清忙道,“正是,宋大少这法子更妥帖呢,月仙,可别任性。”月仙跺足道,“明年谁知道是个什么状况,说不定我母亲急着要把我嫁人了。”颐清又好气又好笑,“那你总不能不和你母亲和祖母说一句,今儿就要跑了吧。”月仙咬着唇不说话,可心里分明就是在盘算着的。绍文看了看颐清,又道,“我听说三奶奶府上的四小姐是在贝满女学念书的,不如陈姑娘也去贝满女学先读一年,明年再考,岂不妥帖?”他这是一招缓兵之计,但陈景筼和月仙听了这话也觉得有理,陈景筼说道,“贝满女学也不错,我也可以推荐你去。”也是奇了,月仙对初次相识的陈景筼极是信任,听他也这么说,这才点了头,又问道,“陈先生,你同我讲讲,京里的女学堂要考教些什么,我也好有个准备。”说着,她又瞪了颐清一眼,“清姊,你莫去我母亲那里告小状,不让你听。”两人走开几步,便去楼梯的转角处商量起来。
颐清虽然无奈,到底长舒了一口气,低声道,“还好你打了圆场,不然这丫头真被撺掇去了金陵,那她家里可要急坏了。”
“景筼也是一番好意,就是乍然出这个主意,只怕要吓坏她家里人,”绍文望着月仙和景筼的身影,目中透出几分幽深,“其实如今京里也不太平了,去金陵未必是坏事。”颐清叹气道,“若她真去了,只怕她母亲要疯。”绍文不动声色的挪开半步,嗤了一声,“如今都是自顾不暇,还考虑那么多做什么。”他顿了顿,又打量着颐清道,“便说你自己,也比她大不了许多,怎整日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这心境倒比你的年纪老了十岁。”颐清脸微红,“自小就要好的姊妹,怎能不为她多考虑几分。”
“你可为自己打算过?”绍文瞧她脸色变了,便低声说道,“要我说去读金陵女大也没什么不好的,挣脱了旧笼子,许就脱出生天了。”颐清脸色由红转白,半晌不语,忽听得靴声橐橐,接着便见绍文一个站立不稳,险些从楼梯上栽了下去,颐清忙拉住他,刚唤了句,“大少。”忽得便被人一把扯住了腕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颐清抬头一瞧,却见徵端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他双目发赤,双颊驼红,靠近了便有一身酒气,显然没少喝酒,此时斜睨着二人,目光中却透出几分不肯善罢甘休的意味。绍文踉跄几步站定,忙道,“六少休要误会。”徵端掏出枪来,玩似的在手指上转了两圈,“你算个什么东西,与我说误会,也配?”颐清尖叫道,“你做什么,快放下。”绍文眸光微凝,目中火光一闪,却没有求饶的意思。
到底动静太大,惊动了一旁的人,陈景筼和月仙匆匆跑了过来,陈景筼忙夺了枪,又扶起了绍文,“今儿润田兄谋了个新差事,设宴请我们几个,六少被灌多了几杯,还请世兄海涵。”月仙吓得煞白了脸,赶忙扶住颐清,“好端端的,这是怎么回事。”颐清擦了擦汗,“我不碍事。”又望向绍文,忧心道,“大少,你没事吧。”绍文面色由白转青,但风度还是有的,便说道,“我先回衙门里去了。”又转头对颐清道,“等会儿我让人叫车送你回去。”颐清哪里敢应,偷偷瞧了一眼,只见六少铁青着脸,脸色愈发难看了。
月仙许是被这场面吓着了,便想带颐清开溜,忙道,“祖母还在等我们呢。”谁知徵端忽然握住了颐清的手腕,“允你走了吗?”当着娘家人在,颐清脸上哪还挂得住,“六少这是什么意思?”
