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憩园

三十六

憩园 巴金. 5669 2021-03-28 09:47

  我回到姚家,看见老文同李老汉在大门口讲话。我问他们有没有虎少爷的消息。他们回答说没有。又说老爷一早带了赵青云出去,一直没有回来。老文还告诉我,太太要他跟我说,今天改在家里给我饯行。

  “其实可以不必了。虎少爷出了事情,你们老爷又不在家,太太又有病,何必还客气,”我觉得不过意就对老文说了。

  “太太还讲过,这是老爷吩咐的,老爷还说要赶回来吃饭,”老文恭顺地说。

  “老爷赶得回来吗?”我顺口问道。

  “老爷吩咐过晚饭开晏点儿,等他回来吃,”老文说到这里,立刻补上一句“陪黎先生吃饭。”

  老姚果然在七点钟以前赶回家。他同他的太太一起到下花厅来。他穿着白夏布的汗衫、长裤,太太穿一件白夏布滚蓝边的旗袍。饭桌摆好在花厅的中央。酒壶和菜碗已经放在桌上。他们让我在上方坐下,他们坐在两边。老姚给我斟了酒,也斟满他自己的杯子。

  菜是几样精致可口的菜,酒是上好的黄酒。可是我们三个人都没有胃口。我们不大说话,也不大动筷子。我同老姚还常常举起酒杯,但我也只是小口地呷着,好像酒味也变苦了。饭桌上有一种沉郁的气氛。我们(不管是我或者是他们)不论说一句话,动一下筷子,咳一声嗽,都显得很勉强似的。他们夫妇的脸上都有一种忧愁的表情。尤其是姚太太,她想把这阴影掩藏,却反而使它更加显露了。她双眉紧锁,脸色苍白,眼光低垂。她的丈夫黑起一张脸,皱起一大堆眉毛,眼圈带着灰黑色,眼光常常茫然地定在一处,他好像在看什么,又像不在看什么。我看不到自己的脸,不过我想,我的脸色一定也不好看罢。

  “黎先生,请随便吃点儿菜,你怎么不动筷子啊?”姚太太望着我带笑地说。我觉得她的笑里有苦涩味。她笑得跟平日不同了。

  “我在吃,我在吃,”我连声应着,立刻动了两下筷子,但是过后我的手又不动了。

  “其实你这回应当住到秋凉后才走的。你走了,我们这儿更清静了。偏偏又遇到小虎的事,”她慢慢地说,提到小虎,她马上埋下头去。

  我一直没有向老姚问起小虎的下落,并不是我不想知道,只是因为我害怕触动他的伤痛。现在听见他的太太提到小虎的名字,我瞥了他一眼,他正埋着头在喝酒,我忍不住问他的太太道“小虎怎么了?人找到没有?”

  她略略抬起脸看我一眼,把头摇了摇。“没有。诵诗到那儿去看过,水流得那么急,不晓得冲到哪儿去了。现在沿着河找人到处打捞。他昨天一晚上都没有睡觉……”她哽咽地说,泪水在她的眼里发亮了,她又低下头去。

  “是不是给别人搭救起来了?”我为着安慰他们,才说出这句我自己也知道是毫无意义的话。

  姚太太不作声了。老姚忽然转过脸来看我,举起杯子,声音沙哑地说“老黎,喝酒罢。”他一口就喝光了大半玻璃杯的酒。姚太太关心地默默望着他。他马上又把杯子斟满了。

  “老姚,今天我们少喝点。我自然不会喝酒。可是你酒量也有限,况且是空肚子喝酒……”我说。

  “不要紧,我不会醉。你要走了,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再碰到一块儿喝酒,今天多喝几杯有什么关系!吃点菜罢,”他打断了我的话,最后拿起筷子对我示意。

  “天气热,还是少喝点儿罢,”他的太太在旁边插嘴说。

  “不,”他摇摇头说;“我今天心里头不好过,我要多喝点儿酒。”他又把脸向着我“老黎,你高兴喝多少就喝多少,我不劝你。我只想喝酒,不想讲话,昭华陪你谈谈罢。”他的一双眼睛是干燥的。可是他的面容比哭的样子还难看。

  “不要紧,你不必管我,你用不着跟我客气,”我答道。“其实我在这儿住了这么久,已经不算是客人了。”

  “也没有几个月,怎么说得上久呢?黎先生,你明年要来啊!”姚太太接着说。

  我刚刚答应着,老姚忽然向我伸过右手来,叫了一声“老黎”。他整个脸都红了。我也把右手伸过去。他紧紧捏住它,恳切地望着我,用劲地说着两个字“明年。”

  “明年,”我感动地答应着,我才注意到两只酒瓶已经空了。可是我自己还没有喝光一杯酒。

  “这才够朋友!”他说,就把手收回去,端起酒杯喝光了。过后他向着他的太太勉强地笑了笑,说“昭华,再开一瓶酒罢。喊老文去拿来。”

  “够了,你不能再喝了,”他的太太答道。她又转过脸去,看了老文一眼。老文站在门口等着他们的决定。

  “不,我还没有喝够,我自己去拿。”他推开椅子站起来,他没有立稳,身子晃了两晃,他连忙按住桌面。

  “怎么啦?”他的太太站起来,惊问道。我也站起来了。

  “我喝醉了,”他苦笑地说,又坐了下来。

  “那么你回屋去躺躺罢,”我劝道。我看他连眼睛也红了。他不回答我,忽然伸起双手去抓自己的头发,痛苦地、声音沙哑地嚷起来“我没有做过坏事,害过人!为什么现在连小虎的尸首也找不到?难道就让他永远泡在水里,这叫我做父亲的心里怎么过得去!”他蒙住脸呜呜地哭了。

