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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正说的高兴,又见两人进门来,前头一人身量颇高,一身青布衫,带着一副金丝框的眼镜,却是徵端的知交好友陈景筼。只见他进了门便向徵端招呼,“六少,今日要向你介绍一位好朋友。”说着,便指了指他身边的一个男子,“这位是曹先生,是我从前在京师法律学堂是同年,一别几年,这次回来才又聚上。”又对那男子道,“润田,这是我同你提起过的六少了。”
要说这位曹润田大律师在京师可算是个名人,可惜徵端刚回来,还不知道他的事迹。只见这位曹律师身材不高,生得一张圆脸,短下巴,额头却很宽,头发梳得极光亮,眉间一颗浓痣,瞧着颇是精神,徵端一点头,伸手寒暄道,“幸会了。”曹润田站了起来,颇是激动地双手与他重重地握了握,“久仰六少威名,今日一见,果真是不同凡响。”说着,他又从怀中摸出一张名刺郑重地递了过去,徵端顺手接过,略看了一眼,只见这名刺倒是旧式的,三寸见方一张红纸,上面浓墨写着“曹润田三个字,右下小字书着“寓前门内西城根化石桥东首路北”,曹润田道,“我初回京里,如今借居在陈兄府上,十分叨扰。”陈景筼一笑道,“客气什么,你便当做自己家住着就是了。”
“如今京城里谁不知道曹大律师的名头?”唐穆崧插话道,“就拿您前阵子办的那个大官司,日日都在报上见着的,如今可怎么着了呀?”
在座众人都心领神会地笑了起来,唐穆崧说的那桩大官司,乃是从前宫里的一位老公公置了外宅,还从青楼里赎身了一个妓女,娶做妻室,谁料如今换天了,这妓女竟登报要和那公公离婚,这官司打得如火如荼,那妓女聘请的大律师正是曹润田。
尤之驰头一个笑出声来,“这桩官司我也听说过,那张公公可是花了三百两银子为那妓女赎身的,想不到这妓女竟然恩将仇报,真是婊子无情呀。”
曹润田脸不变色,淡淡道,“一个太监竟还娶妻,这是十分不人道的,诸公想想,太监既不能人事,换作是诸位,谁家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太监为妻?至于那太监娶妻后,只能变本加厉虐待那女子,法庭有女警验过,可怜这女子身上伤痕累累,无一块好肉。这样的人身虐待也与共和精神是违背的。”
“这话说得在理,”陈景筼忍不住插口道,“人身不得为所有权的目的物,前清也有禁令,何况是如今的共和社会?”唐穆崧顺着话头说道,“所以现在京师也设了济良所,若是愿意从良的,只要与警区递封信,便可直接到济良所去。”陈景筼连连点头,“这是桩功德无量的好事。”
尤之驰是旗人,与那张太监却是故旧,不忿道,“那三百两赎身银怎么说?欠账还钱,天经地义,总不能赖了不认吧?”
