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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点纱纬

步虚记 知夏 11985 2021-04-06 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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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正月初一,路上哪还有人。许是防着有人闹事,新华宫外的几条路上都有值守的卫兵,徵端沿着南河沿往北走,不多时又到了上次来过的沙滩一带。立在沙滩边瞧了瞧,如今放着冬假,连学生们也都少见,又听到东边人声喧哗,倒是热闹非凡,他索性折转了方向,径直往东去了。

  一路溜达着过了齐化门,眼见东四牌楼边上,缩进一个偌大的山门,原来是隆福寺到了。这一片街上的人也多了起来,许多人家偕老及幼的出门来街上转悠,卖东西的铺子都开了张,足有一里地的热闹。徵端忽然想起了,今儿该是开庙的日子。京里两大庙会,西边护国寺,东边就是隆福寺了。这里原是前朝的喇嘛庙,如今喇嘛都聚到北边的喇嘛庙去了,这里倒日渐热闹起来,所谓的“七八儿护国寺”、“九十儿隆福寺”,说的都是京里的庙会。

  今儿虽然是初六,但依旧开了庙,一盏盏“气死风”绵延出半里地,街上熙熙攘攘好不热闹,从东到西摆满了摊铺,小到卖个针头线脑的,大到古玩玉器,乃至绸缎布匹、洋广杂货,真是应有尽有。徵端跟在人群中挤了会儿,瞧着摊上有对葫芦盒不错,难得一般大小,雕着藤蔓匏实,边款上刻着“濮澄”一印。徵端问了价,说要三个大洋,徵端记得方慰亭的书房里也似有这么个款的文姬归汉的笔筒,便觉得也不算贵,就出钱买下了。

  这么走走看看,不知不觉过了晌午,徵端这才觉得有些肚饿,这会儿小吃摊位也张罗起来,馄饨、抻面、豆汁、二荤铺子,家家摊子上都是白气缭绕,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小贩们扯着嗓子张罗,“炒肚块儿,高汤甩果,烂肉面诶……”

  徵端瞧着旁边支着个爆肚摊,刚过去看了看,那掌柜格外殷勤,“你来嘞,里头请,来碗熘肝尖,再配个木须汤,给您来点儿豌豆苗,吃个鲜劲。”徵端点点头,“就依你,快点儿。”那掌柜爽利一笑,“东西都是现成的,快着呢,吃完您就走,误不了您的事儿。”徵端刚坐了下来,不留神被人拍了拍肩,他一回头,却是五少笑眯眯地站在身后,“六弟,今儿得闲,竟在这里被我逮住了。”徵端颇是惊诧,“五哥,你怎么会在这儿,我早上还瞧见五嫂带着孩子到家里去了。”

  五少不以为意,指了指街边一间书店,又拍了拍手里的锦布包裹,得意道,“三槐堂寻到了一套宋版的鱼集,我让掌柜替我留着,今儿个一到便来看看。”徵端虽然不知鱼集是何物,但也素闻宋版十分昂贵,不由问道,“这个宋本的鱼集要价多少?”五少笑道,“不贵。”说着伸出一只手比了个八。徵端暗暗摇头,心知绝不是八十大洋能买到的,必是八百、甚至八千之巨,便劝道,“五哥,你手头也不宽的,不可太奢废。”

  “朱大淳以美婢换宋刻,王世贞以一庄换汉书,”五少却不乐意了,“宋版的鱼集,只要八百个大洋,何贵之有?这还是掌柜与我相熟,送了个大便宜给我。”他说着十分珍重的拿出一册,递给徵端,一边说道,“瞧这白口黑鱼尾,左右双边,多么漂亮,一看就是南宋的浙刻。”徵端随手翻了翻,只见寻常一册书,黄棉纸,掀开是密密麻麻的欧体小字,也不知他说的值钱在何处,便递还给了他,“你要是使银子,还是支家里的就是了,只是万万不可再动五嫂的嫁妆了。”五少不耐烦的应付道,“那是自然。”