徵端额角上青筋不易觉察地抽搐了一下,“没得在外丢人现眼,还不快回去。”说罢不由分说地拽住了颐清,拉着她便往楼下走,颐清踉踉跄跄被拽了下去。月仙还想去拉,陈景筼直摇头,“六少的脾气你还没领教过,谁也拦不住的。”月仙眼珠骨碌碌一转,张口结舌道,“这怎么说的,总统府的规矩也太大了,还不许少奶奶出来吃顿饭了?”陈景筼摇摇头,心知这里面只怕有内情,也不好与她细说,只道,“罢了,休管他家的事,你快回去吧,先替她向你祖母告个假吧。”
颐清被连拖再拽的拉到了车上,早在车内等候的徐远生吃了一惊,忙道,“六少,这是怎么回事。”
“别废话。”徵端没好气道。颐清气得脸色通红,拼命挣脱开他的手,就要拉门下车。偏偏徵端不肯松手,颐清气极道,“你做什么,快松手。”“我偏不松。”徵端凑到她颈边,一股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颐清赶忙转过头去,徵端却把她紧紧揽住,哪里挣脱得开。颐清想到前面开车的徐远生,更觉如坐针毡,忙推着他低声道,“你松开,有话好说。”
“我松手,你便要跑了。”徵端将她箍住了,微闭着眼心满意足道,“现在这样就很好。”颐清又羞又气,哪里推得开他,又听到微微的鼾声轻响,她一怔,转头却见他双眼都闭上了,竟是倚着自己沉沉地睡着了。
“三奶奶担待些,”徐远生苦笑道,“今儿六少实在是被灌得多了。三奶奶莫恼,前面六国饭店有间六少的屋子,把他送过去醒醒酒便是了。”
颐清无可奈何,只得道,“有劳徐副官了。”一路无话,好不容易到了六国饭店,徐远生开了车门,去扶着徵端下车,谁知徵端虽睡着了,却拽着颐清不肯松手,徐远生无奈道,“要不还请三奶奶一起扶六少上去?”颐清还有什么办法,两人一起架着徵端从饭店后的小楼梯上了四楼,徐远生熟门熟路推开了房间,一进门颐清便愣住了,这正是自己六年前初次到京时住过的那间。
徐远生见她神情,还以为她不习惯,忙道,“这屋子是六少常年包下的,没人过来,十分清净。”颐清点点头,与他一起扶了六少到床上歇下,自始至终,徵端虽不睁眼,可一只手牢牢地钳住颐清的手腕,却始终不肯松开。颐清只得将就坐在一旁,脸早就通红的如熟虾一般,徐远生极妥帖的一个人,将徵端服侍得井井有条,也不抬头看颐清半眼,只说道,“六少喝醉了酒力气最大,若他不撒手,谁也掰不动,三奶奶多担待些。”颐清心中大急,忙问道,“他什么时候能醒来?”徐远生道,“也就多半个时辰吧,三奶奶多担待些。属下就在门外等候,有什么事三奶奶一摁墙上的电铃便是了。”
颐清无可奈何,心道这是什么怪毛病,若他不撒手,难道真陪着等到酒醒?那要等到什么光景。如今大太太持家极严,每日酉时要三姨太下钥,若过了时辰不回去,更不免要生风波。
可偏生再多的道理也难与一个喝醉的人理,木质的雕花门上包了铜边,门阖上的一瞬发出沉重的声响,颐清只觉自己的心也随着被撞了一下。既然无法可施,也只能等着醒来,无事的时候,颐清不由去瞧他,却见他睡得极香沉,一双眼闭着,反将硬朗的轮廓显出几分柔和来。瞧着眼前的人,她一时也不知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勾勾绊绊,牵牵连连,兜了一个大圈,却又扯到了一起。
为了她家里的事,宋绍文也没少出力帮忙,她固然是感激不尽的,心里也是坦坦荡荡,见面总离不了一个谢字,再多的恩还有兄长可以去偿还。可面前的这个人,她受过他的大恩,但还有她承受不住的情谊,又有什么可以报答呢?她抬起没有被箍住的那只手,虚虚的伸指去描摹他的眉眼轮廓。却觉得他的眉毛好像皱了一下,她慌得忙缩手,又看了一会儿,才觉得是自己多心。