“至于赎身一事,”曹润田顿了顿,慢慢说道,“那三百两赎身银与其说是妓女欠下的,不如说是张公公出的聘礼,男女婚嫁,既然和离,聘礼便没有退还一说。”尤之驰连连冷笑,“哪有这个道理。”
陆云白在大理院里办差,又与双方都是熟识,便打了个圆场,“新律和旧俗总有不同,这桩案子在院里也是议了好久。再说润田兄也不容易,这样名头响亮的一号律师,在京里还没个落脚的去处。”五贝勒哈哈一笑,打岔道,“陈景筼多小气个人,要是不肯留你,就上我家去。有曹大律师的名头在,我阿玛准不敢找我。”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为了五贝勒改名的事,老庆王气的要揍他,可他整日里满大街乱逛,哪里找得着人。徵端暗暗好笑,听家里人说起过,老庆王年轻时也是这样的脾气,京里人人都知,老庆王每日不在赴宴,便在赴宴的途中。老庆王生来就是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天下谁还能富贵得过他?可他两眼里只有钱,传说当年老太后要裁撤军机处,方慰亭就是对老庆王使了五十万两银子,疏通门路,才坐到内阁总理大臣的位置。一转眼江山易主,老庆王父子依旧乐哉乐哉,十分逍遥。
一时聊得兴起,尤之驰又说干喝酒没兴致,要叫几个清倌进来,又斜睨着曹润田道,“有曹大律师在这,咱们可不敢乱喊姑娘,回头出了条子便要叫我们吃官司。”曹润田心中有气,便站起身来,喊了声告辞便去了,陈景筼忙追了出去。
过了半晌,陈景筼独自回来了,瞧神情便知没追回来,徵端笑道,“你这位朋友气性真大。”陈景筼直摇头,“他就是这么个性子,别与他计较。”
说话间,尤之驰已经叫了几个清倌进来,一人一个身边坐定。徵端身边也坐了个女孩儿,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瓜子脸,皮肤甚白,着一身洒金丁香花的袄子。尤之弛起哄道,“六少,你识得她不,这是柳花姑娘,该叫一声五嫂嫂的。”徵端素知自己的五哥是个风月场里的老手,结婚才几年,便往家里拉了四房姨太太,父亲恨得拿皮鞭抽他,五哥却是改不了这性子。听尤之弛话里的意思,只怕和老五有点渊源的。此刻仔细一端详,这女子相貌有些眼熟,徵端心里有了数,如何肯攀认,便没有接话茬。
柳花行事很爽利,她站起身来对着众人一笑,“各位爷请好,这杯是柳花带着姊妹们孝敬的。”说着一抬手便饮了。陆云白连连拍掌,“你就将身边这位爷陪好,日后管有你的好日子过。”柳花抿嘴一笑,落落大方道,“瞧爷这话说得,难道其他几位爷就不能管我的好日子过了?”五贝勒大笑起来,指点着她道,“这个妮子有趣。”
众人说笑了一阵,却听尤之驰训斥起了身旁的女孩,“你哭丧着脸做什么,爷是没花钱吗?连个笑脸都见不着。”徵端留神看过去,只见他身边坐了个年纪小些的女孩,约莫十五六,被尤之驰训斥了几句,薄薄的面皮发红,接着这红便慢慢泛到眼睛里了,一双眸子乌亮亮的,透出一种悲苦的神气。尤之驰最厌女人哭哭啼啼,骂道,“要号丧外面号去。”瞧这情状,柳花忙道,“我和杨花妹子换个座,她是个文静的性子,正巧怕六少嫌我聒噪呢。”说着起身便换了座,柳花行事爽朗大气,很快便和尤之驰喝酒划拳起来,哄得他十分高兴。
再说杨花果然是个文静的性子,低着头坐在徵端旁边不声不响,徵端瞧见她着一件淡蓝色的小袄,下摆圆圆的,恰遮住黑色素裙的裙腰,黑色布鞋里是白色的布袜,瞧她这身打扮,不像个青楼里的红倌人,却似是石驸马大街女学堂里的学生,便随口问道,“你是哪里人?”杨花面上一红,低低道,“妾是邢台县人。”徵端点点头,“离京里也不算远,可还有爹娘在?”杨花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下连眼圈都红了,忍着不敢哭出声,只是摇头。