  兄弟两说了会儿话,五少闻着香味,勾起了肚里的馋虫,便道,“我一早就出来了,连早饭都没吃。”徵端道,“叫掌柜的别做了,咱们换个馆子去吃几口。”五少按住了他,“不用这样费事,这摊上的爆肚做的就好。”说着他朗声叫道,“掌柜的,再来四两百叶,一壶热酒,不要烫得太烂。”掌柜是识得他的,殷勤笑道,“得嘞,五爷,保准您满意。”五少点点头,“给爷把酒烫的热些,赏钱少不了你的。”掌柜眼睛都笑眯了一条缝,“您请好吧。”

  等酒温了上来,五少亲手给徵端倒了杯酒,便瞧见徵端右手腕上有个牙印子,不由一怔,“好家伙,这是怎么弄的,谁敢咬了咱们六少?”徵端忙把袖子放了下了,遮掩道,“没有的事。”

  越是如此,五少越是起了顽心,不由分说拽过他的胳膊,一把撸起他的衣袖,细细查看起来,口中啧啧道,“瞧这牙口,这是糯米细牙咬的呀,看样子是个女人。啧啧,这是谁的檀口?别是那宋二姑娘吧,没瞧出来她还真是个泼辣货。”

  “别胡扯了,”徵端忙道,“与她没有关系。”五少留了意,觑着徵端道,“难道不是宋二姑娘?好兄弟,瞧不出来啊,你竟是个深藏不露的,倒叫作哥哥的小瞧了。”徵端缩了手,哪会让他细看,“五哥花了眼了。”五少不以为意地一哂,“这样小气做什么,千万莫学了咱们大哥那道学迂腐的假样子。”

  许久没人提起大少了,徵端一怔,问道,“大哥最近可有信来?”五少摇了摇头,“就算往家里头寄信,也不会寄给我呀。”说着他注视着徵端,“倒是你,在德国时只怕要常见大哥的?他如今怎么样了,可能站起来了么?”

  “我在德国时,隔月便去看看大哥,他气色不错,大嫂服侍的也妥帖,已经能拄着拐杖站起来,虽然走不了多远,但也比当时好得多了。”徵端与大少夫妇交好,又格外的称赞了几句大奶奶,“说起来大哥大嫂真是伉俪情深,大哥受了这样重的伤,若无大嫂陪同照料,也不能恢复的这样快。”

  “大哥这个人,就是面上文章做得光,”五少讥讽的撇嘴道,“明明就是个断袖,偏他还能装出这幅样子。”徵端绝不肯信,连连摇头,“这怎么会。”五少瞥了她一眼,“十几年前,他在天仙院里同李莲英的侄儿大城李争一个娈童打了起来,气的爸爸拿鞭子抽了他一顿,逼着他给大城李磕了头。那会儿你还没到京里来,我那时也八九岁,还是我在旁边递的鞭子。”

  这事还是头一次听说,徵端微微一怔,“兴许那时候还小不懂事,这会儿早改了。”

  “呸,”五少啐了一口,“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他能改了玩兔子的秉性,爷把这个方字倒着写。”五少是个直率的人,话匣子打开便搂不住,“我没在家都知道,这阵子二妈是不是又殷勤起来了?又是要做衣裳,又是要撺掇着去祭天,那准是为了大哥铺路呢。”想不到五少诸事不管,其实内心倒跟明镜似的,徵端不由失笑,“好你个五哥,要是叫爸爸听到你一肚子腹诽,这会儿就该抽你鞭子了。”

  “妓爱俏,鸨爱钞,二妈的性子,这么些年了你还瞧不明白?”五少夹了筷子肚仁,在麻酱里滚了一圈,夹起来却不放到嘴里,反而讥讽地笑道,“便连咱们这位大爷,也同他娘似的,最会做表面文章,肚子里却不知打着什么思量,我从前还没瞧明白,吃过几次亏才知道厉害。”这还是五少头一次同他提起从前的事,徵端心念一动,他离家几年,回来却见家里格局已变如此,情知必是出过几场大变故的,只是暗流涌动不在面上罢了,他眸光一闪,不由凝神问道,“五哥吃了什么亏?也说给兄弟听听,大哥受伤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大哥从马上摔下来,确实是他倒霉,但摔下来后却是三姨太多嘴,说了个土方子,说大哥是痰迷了心,先得用针灸,痰出来了再治,这就耽误了。等后来请了德国大夫来看,这才救了下来,但这条腿便没有保住。这账就算到三姨太头上了,要不是太太回来了,还不知道要关到什么时候呢。”五少一哂,“今儿难得有兴致,咱们兄弟把话说开了也快意。大哥落马这事是出在去年年初,但早些他给我吃暗亏,却是你离家后不久的事。那会儿咱们家还住在石大人胡同的。”