只见外面日头渐渐偏西,她心里愈发焦急了起来,正在没做什么指望的时候,堪堪觉得手腕上一松,她转过头去,却是徵端醒了,一双剑目直直的望着自己,神色却看不清虚实。不知为何,颐清反倒有些慌了,站起身来,微有些局促道,“你醒了?”徵端不置可否的唔了一声,探手打开了小方几上的茄里克,取出一支细长的烟点了,吸上一口,吐出细密的烟。
颐清实在忍不住了,“这时候回去,许是还来的及……”一句话还没说完,徵端将一口烟徐徐吐了出来,“急什么,我有话问你。”颐清局促的将手交握在一处,这情形瞧在徵端眼里,倒让他觉得好笑,“我说的话你都做耳旁风了?”颐清脸一红,刚想为自己分辨,只听他忽然道,“那日我一直想问你,你心里到底有我没有。”颐清忙垂下头去,“如今还说这些做什么。”
徵端坐直了身子,双眸也睁大了,一时间好像是换了个人,“那就是有了?”颐清哪里肯应,慌忙摇头。
“难道一点也没有?”徵端面上带了点怒容。颐清吓了一跳,赶忙又轻轻摇头,想想觉得不妥,就定住了不敢再摇。她心里总有些发慌的,心知自己没有冲他发脾气的本钱,怯怯地叫了声“六少”,想到欠他让朝奉送来的巨额银票,心里更是又羞又愧,也寻不出什么说辞,她偏过头去不作声,可慢慢地,两行清泪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见她这般模样,徵端到底心软了,放缓了声气,“罢了罢了,别哭了,我又没说什么,你哭哭啼啼做什么。”瞧她哭得更厉害了,他只得放缓了声气哄她,“你肚子饿不饿?”颐清只摇头。徵端摁了铃,让徐远生进来,“送两碗鸡丝面来。”颐清不知何时偷偷擦去了眼泪,站起身来徐远生道,“徐副官,六少既然醒了,还烦请您叫辆车子送我回去。”
徵端道,“先吃了面再说。”颐清不敢违逆,怕他又要动气,只得坐了下来。不多时徐远生亲自端了两碗鸡丝银面上来,面煮的火候正好,根根细软分明,卷曲盘在一起好似银丝一般,盛在碗中煞是爱人。徵端也不与她推让,取了一碗埋头便吃了起来,颐清也只好拿了双筷子,慢慢卷了面条放进口中。一碗面吃的食不甘味,好不容易瞧见徵端吃完了,颐清忙推碗,“我也饱了。”
徐远生瞄了瞄徵端的脸色,刚想说什么,却见颐清站起了身,“那我自己回去。”许是看到徵端点了头,徐远生忙不迭地接过颐清的手包,陪笑道,“天色不早了,还是卑职送您回去。”
颐清急匆匆回了家,进门还不到五点钟,她心里松了口气,这会儿还没到去大圆镜中问安的钟点,她先回了屋里准备换身衣服,谁知找来找去,却发现丢了簪发的珠花,庞妈从旁问道,“今儿您上哪儿去吃席了?可是掉在席上了?”颐清想想也是,便让人回去致美楼找找。
等了约一个钟头,去的人还不回来,不想大奶奶和四奶奶倒一起来了,四奶奶进门便说道,“听说三嫂今儿出门访亲去了,还怕没回来,大嫂嫂说您一早就出门去了,这会儿准回了,过来一瞧可不是正巧。”颐清招呼道,“原是刚进门,正准备去太太那儿呢。”
四奶奶道,“太太今儿刚上香回来,晚饭用素斋。”正说话间,派去致美斋的人却回来了,回话道,“小的楼上楼下都找过了,都没见到奶奶丢的珠花。”四奶奶笑了起来道,“好你个三嫂,竟是个夯雀儿,怎的次次出门都落东西,丢的是哪支珠花?”颐清勉强笑笑,一抬头,瞧见大奶奶和四奶奶头上都戴着太太赏的珠花,便住了口,含糊道,“不值什么的,戴旧了的一支。”