五贝勒一眼瞥见他们的情形,顿时怜香惜玉起来,“这怎么说得,可是六少吓着了人家姑娘?”徵端心想真是冤枉,只是问了两句话罢了,谁想到她会这样矫情。他本有心多问几句缘由的,可杨花忽得站起身来,竟掩面要出去,一没留神碰到了桌上的酒盏,一杯酒洒在了徵端的前襟。这下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涨红着脸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柳花赶忙过来解围,忙掏出帕子给他擦拭,没口子的赔罪不迭。徵端生平最是爱洁,强忍住不快,摆手道,“罢了,无事的。”柳花请徵端将外衫除下,便递给了杨花,正好用这个由头打发了她出去,又再叫了几个小班过来助兴,来者也是一应的文明装打扮,个个如同女学生一般,唱的却是昆腔弋调,徵端至此才知,原来这富桂堂打出的文明招牌便是这个。
众人狎妓猜枚饮酒,也不一一而表。徵端捡了陈景筼边上坐下,两人嗑着瓜子低语,徵端问道,“今儿是谁喊你来的?”陈景筼摇头皱眉,倒似十分难忍一般,耳语道,“曹润田想在大理院里谋个差事,今日原是为了他来。”徵端恍然大悟,因着人多口杂,也不便多说,只捡些回京的趣事闲聊。
未说几句,那柳花举着酒盏盈盈过来,半蹲着对徵端行了个福礼,低声道,“见过六少。不知五爷一向可好,这几日可在家中?”徵端心中不耐,面上倒是得敷衍过去,“五哥去金陵了。”
柳花不死心,追问道,“要多久回?”徵端心中烦厌,“五哥玩心重,一向没个定数,这一去怕是少则三五月,多则半载一年了。”柳花一呆,徵端偏过头去,也不理她,故意与唐穆崧说话。倒是陈景筼瞧她可怜,与她轻声道说道,“你要是有事,去信找五爷便是。听说他在金陵常住芙蓉大旅社的……”柳花眼里含了些感激,低头道,“先生真是好人。”
有五贝勒在席上,从不缺热闹,一会儿讲老恭王家二贝勒在青岛遭人刺杀了;一会儿讲肃亲王的十四格格叫个日本人给带走的,没得把他家侧福晋哭瞎了眼;一会儿又讲当年他游历德法诸国,买了个钻石花篮献给英国公主,公主直嚷着要嫁他。后来临回国时,公主还送了他个六克拉菠萝黄钻戒指。
柳花听得有趣,插口道,“菠萝不是吃的吗?竟然能做戒指?我怎么没见过。”陆云白插口笑道,“回头让五少给你买一个,你就见识到了。”徵端抿唇不语,可面色却有些不高兴,柳花何等伶俐,忙笑道,“哪用让爷们破费,明日自个儿去街上买个菠萝就是了。”众人被她逗笑,只见她应酬有余,长袖善舞,显然是这富桂堂的头牌红倌。
五贝勒话题转的极快,又道,“桂大爷殁了,这几日家里停着灵呢。咱们满人的棺材是起脊的,跟个屋顶子似的。嚯,好家伙,桂大爷那寿材板子纯红的,还不是漆上去的颜色,是本来就那个色。两边棺材帮上都是云子卷纹的,瞧着真漂亮啊,我去过这么多家献帐子,就属桂大爷家的这幅旗材最标致,说起来这还是他姐姐老太后赏的呢。”他说的唾沫横飞,知道的是说丧事,不知道的还以为谁家办喜事呢。
陈景筼坐在一旁本不言不语,这会儿忽然开口道,“绍文说要到的,怎这个程光不到?”那宋绍文是副总统宋元卿的嗣子,倒未想到今日还叫了他来,徵端一怔,却见五贝勒听说妻弟要来,酒倒醒了大半,站起身道,“不喝了,想起来今儿家里还约了德五爷看鸽子,我这就过去。”说罢提了鸟笼子,歪歪倒倒的便走了。
陆云白抽了口气道,“德五爷不就是桂祥的儿子么?老爷子出着殡,做儿子的还有心思去看鸽子?这样荒唐?”尤之弛撇嘴不屑道,“英国公主那真是瞎了眼了,还送他菠萝黄钻戒,简直是肉包子打狗去了。”唐穆崧夹了口菜,笑道,“这话还真不一定是吹牛,我见过他家福晋手上,真带了个菠萝黄的大钻戒。”
尤之弛啐道,“那准是他自个儿花银子买的,回来不敢找老王爷报账,编了个瞎话,充什么大尾巴狼。”众人都知庆王父子荒唐不堪,徵端皱眉问道,“怎会叫了他来?”