  徵端点点头,他正是辛亥年秋天离家,就是从石大人胡同走的。五少续道,“那年过了冬至,爸爸刚接了大总统,要找地儿新修一座总统府,便叫我带着人去看地。我和王大人满九城里都看了一遍,小皇帝是不能挪的,那就只有这中海能用了。选定了地方,又修了三个多月就修得七七八八了,爸爸把这工程看得极重,便要去新宫里看看,让我陪着一同去,因为马车不够,我就在后面等了等,让金标先送他过去。”

  “我记得清楚,那天正好是腊月二十八,还有两天就要过年了,我们从胡同里出来,马车走到东安门外,路南边的东兴楼上忽然骚动起来,接着就听到两声巨响,前面都叫了起来,说‘完了,完了,大总统被炸死了。’我慌得不行,以为爸爸真出事了,忙赶过去,走到跟前一看,爸爸的马车已经被掀翻了,两匹大马都被炸弹投中,肚破肠流,旁边的金标也倒在地上,他受了重伤,看我来了就往马车下头指,说‘大总统还在下面呢’。我赶忙钻下去把爸爸拽了出来,那会儿爸爸也晕过去了,幸好身边的几个亲兵赶过来了,我让他们把爸爸先抬回去,我留下来看着金标。后来我把金标送到医院里,他是在医院才断气的。”徵端点了点头,目光微黯,袁金标虽是袁家仆役,但与兄弟几个感情极好,一起长大,便是在那次的事件中受伤而亡,“为了这件事,爸爸后来就不愿出门,但这事是个意外,怎么会怪到你头上?”

  五少拍了拍锦绸袍子,叹了口气,“回去以后就有了传言,说爸爸时常出门,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偏偏和我一路就出事了,话里话外都有点影射的意思。我当时也没放在心上,心想爸爸还能怀疑自己儿子不成。后来又出了一档子事,巡警在东华门抓到了三个人,都是同盟会的,他们身上都带了武器的,也抵赖不掉。但抓紧去不经审,胡乱扯出七八个人,却都不是在现场抓住了,只说是同盟会的人都要抓起来,这里面就有我认识的两个人。有个朋友来找我,我一听也觉得冤枉,便应承了下来,就把那几个人保释出来,从这件事后爸爸便对我冷淡许多。我后来才听我姨娘讲,原来大哥是带了警察厅的人去爸爸面前狠狠地告了我一状的。”

  徵端一惊,“难道是大哥安排的不成?”五少无所谓的一摊手,“是不是也没从查证了,这也不怪人家心机深,只怪我做事欠周全。爸爸这个人,疑心病也重,打这以后便不叫我办差事了,我也懒得找他解释。”他说着仰脖喝了一杯酒,“你说咱们方家也是造化弄人,老二跑了,老三死了,你又不在家里,大哥便盯着我和老四下功夫,老四油滑,有时候还知道逢迎他两句,就我最混不吝,当年递鞭子抽他的也是我,他能不记恨我到心里去?”徵端想想,也觉心寒,叹气道,“骨肉兄弟一场,何至于此。”

  只听五少续道,“如今说这些却也没什么意思了。我早想明白了,都是骨肉一场,不管谁胜了,少不了分我万贯家产,让我做个陶朱公的。既如此我费那力气做什么,日日担着掉脑袋的心,何苦来哉。”徵端不由失笑,“五哥倒是想的透彻。”五少举着土陶酒杯洋洋自得,“那是自然,你五爷岂能是个憨大?”徵端笑道,“五哥浮白载笔,倒是比旁人都痛快。”

  “六弟是个敞亮人,做哥哥的不能不叮嘱你几句,”五少多喝了几杯,愈发酒入舌出,“我眼瞧着,起初老大在的时候,老四还收敛些,现在老大走了,他倒是来劲了。这家伙当初就是做惯了老大的走狗,活生生跟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是内里阴毒的货色,你万事都要小心些,不要着了他的道。”