三人走到廊子底下,便听到里面传出笑声,隐约是大太太的声气道,“点了《独占花魁》没有,如今有个冒尖的坤伶,叫作小喜奎的,今儿也叫了来吧。”六姨太头一个便不乐意了,“黄毛没长齐的一个丫头,也能与谭叫天杨小楼同台?叫她作甚。”九姨太插话道,“六姐姐这就不知道了,如今这小喜奎在三庆园里拔着尖呢,可不比其他人风头差了。”这喜奎是最近五少十分迷恋的一个坤旦,六姨太也隐约听到点风声,听说今儿人也来了,哪有不着急的。
许是见着三位少奶奶进来了,厅里的几个人都住了口,大奶奶领头进去,便笑道,“在外面就听着热闹,在说什么高兴事呢?”五姨太侧头笑道,“还是大姑奶奶有心了,今儿个要请班子来纯一斋唱堂会,有谭叫天唱《空城计》,杨小楼演《铁笼山》。”大奶奶一怔,回头一瞧德蘅倒不在这儿,九姨太见状笑了起来,悄声道,“大姑奶奶有了好消息,但这是头一胎,不好出来走动,不满三个月,还在家里养胎呢,先叫班子回娘家喜庆喜庆。”众人都欢喜起来,德蘅出嫁了这么些年,这还是头一胎。
“大伙儿都沾沾大丫头的喜气,”大太太半眯着眼,“四丫头正写单子呢,她们都点了,你们也来点几出。”
大奶奶凑过去看,只见已写了《洪阳洞》、《水帘洞》,便笑道,“我点一出《花田错》。”又让四奶奶和颐清点,四奶奶摆手道,“我不会点,三嫂替我点了吧。”颐清便点了一折《醉酒》和《探亲》。
六姨太一瞥眼,看到德雅还是写了那折《独占花魁》,便有些发急,刚想张口,九姨太瞥了眼大太太,低声道,“人都叫了,如今也都是京里有头有脸的名角,不好说不叫来了的话。”
吃过了晚饭,眼见着众人都往纯一斋去了,颐清心里存了事,找了个借口要回去换身衣裳,刚走了一半,迎头撞上了德雅,只见她奇道,“这是怎么说的,您怎么往这条道上走?”颐清道,“我觉得有些冷,想着看戏那边挨着海子,只怕更冷,想回去取件夹袄。”德雅叹了口气,“这种事吩咐下人去做就是,何必您巴巴的跑一趟?”颐清道,“也没有几步路,全当是走动走动,也好消食。”
“您便是性子太好了,”德雅瞥了她一眼,目中有些忧色,“怎么刚在里头听四嫂说,您今儿出门把太太赏的珠花丢了?”颐清脚一崴,险些跌倒,倒是德雅扶住了她,“唬我一跳,您慢些。”
颐清有些心急,“她说这个做什么?”德雅撇了撇嘴,“谁知道呢,还不是裹乱吗。大嫂本想拦着不让她说,她倒跟放炮仗似的,这事是真的?太太知道了定然是不高兴的,您得早跟太太解释一声。”颐清也没法为自己辩解,摇头道,“我今儿去致美斋见娘家的亲戚了,确实丢了太太赏的那支珠花。”
瞧着她神情凄惶可怜,德雅握着她的手道,“好三嫂,你就是性子太好了。既是真的,这事倒也不急了。您再叫人找找去,要是真找不着了,等会儿悄悄在太太身边告个罪就是了。太太是个明事理的人,想来也不会责怪的。”颐清默了默,半晌方道,“我头痛得紧,今晚不过去了,你替我告个假吧。”瞧她面色确实不好,德雅握了握她的手,温言道,“那好的,你早些回去歇着,可别再着了凉。”
颐清心里存了事,这珠花不找到,始终是一块心病。要知道这支珠花是前几日太太刚赏的,几个少奶奶每人都赏了一支,这东西若是落在什么人手里,便更说不清了。她心里有七八分的盘算,心知这珠花十之八九是落在六国饭店了,便想偷偷去寻回了就是了。
还是循着老路,六国饭店后头有一扇雕花木门,推开进去是一个盘旋的楼梯,这是她走过一遭的,倒也记得清楚。她循着原路到了楼上,徐远生却没等在门口了,颐清一怔,本想托徐远生进去取的,这下倒是有些不好办了。房门没有关严,里面却瞧不见光,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形。颐清站在门口想了一瞬,咬咬牙还是推开了门。 步虚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