唐穆崧边笑边叹气,“在琉璃厂遇到了这位爷,说什么都要跟着来凑热闹。这会儿一听到宋大少要来,立马跑得比兔子还快。早知道那会儿就该告诉他今儿叫了宋家的人。”陆云白奇道,“他有什么把柄落在宋绍文手里?”唐穆崧笑道,“那倒没有,只是宋家大小姐是五贝勒的福晋,五贝勒畏妻如虎,在京里也是出了名的。”陆云白咂舌道,“原来是宋绍文的姐姐,怪不得满人不肯娶汉女做福晋,原来这宋家的闺女这样厉害。”尤之驰笑道,“宋家只有两个闺女,能养得不厉害吗?”陆云白不知根底,又奇道,“不是姐弟三人吗?怎么又只有两个闺女了。”
尤之驰是世家子弟,深知其中根底,“宋元卿老爷子是读书人出身,什么都好,独有这畏妻如虎的毛病不好。宋太太不让他纳妾,却只生出了两个闺女,生不出儿子来。你想想,这宋家长辈们能干休吗?后来宋老爷子官儿越做越大,自是有人送小妾进门的,可无论谁送的,都叫宋太太赶了出去。时间久了,这河东狮的名声就传开了。”陆云白啧啧称奇,“没想到宋太太这样厉害。”他转头一想,便明白了大半,“这么说,绍文兄只怕是过继来的了。”
尤之驰点点头,“是长房过继的。”众人都笑了起来,陆云白抚掌道,“嗣儿难做。”
虽是说的宋家的事,可却给徵端添了心病,他沉下了脸,半晌不肯言语。唐穆崧察言观色,笑道,“哪里的话,明明是旗人的姑奶奶更厉害,没听说吗,旗人家里都是没出门的姑奶奶当家呢。”
又过了一刻钟,有人来报,说是衙门里有事,宋绍文不来了。尤之弛嗤笑,“偏他有事,次次都是他有事。”还是唐穆崧会做人,
等到月明星稀,宴席方散。众人都饮了不少,尤其是尤之弛,更喝的不省人事,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弄得邋遢不堪。陈景筼站在门外问道,“可要叫家里人来接他?”唐穆崧摇手,“他心里不痛快,让他出去避几日也好。你们不知道,家里给他定了门亲事,是尤老太太从苏州寻来的干亲。”唐穆崧连说连摆手,倒是十分唏嘘,倒是又指派了那小厮陆贵,让他送几位少爷回家。见他办事这样周道,连徵端也不免对他刮目相看,便也客套了几句。
“六少哪里的话,”唐穆崧双目一闪,细长的眼睛笑的眯成了一条缝,射出了锐光,“平日里卑职和大爷、四爷常在一处推牌九,卑职的贱内是府上二太太的侄女儿,也常去府里走动,六少这次回来了,以后还要多聚聚才是。”听到二太太三个字,徵端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倒未露出半点异样。
一时众人散了,徵端欲和陈景筼多聊几句,两人上了陆贵的车,拉到南池子一带便停下了,赏了几个大洋,陆贵千恩万谢地回去了。两人循着城墙慢慢踱步,这时才觉松乏下来。徵端道,“你倒是好心,还管那尤大的事,他断是个腌臜货,寻花宿柳的事怕还干得少了?在法兰西的时候,连洋窑子也去的。”
陈景筼皱眉道,“他哪里是去避风头,只怕是烟瘾犯了,在家里总归不如外头便宜。”徵端皱眉道,“在国外时还好好地,回来却不成器了,怎沾染上这玩意。”陈景筼一哂,“旗人哪有不抽这个的,就是五贝勒也抽过。回了国被老庆王好一通收拾,把右腿都打折了,折腾的死去活来才戒掉的。”徵端想起适才五贝勒浑没个正形的样子,忍不住皱眉,“老庆王倒是下得了狠手。”
“说起来还有个笑话,说五贝勒为了戒烟,还改过名,”陈景筼笑道,“打从闹革命易了帜,他头一个闹着要改姓金,说要叫金不换。给老庆王气的,差点没把他另一条左腿也给打折了。”徵端却想起五贝勒说遇刺的话,问道,“溥伟还在青岛呢?”陈景筼一愣,点点头道,“说是弄了个宗社党,和日本人走的近,闹得青岛很不太平。”徵端双手握了拳,眼中充满怒火,“迟早要收拾了他。”
陈景筼知道徵端和三少感情最深,当初三少出了事,有人就说是溥伟做了手脚,这是徵端的一大恨事,他立誓要报此仇。陈景筼犹豫片刻,说道,“说起来陈宽培用债券在上海的买了不少鸦片,名义上说是做药,实际就是卖给日本人的鸦片馆的,背后据说是有溥伟入的股。”
徵端双目微闪,“陈宽培还做这样的生意?”陈景筼冷笑几声,说道,“如今官场上有两个人最有钱癖。一个是陈宽培,一面倡导硝烟,一面自家开着烟馆。还有一个便是江朝宗,一面开着济良所,一面经营妓院赌场,这京里林林总总十余间,都是他的产业。说起来都是起居八座的封疆大吏,个个道德堕落,反而表率生徒。”徵端重重地一跺足,想到江朝宗将父亲巴结的很紧,而陈宽培更是善于钻营门路,只怕这次五哥到金陵去,少不了便是他邀去的,他想到这里,愈发心中厌恶,便转了话题,“罢了,休管旁人的事。这一向回来倒还没得空去你家拜访,伯母身体可好了些?”