  兄弟俩吃了会儿酒,喝得脸红胸热才回家去,方慰亭倒没说什么,只是大太太却传了吩咐下去,说外头这阵子不太平,让家里人少出去才是。德雅在万善殿前遇着了徵端,便叫住他道,“大过年的,六哥不在家里待着,跑到外面去喝酒做什么。你和五哥今儿个不在,爸爸也不大高兴。”徵端道,“我出门的早,不知道要叫去稻香坞。”德雅剐了他一眼,道,“六哥,你纵然不学着四哥那殷勤的样儿,也万万不可和五哥搅在一处,他是烂泥扶不上墙的,爸爸早对他没了指望,你何必同他混在一处。”徵端岔开了话题,“今儿在稻香坞说了什么?”

  “还不是二妈会凑趣,说稻香坞那里荒废了可惜,开春了要在那里辟一块地,叫咱们也学着种稻锄地,爸爸很以为是。”德雅怕他听不明白,又道,“六哥你可要早做打算,眼下一个个都铆足了劲,都在爸爸身上下功夫呢。吃完了饭爸爸说了,叫给大哥大嫂收拾个院子,看这情形只怕是大哥也要回来了。”徵端一怔,不由想起上午五少同自己说的那番话,便对她道,“你一个小孩子家,成天都在琢磨些什么,这些事儿少掺和,没得把你搭进去。”德雅没好气道,“你别不知好歹,我就给你透个信,你还不领情。”徵端笑道,“你这样热心政治,别回头给你挂个公主的衔儿,叫你去毛子国和亲。”德雅吓了一跳,旋即回过神来知道他是同自己打趣,便追着打他,“好你个六哥,竟敢拿我开取笑。”

  说话间二夫人却进了院子,笑道,“哟,四丫头怎么急眼了?你六哥怎么惹着你了?”德雅赶忙收了手,讪讪叫道,“二妈,我同六哥玩笑呢。”二夫人似笑非笑地瞥了兄妹二人一眼,说道,“六少,老爷叫您跟前去说话。”徵端应了声是,德雅也忙道,“我也去看看爸爸。”

  走在路上,德雅越想越担心,推了推徵端道,“瞧见刚才二妈的眼神没有?她过来多久了,是不是听着咱们说话了?”

  徵端反笑道,“怎么着,这会儿知道怕了,怕真让你去和亲啊?”

  “去,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德雅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这句不怕,倒是怕她听到咱们议论大哥就不好了。”徵端冷笑道,“你这会儿知道怕有什么用,听到便听着了,还能把她耳朵眼儿堵上不成?”

  等到了大圆镜中见了方慰亭,他倒没有多说白日的事,只吩咐道,“明天下午段芝泉要引日本公使过来,你替我去见见。”徵端垂着头,应了声是,又问道,“日本公使来,可是为了日德交战的事?”方慰亭心里也不痛快,冷声道,“不为这个,还能为什么?你打叠起精神,好生应对着,要是拿不准的条约,万不可轻易应下,也不能轻易得罪了他们。。”

  徵端略一踌躇,说道,“儿子有一点浅见,不知该不该说。”德雅听着不好,拼命向他打眼色,方慰亭把他们的小动作瞧在眼里,冷冷道,“你有什么想头?”

  “日德去年一宣战,我国便已宣布中立,但日军去年八月仍然在龙口登陆。根据国际法,交战国双方应尊重中国的中立,他们这是违反国际法的,我们应该抵抗。”他瞧见方慰亭脸色发青,仍然说道,“儿子以为我们所画的中立区,其实就是掩耳盗铃,任由日本人在我们的土地上作战,这已是奇耻大辱。如今日本和德国交战不利,还要来见我们做什么?必是又要提不合理的要求,儿子认为这公使不见也罢。”

  方慰亭啪的拍案站起,气地浑身发抖,“你这无知的小儿,你懂什么,治理国家岂是像你这样翻几本书,以为读两篇国际法就能明白的?要是人人像你这样抱着书生意气,空谈误国,早不知道把国家断送了几回。你还不滚出去问问段芝泉,明日见了日本公使要说些什么?”徵端目中闪过一丝愠色,却也知道不能反驳,便垂了手默默退了出去。