  “姚太太,你陪他进去罢,”我小声对他的太太说,“他醉了,过一会儿就会好的。他这两天也太累了。你自己也应当小心,你的病刚好。你们早点休息罢。”

  “那么我们不陪你了,你明年——”她只说了这几个字,两只发亮的黑眼睛带了惜别的意思望着我。

  “我明年一定来看你们,”我带点感伤地说。我看见她的脸上浮出了凄凉的微笑。她的眼光好像在说我们等着你啊!她站到丈夫的身边,俯下头去看他,正要讲话。

  老姚忽然止了哭,取下蒙脸的手,站起来,用他的大手拍我的肩头,大声说

  “我明天早晨一定送你到车站。我已经吩咐过,天一亮就给我们预备好车子。”

  “你不必送我。我行李少,票子又买好了,一个人走也很方便。你这两天太累了。”

  “我一定要送你,”他固执地说。“明天早晨我一定来送你。”他让太太挽着他的膀子摇摇晃晃地走出花厅去了。我叫老文跟着他们进去,我耽心他会在半路上跌倒。

  我一个人坐在这个空阔的厅子里吃了一碗饭,又喝光了那杯酒。老文来收碗的时候,他对我说太太已经答应,明天打发他跟我上车站去。我感谢他的好意。可是我不能够像平日那样地听他长谈,我的脑筋迟钝了。酒在我的身上发生效力了。

  酒安定了我的神经。我睡得很好。我什么事都不想,实在我也不能够用思想了。

  老文来叫醒我的时候,天刚发白,夜色还躲藏在屋角。他给我打脸水,又端了早点来。等我把行李收拾好,已经是五点多钟了。我决定不等老姚来,就动身去车站。我刚刚把这个意思告诉了老文,就听见窗外有人在小声讲话,接着脚步声也听见了。我知道来的是谁,就走出去迎她。

  我跨出门槛就看见姚太太同周嫂两人走来。

  “姚太太,怎么你起来了?”我问道,我的话里含得有惊喜,也有感激。我并且还想着老姚也就要来了。

  “我们还怕来不及,”她带着亲切的微笑说。她跟我走进厅子里去,一边还说“诵诗不能够送你了,他昨晚上吃醉了,吐了好几回,今早晨实在起不来,很对不起你。”

  “姚太太,你怎么还这样客气!”我微笑道。接着我又问她“诵诗不要紧罢?”

  “他现在睡得很好,大概过了今天就会复原的。不过他受了那么大的打击,你知道他多爱小虎,又一连跑了两天,精神也难支持下去。倘使以后你有空,还要请你多写信劝劝他,劝他看开一点。”

  “是的,我一定写信给你们。”

  “那么谢谢你,你一定要写信啊!”她笑了笑,又转过脸去问老文“车子预备好了罢?”

  “回太太,早就好了,”老文答道。

  “那么,黎先生,你该动身了罢?”

  “我就走了。”我又望着她手里拿的一封信。这个我先前在门外看见她的时候就注意到了,我便问她“姚太太,是不是要托我带什么信?”

  “不是,这是我们的结婚照片,那天我找了出来,诵诗说还没有送过你照片,所以拿出来给你带去。”她把信封递给我。“你不要忘记我们这两个朋友啊,我们不论什么时候都欢迎你回来。”她又微微一笑。这一次我找回她那照亮一切的笑容了。

  我感谢了她,可是并不取出照片来看,就连信封一起放在我的衣袋里。然后我握了一下她伸过来的手“那么再见罢。我不会忘记你们的。请你替我跟诵诗讲一声。”

  我们四个人一路出了园门,老文拿着我的行李,周嫂跟在姚太太后面。

  “请回去罢,”我走下天井,掉转脸对姚太太说。

  “等你上车子罢。今天也算是我代表他送你,”她说着一直把我送到二门口。我正要上车,忽然听见她带着轻微的叹息说“我真羡慕你能够自由地往各处跑。”

  我知道这只是她一时的思想。我短短地回答她一句“其实各人有各人的世界。”

  车子拉着我和皮箱走了,老文跟在后面,他到外面去雇街车。车子向开着的大门转弯的时候,我回头去看,姚太太还立在二门口同周嫂讲话。我带了点留恋的感情朝着她一挥手,转眼间姚公馆的一切都在我的眼前消失了。那两个脸盆大的红字“憩园”仍然傲慢地从门楣上看下来。它们看着我来,现在又看着我去。

  “黎先生!”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后面喊我,我回过头,正看见李老汉朝着我的车子跑来。我叫老李停住车。

  李老汉跑得气咻咻的,一站住就伸手摸他的光头。

  “黎先生,你明年一定要来啊!”他结结巴巴地说,一张脸也红了,白胡须在晨光中微微地摇颤。

  “我明年来,”我感谢地答应道。车子又朝前滚动了。它走过大仙祠的门前,老文刚雇好车子坐上去。至于大仙祠,我应当在这里提一句我有一个时期常常去的那个地方在四五天以前就开始拆毁了,说是要修建什么纪念馆。现在它还在拆毁中,所以我的车子经过的时候,只看见成堆的瓦砾。

  。

  

  

上一章 | 最后一章没有了,前往书页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