说起来陈家也是书香门第,陈景筼的祖父做过前朝礼部尚书,官至体仁阁大学士,年迈致仕回了常州。陈景筼的父亲是长子,原先做过松江的知府,后又任了宁绍道台,本是陈家最被寄予厚望的,谁知天不假年,三十四岁病死在了任上。陈景筼自小是跟着寡母在陈家老宅子里长大的,祖父见他会读书,便带在身边教养。他读书也争气,十六岁即先考入上海的邮传部高等实业学堂,十九岁又一气考上了庚子赔款官费生,先至美利坚读商科,一年前又到柏林大学读法律,这才与徵端结识。两人同在德国求学,私交甚笃,徵端早知陈景筼侍母甚孝,此番原是学业未结,听说母亲生病才返回看望的。
此时听徵端发问,陈景筼面上却浮现一丝苦意,原来陈母根本没病,是从常州老家为他定了一门亲事,专门诳他回来成婚的。徵端又骇又笑,上下打量他,“这么说你上个月已经做了新郎官了?”陈景筼脸皮甚薄,顿时涨紫了脸,各半晌才蹦出一句,“母命难违。”徵端拍他肩笑道,“这是好事,回头我送一份贺仪到府上去。”陈景筼直摇头,“我应付完老母,这就返德国去,哪里还敢久留。”徵端哈哈笑了起来,“哪有那么轻省,好不容易回来了。以伯母的性子,这次定要督着你生出个孙子才罢。”陈景筼连连摆手,惶恐道,“罢了罢了,你休要吓唬我了。”徵端说道,“你要真走不了了,我倒有个好去处可以推荐你去。听父亲说大理院外要另设一平政院,直属大总统管辖,要寻一些学法律的留学生去做评事,推荐你去就是。”
“我是无心从政的,”陈景筼连连摇头,“我瞧着曹润田倒是十分热心政治,可以推荐他去。”徵端却道,“他也可去的,国家正是用人之际,何必这要谦让,倒显得你迂腐了。”
陈景筼道,“我不是刻意谦让,实则是真觉得自己恐难胜任。”徵端笑道,“你不必担心,听说这位平政院长姜澹翁正是咱们从前在京师法律学堂的监督。”
“原来是他,”陈景筼脱口道,“那是个实干的人。”徵端道,“就知道说起他,你准愿意去。这样,咱们说好,明日下午我陪你去见他。”陈景筼道,“叫上曹润田一同去。”徵端不由失笑,“你这样老实,倒不怕他夺你的风头。”陈景筼摇了摇头,“若是这样容易便夺去了我的风头,那也是我技不如人,原不该怪到别人头上。”
“这么久不见,你倒是不改磊落,”徵端略一思忖,伸手去摸内襟口袋,“好吧,就叫上他一同去,他府上在哪里?明日我叫人传信去。”他明明记得自己把曹润田的名刺放进了袋中,谁知一摸却掏出个白丝帕来,两人都愣住了。陈景筼先反应过来,“刚才那个叫杨花的与你贴的近,这必是她的手笔。”
徵端展开帕子,只见帕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朱字,“看朱成碧,泪眼问君。”一股脂粉香扑面而来,那朱色也艳红的可疑,不知是用的胭脂还是口脂。徵端心中厌恶,团作一团便要扔了,倒是陈景筼道,“何必扔在路上,也是那人一片心意,不如叫人还了她去,好过让登徒子捡到去戏弄于她。”徵端摇头道,“我是不会再去那地方的。”他瞧见陈景筼连连摇头,忽然起了促狭心,忙把那帕子塞到景筼怀里,“不如你去处理了,或是还了,或是烧了,都由你。”
陈景筼苦笑道,“我又何辜?”他是个厚道人,到底不肯把帕子扔在路上,便收在了怀中,又说道,“今日这个杨花瞧着可怜,只怕不是自愿入风尘的。”徵端不以为然,“既不愿意,如今也有济良所了,怎不见她自己去?”