  德雅瞧着方慰亭怒气未消,从旁转圜道,“六哥一直在办军务,没办过外交,他也是出于一片忠君爱国之心,一时想左了吧。”方慰亭脸色发青,“没办过,却不会学?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在朝鲜平叛了,谁又教我办过?”德雅嬉皮笑脸,仗着平日的宠爱,挽住他的胳膊道,“那还不是爸爸天纵英才,几个哥哥拿什么同您比。不过女儿从旁瞧着,六哥倒是最像您的。”方慰亭瞪了她一眼,口气却缓和许多,又道,“这鬼丫头,心眼都耍到我这儿了。”他顿了顿,叹了口气道,“老六不肯去见日本人,固然是有些一腔爱国的勇气,但成大事者怎可不知谋略?可惜他勇武有余,智谋不足。”

  “爸爸其实是一片苦心对六哥的,可惜六哥没明白您老人家的深意。”德雅笑道,“按照女儿一点傻念头,六哥性子耿直,必是不会退让太多的,明日与日本人见了,若是谈得不好,您老将坐镇幕后,还有转圜的余地,这就叫作进退有余。六哥回去便能想明白了您这份苦心,定会为您分忧的。”

  夜里九姨太服侍方慰亭休息,方慰亭忽道,“我们家里还是四丫头有个性,理智高,斗志强,要是个男孩子就好了。”九姨太不明所以,只笑应道,“那还用说,四小姐最聪明不过的。”

  初七这日,按照京师的风俗要放鞭炮赶五穷。庞妈从外面回来,不住的埋怨,“如今这些小少爷们越来越不成话了,不知从哪里淘来许多炮仗,专往人脚下扔,差点烧了这新做的袍子。”彩云和翠翠正在院子里晾衣裳,忙问道“快瞧瞧,烧着了没有。”庞妈弯下腰仔细看了看,“阿弥陀佛,倒是没烧着。”她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递给翠翠,“这大概是陈家小姐寄来的信,不知是谁搁在后头政事堂了,你给奶奶送进去,我去后头换件袍子。”翠翠迷迷瞪瞪的接了信,应了声是。彩云插口道,“什么信?怎么会留在政事堂?”庞妈素来不喜欢她,白了她一眼,催着翠翠赶紧进去。

  颐清见了信果然很高兴,“我给月仙寄了这么久的信,总算有回音了,还奇怪怎么一直没收着呢。”翠翠在旁道,“听庞妈妈说,这信是搁在后头政事堂了,想来就是这个缘故才耽搁了。”颐清拆开了信,谁知刚读几句,面色却变了。

  翠翠觑着她的脸色,奇道,“您怎么了,可是信上写了什么不好的话?”颐清摇了摇头,“这信是我嫂嫂写的。”她紧锁了眉头,显得心事重重,原来信上说,家里的宅子都抵出去了,可还有一大笔亏空填不上,现在一大家子都住到杭州的嫂嫂娘家去了。

  颐清心乱如麻,便叫翠翠去后头把嫁妆单子找出来,又叮嘱道,“我嫁妆里有一副画儿,叫作《渔庄秋霁图》,你去库房里悄悄地取过来,别惊动了庞妈妈。”翠翠张了张口,也没敢多言声,等出了屋子,彩云叫住了她,狐疑道,“你做什么去?”翠翠有点怵她,小声道,“奶奶叫我去嫁妆里找一幅画出来。”彩云听了有些心惊,“既要动嫁妆,也要等庞妈妈回来才是,你且等等。”翠翠直摇头,“奶奶说了,不叫我告诉庞妈妈的,我可不敢耽搁。”说着,她自往后头去翻检了。

  颐清取了画,展开看了看,这幅画是她舅舅的旧藏,拿了庞家在塘栖一处庄园并百来亩地换来的,在她出嫁时赠了她。她细细的抚看了一会,到底狠心卷了起来,拿暗黄色锦绸的袋子装了,又问翠翠道,“京里什么地方当铺多?”翠翠抬头想了想,仍旧是一幅迷糊模样,“奴才听人说西打磨厂那片就有大当铺。”颐清点了点头,便喊她出去备车。彩云在门口听着不妙,推了门进去道,“奶奶,您这是要往哪里去?”

  颐清打定了主意,起身便换衣裳,又道,“你们俩别声张,我去去就回,要是惊动了旁人反倒不好。”彩云急道,“您不用府里的车吗?奴才的爹就管着车马,叫他派两个信得过的人陪着您去。”颐清微有些迟疑,谁知翠翠却仰着脸道,“三奶奶既要去当铺子,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若是被外头的知道了,又不知要传出什么话来。”这正说到颐清的心坎她,她点点头,又给了翠翠一个大洋,让她去外头叫个车来,自是带着画儿急匆匆地去了。

  彩云见劝也劝不住,心里哪有不急的,便对翠翠发火道,“你给奶奶出的什么主意,回头别出了事,仔细你的皮。”翠翠素是个老实的,谁想今儿反倒厉害起来,头也不抬道,“姐姐有空想着我,还不如好好想想您自个儿的去处呢。”说着一扭头,竟姗姗地去了。彩云被她顶撞的生气,本想叫她问个究竟,谁知这丫头倒赌起气来,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好在那封信还留在桌上,彩云是略识几个字的,读了信顿时大惊失色,忙拿了那封信,往大圆镜中去了。

  到了门口看到站了一班侍卫,心知必是大总统在见客了,也不敢乱闯。等了约摸半柱香的功夫,见一身簇黑衫的六少正从大圆镜中出来,她咬了咬牙,赶忙迎了过去,“六少爷,请借一步说话。”徵端是认得她的,不由一怔,“你找我做什么。”彩云觉得事情紧急,便竹筒倒豆子般说了,又将颐清将画取了的事也一并讲了出来。徵端听了分明,心里早起了波澜,只是面上不露半点端倪,说道,“不妨事,我叫人出去看看。”

  彩云自是千恩万谢,又道,“三奶奶不让用府里的车,叫翠翠那丫头上外头车行里叫的车。翠翠这丫头给她出主意,说是西打磨厂的当铺子多,奴才听着心里跟打鼓一样,总觉得不踏实,您要是能去看看,那是最好了。我爹爹就在二门上当值,若是要寻那车行的人,您也可以找他。”

  等打发走了彩云,徵端便要往外走,跟在身后的徐远生忙道,“客人就要到了,您出来迎客可不能走啊,再说大总统还在楼上等着听回话呢。”徵端站定了略想了想,说道,“这事着急,我去去就回,段大人面前先替我告个假,叫他应付着。”徐远生大急,苦苦劝他,却哪里阻拦得住?

  徵端先去了前院,先不提颐清的事,只说让外院轿夫班头来回话。那冯班头正是彩云的爹,见了徵端哪有不巴结的道理,徵端便道,“咱们这附近哪家车行离得近?”冯班头一怔,回话道,“老合兴车行就在跟前。”徵端点点头,“你去瞧瞧,有没有人拉着三奶奶出去了,要是寻到了那个车夫,就拉我也出去跑一趟。”

  过了片刻冯班头果然带了个车夫过来,一看倒是熟人,正是得了他五个大洋的陆贵,冯班头连连赔罪,“奴才去晚了一步,车行的人已拉着三奶奶出去了,您看这辆成不,要不成奴才再备一辆来。”

  “不必了,就用他的车,”徵端笑呵地对陆贵道,“这猢狲,又见着你了,不是专给尤家跑车吗?”陆贵抬头见他,喜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回六爷的话,那日得了六爷的赏银,小的自己置办了一辆洋车,如今也挂老合兴的名头,这一带的贵人府里要用车,常叫我的。”冯班头凑趣道,“他家的车干净,府里的人要用车,这一向都用他的。”徵端也不多言,点点头上了他的车。冯班头慌了神,“六少这是上哪里去,段大人刚进了门,您可不能出去啊。”徵端冷声道,“闭紧了你的嘴,任你什么事都没有。”

  等上了车,徵端问道,“刚才谁拉着三奶奶出去的?你听着他们说什么没有?”