“京师有首竹枝词,说的就是警察厅办的济良所,你听过没有?”见徵端摇头,陈景筼微顿了顿,吟道,“几人本意乐为娼?立所于今有济良。但出污泥即不染,莲花万朵在池塘。”徵端哑然失笑,“这词儿怕不是警察厅自个儿写出来唱的?”陈景筼苦笑道,“大概是有这个可能的,不过我听了还是很有感触。几人本意乐为娼啊,也都是苦出身的,何必为难她们。”徵端却对娼妓没什么好感,只冷笑道,“你如今愈发是同情心泛滥了。”
两人不知不觉踱到团城,门外有一株古槐,主干极阔大,几根大干平行着延伸开,无数的小枝卷曲垂如细钩,此时在夜里看去投在城墙上的影子,果然如虬爪一般。两人在龙抓槐下立了一会,陈景筼问道,“你这次回来,可有再返回柏林的打算?”徵端不作声,陈景筼知道方家情形复杂,叹了口气劝道,“你家的事,我多少也耳闻了些。要我说,你如要从政,有老爷子在,是个最好的助力。多少人羡慕你这样的机会,真真是洋人说的,含着银汤匙出生,何用在功名里摸爬滚打。”
“你还真信了五贝勒的醉话了,”徵端淡淡道,“他说的容易,以后若还想抽身出来,只怕就难了。”陈景筼有些讶异,“坊间都传,大总统襄理洋务多年,思想开明,不然也不会送你们兄弟几个都到外国去。”
“此一时彼一时,”徵端想起父亲昨日说起洋务的话,摇摇头,“那时候有大哥三哥在,
说句不中听的话,多我少我一个,都不要紧。”徵端手攀着槐枝,手里一使劲,掰下了一截来,“你考取庚子赔款那年,留美训练学校里只考上了三个官费生,我大哥便是一个,父亲派人将丁韪良家都围了,硬生生把护照给缴了,才算作罢。”陈景筼面色讶异,“三少也走了几年了,你家老爷子还允你在德国读书,毕竟还是开明的。”
徵端眸光黯了黯,叹气道,“我那时候惹了祸事,若是不出去,也难办的很。段大人向爸爸求了情,这才准了我出去。其实要说真是爸爸左膀右臂的,应该是我大哥和三哥,我们这几个小的都放得宽些。”
方家的事陈景筼也耳闻一二,方慰亭对大少和三少确实花费的心血最多,相比起来其他人虽不算是可有可无,但确实都平平了。陈景筼脱口道,“照这么说,大总统也该栽培四爷和五爷了。怎么却越过了他们,先把你叫回来委以重任,这又是个什么缘故?”
这里头的缘故徵端不是没琢磨过,他望了望城墙投在护城河里漆黑一团的倒影,说道,“段芝泉与我有半师之谊,恐怕也有他的缘故吧。”
“看这几年,你的几个兄长相继出了事,老爷子除了你也没别的指望了。”陈景筼叹了口气,“外面虽然传大总统态度开明,是主张共和的。可听你这么一说,他们这辈人大半辈子都是读孔孟之道过来的,哪有这么容易就革了自己的命。”徵端被他说中心思,脸色不知不觉也沉了下来。 步虚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