  “是张二麻子拉着出去的,说是府上的车不够用了,叫先把奶奶送过去,四点钟再接回来。”

  徵端点点头道,“你把我送到西打磨厂去,我若是寻到了人,就坐你的车回来,不叫你空跑一趟。”

  陆贵知道徵端出手阔绰,喜不自禁道,“得嘞,六少就擎好吧。”这一路出了府前街,飞奔往东过了柳林巷,不多时便到了西打磨厂。徵端下车站了站,只见天光稍斜了些,这个钟点常有拖煤的板车在街上过,扬的到处都是黑土。陆贵怕他嫌埋汰,说道,“您上车坐坐。”徵端看了看怀表,刚刚三点过半,他也不急,便下车活动活动手脚。

  这时候刚刚入冬,天还不算冷,街巷店舍前已有一箩筐一箩筐的白菜堆的小山似的,徵端瞧得有趣,随口道,“怎堆的这样多?”陆贵瞧了瞧,笑了起来,“白菜价贱,又能久囤。冬天在菜窖里存上个千把斤,能吃到明年开春呢。老百姓就指着这贱玩意儿过冬了。”徵端笑道,“谁说它贱了,从前宫里老佛爷就爱吃一道虾米皮熬白菜,日日都断不了。”陆贵笑道,“您说的是,怪不得老百姓老说乾隆白菜,不金贵万岁爷能看上吗。”

  两人说笑一会,不知不觉日头偏西,路上偏又有小孩到处乱跑,胡乱扔着二踢脚,噼里啪啦好不热闹。徵端又看怀表,正好四点了,他微有些焦虑,“说好了是四点接?”

  “小的听得清清楚楚,叫张二麻子先送过去,四点钟再接回来,”陆贵奇道,“论理张二麻子也该在这儿候着呀,怎么人都没瞧见?”

  徵端心里有些不安,环顾四周,却见到处空荡荡的,也没什么特别的。他回想起彩云的话,脱口道,“这附近可有什么当铺?”陆贵想了想,“当铺钱庄多在东交民巷那片,这一片倒也有一家,就在西打磨厂过去的路口上。”徵端又等了一会儿,始终不见颐清回来,他有些发急,掏出一张名刺递给陆贵道,“你悄悄地拿了这个去警察署寻唐穆崧,让他过来一趟,别惊动旁人。”陆贵知道厉害,忙应声去了。徵端沿着西打磨厂往南走,一路眼见得许多铺子都没开门,拐到街角,忽见一个间铺子伫在三岔路门,一排儿四间门面,出檐木挨着硬山顶子,挂着两盏西瓜灯,每个灯上用黑墨写着硕大的当字。

  走进门去,只见那当铺里柜台倒有半人高,后面坐了个朝奉正在算账,徵端问道,“晌午过后,可见过一个年轻的女子来过,穿着白宁稠袍子,个子甚高。”那朝奉头也不抬,只说,“没见过。”外面鞭炮声劈啪作响,徵端本就被吵得不耐烦,正要出去,一瞥眼,却见那掌柜手边放着一幅画,半展开着,旁边散着裹画轴的黄绒布,正是彩云描绘那幅画的样子。徵端心头火气,拍案喝道,“好大的胆子,这又是什么?”

  朝奉被唬得一愣,抬头却见是个年轻后生,约莫二十出头,穿一身文明褂,瞧着不过齐整罢了,哪里会把他放在眼里,那朝奉冷笑道,“您也不打听这是谁的产业,就到太岁头上动土?”徵端本就心里不踏实,咬牙道,“任你阎罗地府,爷今日也要闯一闯。”听他口气大了,那朝奉倒迟疑了些,这公子哥口气不小,只怕有点来头,一时倒也琢磨不透身份,便使了个眼色让人去后面叫掌柜来,一壁缓和了口气斡旋,“我们这铺子说出去名头响亮,掌柜的是潘老爷四夫人娘家侄女婿,莫要大水冲了龙王庙。”徵端也不多说,一把将他推开,便往后头闯,那朝奉急了,赶忙拦他,“后面不许去。”说着伸手一指,只见柜台后面立了个木牌,上面有八个墨字“柜房重地,闲人免进”。

  忽听得后面隐隐有女子的哭声,徵端大急,再顾不得许多,一把将他推倒在地,便闯到后院去了。朝奉大急,忙喊道,“不好了,家里进贼人了。” 步虚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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